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樹德回到定鼎樓之后，換了一件戎服。

    十二歲的皇五子惠賢、十歲的皇六子明義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

    邵樹德的兒子們到了一定年歲，都下去歷練了，這次出征，五郎、六郎便要跟在他身邊，言傳身教。等稍大一些，也要下去歷練。

    其實不是沒有大臣勸阻，認(rèn)為這不合制，但邵樹德只回了一句“我武夫也”，便堵住了他們下面的話。

    武夫，干什么事情不都很正常？我管你怎么想。

    邵家大郎今年二十歲，已是安東行營都指揮使。

    二郎十九歲，是征蜀主帥。

    三郎十六歲，歷任文登縣司戶、黃縣尉，再過三兩月，即將轉(zhuǎn)任蓬萊縣丞。

    四郎十四歲，這會在海州東?？h當(dāng)海關(guān)令史。

    五郎明年差不多也可以放出去了，六郎還要留在他身邊學(xué)習(xí)一陣子。

    孩子們出去歷練，不指望能學(xué)到太多東西，因為地方官吏會對他們有所保留。另外，他們也不可能長期待在一個職務(wù)上，而是盡可能多地接觸方方面面，在各個職務(wù)上流轉(zhuǎn)，主要是為了熟悉地方民情，不至于兩眼一抹黑。

    地方任職結(jié)束后，會轉(zhuǎn)到軍中歷練一番，熟悉軍務(wù)。

    他們跟狀元學(xué)文，跟最頂級的武師學(xué)武，本來就是文武兩便，自然也要文武兩方面都熟悉了。

    “走也！”邵樹德?lián)Q完戎服后，便下了樓，翻身上馬。

    邵惠賢、邵明義亦上馬。

    銀鞍直軍士夏魯奇扛著大旗，跟在后邊。三千騎簇?fù)碇缸尤?，浩浩蕩蕩出了定鼎門。

    夏魯奇是青州人，應(yīng)募州兵成功后，因驍勇異常，被推薦到邵樹德身邊。

    邵樹德考校武藝后，驚為天人，立賞十余件名貴的金銀器，外加兩名美貌的宮人。

    夏魯奇這人是比較老實忠心的，感激涕零，現(xiàn)在專門為邵圣扛旗。

    皇五子邵惠賢也見過夏魯奇的武藝，雖然心中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認(rèn)，此人實在是猛得不像話。

    歷史上李存勖若無夏魯奇充當(dāng)保鏢，以他喜歡親臨一線廝殺的冒失勁，估計已經(jīng)讓梁軍干掉了。

    后梁開平五年（911），夏魯奇與燕將單廷珪、元行欽廝殺，精彩至極，以至于兩軍將士都情不自禁“釋兵縱觀”——他們體力太好，全副武裝一打就是幾個小時，大家太累，于是放下武器觀戰(zhàn)。

    元行欽其實武藝也相當(dāng)不錯。投降河?xùn)|后，李存勖有一次曾被數(shù)百梁兵包圍，眼看就要掛了，元行欽單騎沖入敵陣，空手入白刃，奪梁兵之劍，斬首一級，斷矛兩根，將李存勖救出。

    他還與李嗣源大戰(zhàn)，被先后射中七箭，血流不止，每次都拔掉箭矢，咬牙廝殺，終射中李嗣源一箭。

    貞明元年（915），李存勖又輕兵冒進，被劉鄩包圍，這次是夏魯奇救了他。

    他一手持槍，一手持劍，拼死護衛(wèi)，且戰(zhàn)且進，廝殺兩個時辰，遍體鱗傷，“手殺百余人”，達成百人斬偉業(yè)。

    最難得的是，他與王彥章是這會難得的忠義之士，“性忠義”，這比下金蛋的母雞還稀罕。

    邵樹德從不覺得自己麾下大將們有多忠義。這個年代禮崩樂壞，就不存在忠義這回事，每個人都在敢不敢造反之間徘徊罷了。

    正因為如此，忠義之人更加難能可貴，遇到了就要厚賞。于是，邵樹德毫不猶豫地將河中柳氏、薛氏進獻的才貌俱佳的美人賞了出去——刺史、宰相之類的官員，沒有能力造反，邵樹德甚少賞他們美人，這是只有武人才能得到的高規(guī)格賞賜。

