“營州？”驛站內(nèi)又走來一群人，道：“營州好地方。朝廷下旨，新置白狼、遼西、巫閭、通定、來安五縣，我等亦可小試身手。”

    白狼縣就是以白狼戍舊地設(shè)置的新縣，在后世喀喇沁左翼。

    遼西縣在燕郡守捉城，即后世義縣附近。

    巫閭縣就是巫閭守捉城了，今北鎮(zhèn)市。

    通定縣即唐代的通定鎮(zhèn)，今新民市東北遼濱塔一帶。

    來安縣以前沒有，在后世綏中縣附近，是純純的新設(shè)之地。遼西走廊因?yàn)榉N種原因，一些土地淤了出來，朝廷也開始嘗試慢慢打通這條道路，來安縣的設(shè)立算是這種嘗試的一部分，將來會慢慢向東拓展，進(jìn)而打通遼西走廊。

    白狼、遼西、巫閭、通定、來安，外加理所柳城，營州已有六縣，聽著比較唬人，但其實(shí)比較虛，還要做大量工作，化夷為夏更是重中之重。

    “何人？”聽到外面吵吵嚷嚷，周大郎抬頭一看，原來是一群趕路的毛錐子。

    看他們那樣子，好像要去營州？

    這些人，以前似乎不怎么喜歡朝廷的啊，怎么一個個從家里跑出來了，要去營州當(dāng)官？

    他的腦袋有些昏沉，仔細(xì)想了一番后，依稀記得營州刺史是種覲仙，畢竟一門兩刺史的消息還是很有轟動效應(yīng)的。

    這個種覲仙似乎是河北大儒?？磥磉@個大毛錐子本事不小，吸引了一堆小毛錐子過去投奔。嗯，說不定就是他以前的學(xué)生呢。

    這就和將校會帶著親兵赴任一樣，毛錐子也會帶著學(xué)生去當(dāng)官。河北士人，這是歸心了？

    再聯(lián)想到李嗣本許下的厚利，周大郎又干了一碗酒。隨后，下意識站起身，拉著一位士人的胳膊，便道：“走，我等同去營州。你只管在衙門內(nèi)寫寫畫畫，老子上陣砍人?！?/br>
    這下所有人都驚愕地看著他。

    “葛帥又下一城，定州西關(guān)城破啦！”信使匆匆馳進(jìn)驛站，一邊催促驛將換馬，一邊說道。

    “再來一碗！”周大郎坐了下來，大喝道。

    第093章 向前看

    呂兗在臨朔宮文山殿內(nèi)熬到了下直，匆匆翻閱了下公函，多是關(guān)于易定、成德兩個戰(zhàn)場的，見沒有任何“新聞”，便跨上馬兒，徑奔會川鄉(xiāng)鄧村宅邸——明日休沐，不用上直，不回家作甚？

    呂兗祖籍幽州安次，與韓延徽是同鄉(xiāng)，原幽州幕府下級官僚。大夏攻占幽州后，作為少數(shù)留任的本地出身的官員，呂兗得任北平府兵曹參軍事，依然是個小官。

    呂兗在幽州為官多年，城內(nèi)銅馬坊有宅，又于薊縣郊野置莊，已經(jīng)是徹徹底底的府城人了。

    會川鄉(xiāng)在府城東南八里，鄧村就在邊上，一會就到了。

    到村頭后，他下了馬，牽著步行。沿途遇到村社百姓，都笑著打招呼，沒一點(diǎn)架子。

    “呂官人?！笨斓阶约议T前時，隔壁新來的一戶主人出來打招呼。

    “你是？”呂兗抬頭看了看，興建數(shù)月的宅子似乎已經(jīng)完工，之前主人一直未出現(xiàn)，今日總算見到了。

    “小人突呂不，契丹人?！敝魅嘶氐?。

    “突呂不？難不成是契丹八部之突呂不部族人？怎以部落為名？”呂兗奇道。

    “非也。”突呂不苦笑道：“小人幼失怙恃，兄長不管，出門艱難求生。后與一渤海士子學(xué)習(xí)中土文字、典章，得空練些武藝，替人當(dāng)杖家，勉強(qiáng)糊口。這名字，也是胡亂取的，久而久之，就這么叫了。”