    大軍出發(fā)后，文武百官、皇子嬪妃、內(nèi)侍宮人等，則分乘馬車，依次出定鼎門，慢慢跟在后邊。

    這一次北巡，集兵甚多，可能是近年最大規(guī)模的征戰(zhàn)了。

    河北諸藩鎮(zhèn)，將迎來大夏數(shù)十萬兵馬的征討。投鞭斷流，誠如是也！

    第十九卷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

    第001章 泰山宮

    齊州歷城縣郊外，王全親自指揮夫子們將宮殿打掃干凈。

    此宮規(guī)制不大，是去年開始修的，在一座驛站的基礎(chǔ)上改建，年前剛剛完工，這會裝修完畢，打掃一番后，便可住人了——泰山宮，是齊州上下為圣人北巡緊急修建的行宮。

    王全來到齊州也兩三年了。

    起因是兒子王郊當(dāng)了齊州州軍指揮使，反復(fù)勸說之下，帶著一家老小從會州鄉(xiāng)下搬了過來。兒子去兗州當(dāng)都指揮使后，王全也懶得搬家了，即便要搬，也是去鄆州——王全的老家。

    因為便宜兒子連連高升，王全在歷城縣地位頗高，年逾五十的他，居然混了個鄉(xiāng)長，帶領(lǐng)一鄉(xiāng)鄉(xiāng)勇。

    泰山宮是征發(fā)全州夫子修建的，王全帶的人是最后一批值役的，非常輕松，就剩一點打掃活計，外加搬運些家具。

    圣人北巡，第一站卻是齊州泰山宮。王全有些不解，歷城令試圖巴結(jié)他，說了一些內(nèi)情，即圣人將在此親自指揮攻伐河北的戰(zhàn)事。

    當(dāng)然，親自指揮也是說說而已。圣人負(fù)責(zé)的，大概率只是最初的進兵方略，即一場戰(zhàn)役的用兵思路，臨機應(yīng)變、具體指揮還是前線大將負(fù)責(zé)——就目前來看，風(fēng)傳由龍驤軍使葛從周擔(dān)任排陣使，也不知真假。

    “這宮殿太小了，圣人住著委屈啊?！蓖跞@著宮殿轉(zhuǎn)了一圈，嘆道。

    泰山宮周邊的環(huán)境還算不錯。有山，有林子，有水澤，有農(nóng)田，看著比較舒心，就是地方小了點。

    次子王庸聞言張大了嘴巴，驚道：“阿父，這宮殿可住數(shù)百人，還小?。俊?/br>
    “你懂什么！”王全作色道：“吾家能有今日，全靠圣人。大郎已官至淮海道都指揮使，手握數(shù)萬兵馬，這威風(fēng)，嘖嘖，以前真不敢想?！?/br>
    王庸聽了也很羨慕?？上麑W(xué)的是文，會州州學(xué)畢業(yè)后，蹉跎多年，最高只當(dāng)?shù)綖跆m縣典獄，連個官都不是，還是個小小的吏員。全家到齊州后，他當(dāng)上了歷城縣錄事，雖然還是吏員，但排位靠前了，而且歷城是州治，相當(dāng)不錯了。

    “每次見到大郎，我都要和他說，好好替圣人廝殺?！蓖跞f道：“誰敢造反，便剁了他的狗頭，圣人不會虧待你的。等打完契丹，再去禁軍掌兵，便妥了。在州軍里廝混，總不是個事?！?/br>
    “當(dāng)年野利克成也是鄆州將，現(xiàn)在入禁軍了。大兄應(yīng)也有機會?！蓖跤拐f道。