    “可有姓氏？”呂兗問道。

    “小人曾為奧姑余廬睹姑之隨從，前往營州，被賜姓耶律?！币赏粎尾换氐?。

    呂兗看了看他的年紀(jì)，好像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暗嘆一聲，道：“如今是在薊縣安家了？”

    “正是。”耶律突呂不說道：“奧姑已被圣人冊封為婕妤，原本親隨沾了光，盡皆赦免罪責(zé)，放散至薊縣，落戶為民?！?/br>
    “你既學(xué)過文，該取個正經(jīng)名字。”呂兗聞言有些同情。

    幼失父母，卻并不自暴自棄。相反，在糊口的同時，想盡一切辦法習(xí)文練武，有這等心志，何事不成？呂兗就欣賞這等有上進(jìn)心的少年郎，無論蕃漢。

    “不敢?！北锪税胩?，耶律突呂不蹦出了倆字。

    “為何？”呂兗勸道：“少年郎今后若還想上進(jìn)，耶律突呂不這名字是不成的?！?/br>
    突呂不沉默良久，終于嘆道：“其實(shí)我已有名。奧姑賜我耶律之姓，圣人賜我名全忠?！?/br>
    “這……”呂兗有些驚訝：“不意你還見過圣人?！?/br>
    耶律全忠臉上的表情十分糾結(jié)，呂兗從未想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也會如此多愁善感。

    “見過?！币扇衣淠卣f道：“太醫(yī)署的醫(yī)官替奧——耶律婕妤把脈，證實(shí)已有身孕。圣人大悅，耶律婕妤趁機(jī)為我等求情。圣人召見，席間賜我名全忠?！?/br>
    “原來如此?！眳蝺键c(diǎn)了點(diǎn)頭，隨即又看了看旁邊新起的屋宅，道：“皇恩浩蕩，賜了你不少財貨啊。”

    宅子其實(shí)不錯，雖然只有一進(jìn)，但足有三間房，兩側(cè)還有廚房、柴房、牲畜棚。

    牲畜棚之內(nèi)，竟然還栓著兩頭牛、十來只羊。

    家門敞開著，隱隱看到一些家具，還挺齊備的。

    這是厚賞了?。】磥硎ト藢π路獾囊涉兼シ浅檺?，連帶她的隨從也各有賞賜——好吧，或許得賞的只是少數(shù)人，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被圣人賜名的。

    聽呂兗說“皇恩浩蕩”，耶律全忠卻苦笑了起來。

    這其實(shí)是恥辱！

    營州之戰(zhàn)，萬余大軍被李存孝打得稀里嘩啦，一潰數(shù)百里。高家兄弟臨陣倒戈，殺節(jié)度使蕭室魯，將營州獻(xiàn)了出去。

    殺帥造反，這在中原司空見慣，但對契丹而言，委實(shí)過于震撼了。其深層次的原因，很多人不愿意明說，但耶律全忠已經(jīng)想明白了：漢人根本看不起契丹，即便投奔過來，也是一時權(quán)宜之計，只要有機(jī)會，他們就會再度投回去。

    有這兩條，還不夠恥辱嗎？

    好，如果還不夠。那么大薩滿余廬睹姑作為阿保機(jī)的親meimei，被夏人皇帝霸占，日夜侍寢，甚至還懷上了仇人的孩子，夠不夠恥辱？

    耶律全忠到底是契丹人，看著自家的家鄉(xiāng)、同胞混成這個鬼樣子，說不心痛是騙人的。

    呂兗似乎能明白耶律全忠的苦悶，道：“路還很長，小郎君珍重了?！?/br>
    契丹人為自己部落的頹勢而難過，作為燕人，呂兗又何嘗不是呢？只不過正如他所說的，路還很長，人要往前看。今上看樣子也不像是會倒行逆施的，相反還很有手腕，已經(jīng)在向滄景、幽州兩鎮(zhèn)士人示好了，呂兗也恨不起來，甚至還想加入……

    ※※※※※※

    天高云淡，秋風(fēng)正好。

    吃罷早飯后，呂兗牽著馬兒，與十一歲的兒子呂琦并轡而行。

    營州刺史種覲仙途經(jīng)鄧村時，非常喜愛小兒，愿收他為弟子，悉心教導(dǎo)。

    自家兒子被名滿魏博、滄景的種夫子看中，那可是大造化。因此，雖然兒子年歲還小，呂兗還是狠下了心，讓家中仆人護(hù)送，把兒子送往柳城，拜入種覲仙門下。

    今日便要啟程了。

    耶律全忠一大早就起來了，在田間修葺溝渠。

    活很多、很累，干到日上三竿，他便坐在田埂上休息。

    村中來了七八戶夏州移民。他們也不見外，直喚耶律全忠為“小契丹”，與他開著玩笑，有時候也會借農(nóng)具給他，教他新的農(nóng)業(yè)耕作方法。

    “小郎君家里有這么多牲畜，事情就簡單了。”一位黑臉大漢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畝地可以養(yǎng)十余只羊。你要是嫌累呢，種了牧草后，直接把羊趕進(jìn)去放養(yǎng)，養(yǎng)個十只以上不成問題。如果勤快點(diǎn)，割草喂養(yǎng)，那興許可養(yǎng)十五只。別小看這五只的差距，五年、十年下來，你比別人多掙多少？你將來還要娶媳婦，這時就該勤快點(diǎn)?！?/br>
    耶律全忠默默聽著。

    黑臉大漢名叫岳三郎，一副漢人打扮，也說著漢話，但那碩大的耳環(huán)說明了一切：這個以漢人自居的家伙，其實(shí)就是個黨項子。

    岳三郎講起農(nóng)事頭頭是道，很多是耶律全忠聞所未聞的，聽得他將信將疑。再看看岳三郎右手虎口、手掌以及左右食指、中指上厚厚的老繭，說他不是玩弓多年的武夫，怕是都沒人相信。

    這種人和你講如何種田養(yǎng)牲畜，靠譜嗎？

    “怎么？小郎君不信？”岳三郎說了半天，見人家沒動靜，黑臉上騰起一股怒氣，道：“這是圣人遇仙，得傳授仙法，然后教給大伙的。我在家中幫父兄干了多年活，親眼所見，親身經(jīng)歷。夏州苦寒之地，原本才能打多少糧rou？根本不夠吃的?，F(xiàn)在呢？混個肚飽不成問題。若非老父亡故后，我被兄嫂趕了出來，都不愿離開夏州的?！?/br>
    耶律全忠一窒，他怕這黑臉大漢打他。

    依他在契丹八部多年的掙扎求存經(jīng)歷來看，這廝絕對殺過人，不是什么良善之輩，但對今上卻敬畏有加，直呼神人。

    “小契丹不信，我信?！蓖慷惲诉^來，笑道。

    岳三郎看了一眼涂二，蒲扇般的大手使勁拍了拍，以示贊賞。

    涂二是個靺鞨人。從涿州山里遷出來的，據(jù)聞是前唐初年靺鞨突地稽部族人。

    當(dāng)年劉黑闥在河北起事，勇不可當(dāng)。太宗李世民率軍征討，一時難以取勝。于是派人聯(lián)絡(luò)前隋年間內(nèi)遷的粟末靺鞨突地稽八部，令其從幽州南下至定州，襲擾劉黑闥糧道，立下大功。

    酋豪被賜姓李，得封國公。二代李謹(jǐn)行在幽州“僮仆數(shù)千”，聲勢已經(jīng)十分巨大了。

    大夏進(jìn)取幽州，靺鞨后裔有的降順，有的被剿滅，有的被強(qiáng)遷至湖北道。安置在鄧村的靺鞨人也有五六家，大部分人連個大名都沒有。編戶齊民之時，不許以“突地稽”為姓，令取漢名。

    清查戶口的官員嫌麻煩，統(tǒng)一錄以屠、涂二姓，然后問個家中排行，寫上去就交差完事了——涂二就是這么來的。

    “好！”岳三郎大喜，道：“以后我怎么種麥子、種牧草、養(yǎng)牲畜，你跟著做就是了，保管吃不了虧。將來若見得利處，請我吃碗酒便是。”