    王全瞟了傻兒子一眼。

    野利克成已經(jīng)與河陽公主成婚，是駙馬爺，還是不一樣的。不過他有信心，兒子若能在安東府立下戰(zhàn)功，升入禁軍等閑事也，畢竟以前就是禁軍出來的。

    “王指揮?！边h處行來數(shù)騎，一官下馬后，遙遙行禮。

    王全一看，原來是齊州長史李弘仁，連忙回禮：“李長史。”

    李弘仁是故百泉縣伯李劭之子，今年正月剛調(diào)任齊州長史。他還有個兄弟李淮，王全認(rèn)識，現(xiàn)在還是會州刺史。

    “張使君讓我來看看泰山宮還有什么需要添置的物事。”李弘仁說道：“王指揮覺得如何？”

    “其實沒甚需要添置的了。舊驛站的驛田或可擴大一下，將旁邊的荒地囊入其中。趁著還有時間，種些牧草。”王全說道：“去農(nóng)戶那邊找就行了。圣人、百官、嬪御至此，需要養(yǎng)些牲畜供給?！?/br>
    “還是王指揮想得周到。”李弘仁笑道，隨后便吩咐隨從照辦。

    齊州現(xiàn)在也有一些農(nóng)戶執(zhí)行三茬輪作制，找些牧草并不難。

    中原農(nóng)牧并舉，這個牧可與草原的牧大不一樣。草原上牧草稀稀拉拉，中間大片的沙子，而且什么牧草都有，非常雜亂。中原是像種糧食一樣種牧草，密度極高，而且種的是帶根瘤菌的豆科牧草，有固氮肥田功效，種子還經(jīng)過篩選培育，不是草原能比的。

    李弘仁讓人去找牧草，其實就是培育選種過的大宛苜蓿罷了，產(chǎn)量賊高，一年可割四五次，割完還長，養(yǎng)一些牲畜供圣人一家及百官吃喝，倒也夠了。

    “泰山宮中還缺宮人?！蓖跞值溃骸笆ト怂先思胰绽砣f機，殫精竭慮，我等豈能不將他服侍好。”

    “這事不妥?！崩詈肴市Φ溃骸笆ト藥е鴮m人過來，我等擅自安排，不妥?！?/br>
    王全有些遺憾。他倒是想將他的小女兒塞進泰山宮服侍圣人，奈何奈何，多好的機會啊。

    “宮前南山，要不要清理下？圣人愛打獵，若山中有賊人藏匿，可要出大事?！蓖跞值馈?/br>
    “張使君過幾日便會征發(fā)各縣鄉(xiāng)勇數(shù)萬人進山清剿，一寸土地也不會放過，都要細細搜索?！崩詈肴收f道：“縱有山賊匪徒藏匿，這次都要倒了血霉?！?/br>
    王全大笑，道：“些許賊子，犯了事入山藏匿，沒想到被數(shù)萬人追剿，還真是倒了血霉?！?/br>
    本來也就是偷了點東西，打了人而已，小罪輕罪，懼怕官府鎖拿，于是躲進山中避避風(fēng)頭，結(jié)果被幾萬鄉(xiāng)勇拉網(wǎng)搜剿，你說倒不倒霉？

    “圣人愛打馬球，該平整個球場出來。”王全又建議道。

    李弘仁一拍大腿，道：“幾忘了此事。”立刻吩咐隨從，加緊辦理。

    王全在一旁看著，暗暗感嘆。

    圣人想到的和沒想到的，別人都替他考慮到了。這就是天底下最讓人沉迷的權(quán)力，怪不得武夫們寧愿拋妻棄子，也要不斷折騰呢，這富貴溫柔鄉(xiāng)哪是普通人能享受到的？