    “一定，一定?！蓖慷Σ坏卮鸬?。

    他信岳三郎，沒有別的原因，這廝能打。能打的人，一定是有本事的，信他的沒錯。

    “其實(shí)岳三郎說得倒也沒錯?！眳蝺嫉穆曇敉蝗豁懥似饋?。

    只見他下了馬，踩著田埂下到地頭，左右看了看，道：“成片的好地啊。朝廷想盡辦法，讓大伙的地都連成一片，便是為了推一些新的東西。我在府城見到了不少關(guān)西農(nóng)學(xué)的學(xué)生，馬上就會下到各縣，開辦農(nóng)學(xué)，督促生產(chǎn)。今歲打營州、山后，掠了不少牲畜，估計慢慢都會發(fā)下來。岳三郎，你既熟稔三茬輪作制，當(dāng)教一教大伙，可不要敝帚自珍?！?/br>
    “官人這是什么話？”岳三郎笑道：“鄧村便是我家，自然要相互幫襯。將來上了陣，還得一起搏命呢，都自己人?！?/br>
    “過些時日，村中還會安置五戶營州契丹百姓，勿要欺辱他們?！眳蝺加值?。

    耶律全忠心中一震，忙問道：“營州契丹？”

    呂兗看了他一眼，道：“沒錯。朝廷有詔，悉遷營州及山后契丹俘民入臨渝關(guān)內(nèi)，盧龍十州、滄景三州都有安置，甚至連湖北道的郢、復(fù)、安三州都在安置范圍之內(nèi)，總計萬余戶吧。”

    “這樣一來，營州豈不是沒契丹了？”耶律全忠問道。

    “不會再有了。”呂兗點(diǎn)頭道：“營州是大夏正州。朝廷有旨，令發(fā)曹、宋、滑、汴四州少地貧民至營州落籍。前唐時營州除了軍鎮(zhèn)外，就只有柳城一縣，大夏新置五縣，自然需要填充戶口?！?/br>
    正州就是正州，不是羈縻州可比的。營州那地方，看樣子朝廷要動真格的了，又是派種覲仙這種有名望的文臣出任刺史，又大發(fā)移民，還新置縣鄉(xiāng)，做得比前唐時還徹底，決心十分明顯。

    “前唐時，營州只有一縣、數(shù)千口編戶之民，圣人這是要做什么……”耶律全忠喃喃道。

    呂兗有些憐憫地看了眼耶律全忠，道：“營州東南接安東府，東北與渤海國接壤。安東府已整飭數(shù)年，民皆安樂。渤海國慕中土華風(fēng)，教化甚深，又城池遍地、人煙稠密，所產(chǎn)之稻米，即便幽州亦有所耳聞。少年郎是聰慧之人，當(dāng)知其意矣。”

    簡而言之，渤海國有五京十府三獨(dú)奏州，戶籍之上就有一百多萬人口，實(shí)際未知。全國各地有不同程度的漢化，整體以農(nóng)耕為主，放牧、捕魚為輔，一應(yīng)制度也是照抄的前唐，具備很好的廢藩置縣的條件。

    農(nóng)業(yè)區(qū)域，朝廷會派流官治理。草原牧場，該放就放，不會直接抓在手中——奉圣郡王一出來，呂兗就想明白了。

    作為渤海國與關(guān)內(nèi)的連接通道，營州是必然要好好治理的。以前條件也許不具備，但在遼澤逐漸淤出陸地的現(xiàn)在，卻可以嘗試了。

    “其實(shí)，最近河?xùn)|那邊有不少契丹人逃過來，向朝廷乞降，都是烏隗、突舉等部的，當(dāng)年滯留河?xùn)|，如今卻待不住了?！眳蝺加值溃骸敖裆嫌刑炜珊怪?，皆視其為赤子，令徙居襄陽，落籍各縣。小郎君非常人也，該向前看了。我看你勤學(xué)向上，今后經(jīng)義上若有不明之處，可找我問詢，定不推辭。家中還有些書籍，你若想借閱，盡管來拿。耕讀個幾年，或可嘗試考學(xué)。新朝清明，普通士子考學(xué)，沒前朝那么難，還是有機(jī)會的?！?/br>
    “多謝官人?！币扇亦嵵匾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