    ※※※※※※

    建極三年四月十八，淮海道巡撫使張彥球親至齊州。

    “圣駕到哪了？”張彥球巡視完全州六縣，在泰山宮外下馬暫歇。

    “已至滑州。”巡撫護軍指揮使答道。

    圣人北巡，第一階段還是按照去年東巡的路線，先至淮海道，待河北打出個眉目后，多半才會渡河北上，正兒八經(jīng)地巡視河北。

    按照之前通傳的消息，圣駕在四月初二出洛陽定鼎門，一路東行，這會走到了滑州，速度還是挺快的，畢竟是內(nèi)線行軍，不需要每天都修建堅固的營寨。

    “嗯，月底就能抵達鄆州，下月初即可至泰山宮?！睆垙┣螯c了點頭，道：“全道各州土團鄉(xiāng)夫，不得解散，仍嚴(yán)加cao練，以備調(diào)遣。這事你親自跑，務(wù)必通傳到每一州?！?/br>
    “遵命?！敝笓]使回道。

    張彥球又翻開了手里的制書。

    此番北巡，目標(biāo)直指滄景，其他都是附帶的。

    “王者君臨八表，子育萬民，務(wù)匿瑕含垢之仁，引禁暴戢兵之德……盧彥威輒陳狂計，別啟jian謀，將欲南顧棣州，西窺魏博。人而無禮，罪莫大焉……朕初撫天下，實在便安，曾令近侍馳書，責(zé)使深思改過。載惟撫御，敢怠含宏。近乃長惡靡悛，亂常尤甚，遣jian人招軍前節(jié)級，出妖言惑管內(nèi)生靈。兼掛牒文，已為邊患……”

    “其滄景將士，如有能奮揚忠義，執(zhí)戮渠魁者，先是六品以下官者，便授四品正員官，其先是五品以上官者，節(jié)級超獎。仍賜莊宅各一區(qū)，錢二萬貫文，并列加寵任。如能率所管兵馬以州郡來降者，超三資與官，賜錢一萬貫。以城鎮(zhèn)來降者，超兩資與官，仍賜錢五千貫。以一身降者，亦與改轉(zhuǎn)，仍賜錢帛。其彥威如能知義悔過，束身歸朝，并與洗雪，仍加寵獎……”

    “于戲，不祥之器，寧愿舉于干戈。無罪之民，豈忍墜于涂炭？將行吊伐，倍軫情懷，勉施拯救之功，勿致傷夷之弊。雖軍威須振，在王道無虧，凡百戎臣，當(dāng)體朕意，布告內(nèi)外，咸使知悉?！?/br>
    “《討盧彥威制》，寫了有甚用！”張彥球?qū)⒅茣掌饋?，苦笑道：“都是些賤胚殺才，不打怕了、殺絕了是不行的。”

    盧彥威這人，明明實力不如成德，但比王镕還囂張，一邊搶奪蛤垛鹽池之利，一邊大掠棣州，有時候還西進魏博劫掠，甚至還搶樂安郡王的財貨，搞得天怒人怨，屬實腦子有問題。

    他手下那些兵將，也不是什么好鳥。一個個兇殘暴虐，專事劫掠，凌辱婦人，棣州被他們搞得烏煙瘴氣，苦不堪言。甚至就連管內(nèi)的滄、景、德三州，也被他們禍禍得不輕。

    指望這些人主動來降？怕是有點難。

    不過這對武夫們來說不是壞事。你一來敵人就投降，那不是白來了嗎？就是要敵人不降，才有戰(zhàn)功可撈啊。

    其實，張彥球也有點想上陣打仗了。

    過去多年，他一直帶著部隊轉(zhuǎn)戍各地，打仗的機會極少?；春５姥矒崾惯@個職務(wù)，也是圣人塞給他的，其實不太夠格——資歷夠了，但功勞差一些。

    這次若能撈到打仗的機會，那就再好不過了。只可惜州兵精銳都讓王郊那小子帶走了，剩下一萬多人，不太能打啊，有點小麻煩。

    實在不行，就請求圣人讓他帶著土團鄉(xiāng)夫攻城。禁軍精銳，消磨在堅城之下太可惜了，這事還得命賤的鄉(xiāng)勇上。

    怕就怕連這個機會也沒有。

    河湟蕃兵、江陵兵、興元兵、蘄州兵、龍劍兵，差不多將近三萬人。不把這些人給打得差不多了，圣人是不會收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