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亂世武人，不到最后一刻，豈能輕易認輸，輕易放棄？

    是，最后一刻才認輸，或許沒什么好下場。但那又如何？在還有一搏之力，看起來還有機會的情況下就放棄，這種人就不可能出頭，因為你不夠狠，對自己不夠狠。

    石善友為了自己的基業(yè)戰(zhàn)死，死得其所，也沒什么可怨恨的，這就是武人的歸宿。

    氏叔琮讓人將石善友的尸體用草席裹了，收了起來。隨后又率軍北上，一路清理、收攏晉軍潰卒，后半夜之時，方與一路南下的王合會師。

    “石善友竟然……”王合一臉嫉妒之色。

    他一路狂追，連俘虜都沒來得及抓，就為了能生擒或斬殺石善友，結(jié)果被氏叔琮撿了便宜？他無法接受。

    氏叔琮是什么人？梁地降將罷了。一介降人，如何能得這潑天之功？

    他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想說什么，又什么都沒說。

    氏叔琮仿若未見。

    若換個情商高的，或許就變通一番，將功勞讓出去了。但這年月的武夫，情商高的委實不多見，變態(tài)倒是一大堆。

    自己的功勞，憑什么讓給別人？

    氏叔琮笑了笑，道：“王巡檢，賊帥已授首，而今當掃清潰卒，不致令敵死灰復燃?！?/br>
    王合冷哼了聲，道：“梁都將正統(tǒng)領大軍南下，此事無需我等cao心。而今該好好想想，怎么取下云州。此城不破，寢食難安?！?/br>
    云州東西二城的存在，對夏軍確實是巨大的威脅。

    它是客觀存在的，就那么杵在草原上。城高墻厚，可儲備許多糧草、器械，可屯駐許多兵馬。交通線又四通八達，控扼要害，大軍從此出擊，西可進取朔州，南可接應忻代大軍北上，東可屏護蔚、新、毅、媯等州，北上可直入草原，燒殺搶掠——問問柔州上下就知道，即便在燕昌城屯兵戍守，云州晉兵是不是還可以繞路北上，突襲他們？

    如今大夏已在柔州等地建立前哨基地，設置鎮(zhèn)兵，同時還有契苾部的蕃兵幫著守御邊疆。如果云州在手，以當?shù)貎?yōu)于柔、參等地的農(nóng)牧業(yè)條件，大可恢復府兵之制，成為北疆的一個軍事重鎮(zhèn)、樞紐要地。

    如此重地，誰不想奪??？

    “王巡檢之言甚合我意，不如一同南下，趁著石善友授首，賊軍主力潰滅之際，攻取云州？”氏叔琮問道。

    “也罷，便一同南下吧?！蓖鹾宵c了點頭，隨即不再和氏叔琮多言，直接招呼弟兄們南下。

    九月下旬的深夜風沙漫天，異常寒冷，但大舉南下的王合、氏叔琮二人，心中卻滿意火熱。

    好男兒建功立業(yè)，就在此時。

    ※※※※※※

    天明之后，云州東西二城就陷入了一片愁云慘淡之中。

    城東的敵軍還在，不過看樣子走了大半——他們在營內(nèi)故布疑陣，豎了許多旌旗，但大伙都是老武夫了，如何看不出貓膩？

    昨日白天，李從璋、李從珂立刻以帳前銀槍、飛騎二軍為主力，又征發(fā)一批云州壯丁，出城邀戰(zhàn)，結(jié)果人家閉門不應，一看就很虛。

    但此二人也沒回來，竟然帶著大軍東行，跑了。

    當天傍晚，飛騎、云騎二軍也路過此地，進城稍稍補給一番后，也匆匆東行，據(jù)說是接應李嗣源去了。

    草！合著只有李嗣源才是人，石帥勤勤懇懇為晉王守邊多年，什么也不是是吧？

    只可惜他們的怨念無人理會。反倒是帶動了許多人跟著逃跑，直到守將派人嚴巡諸面城墻，這才止住了這股風潮。

    一晚上的時間，就在這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情況下渡過了。

    城外北風呼嘯，但動靜頗為不小。時不時傳來馬蹄聲，整晚未歇，也不知道是哪方在過兵。

    二十五日清晨，大隊騎軍出現(xiàn)在北門之外，大聲叫喊，耀武揚威。

    正午時分，又是大隊步軍趕到，這次帶來了更為震撼的消息：大同軍節(jié)度使石善友已死，三萬余大軍覆滅于羊水之畔。

    這幾乎讓守軍士氣降低到了谷底。

    石善友鎮(zhèn)云州多年，北上之時，也帶走了主力部隊，精兵強將全軍覆沒了，剩下的歪瓜裂棗，能頂?shù)米礆埖南谋鴨幔?/br>
    不過他們還殘留著最后的僥幸：或許夏人在誆騙他們？古來征戰(zhàn)，這種事情并不少見。

    守軍奮力鼓起余勇，決定硬著頭皮守下去，看看情況再說。

    申時三刻，就在天色將暗之際，又一隊夏兵從北邊南下。與之一同前來的，還有數(shù)百名大同軍俘虜。

    他們被刀槍驅(qū)使著，慢慢行至一箭之地外，大聲哭喊。

    這次所有人都失去了僥幸心理，石帥身死、全軍覆沒的消息漸漸在城中流傳開來，軍官連殺數(shù)十人，但依然無法阻止“謠言”的瘋狂傳播。

    酉時初刻，云州東城的南門被打開，大群士卒向南奔去，消失在了茫茫風沙之中。

    王合象征性地派出部分人手追擊了一下，主要精力仍然死死盯著云州城。

    藏才部的騎卒繞著東西二城兜著圈子。

    已經(jīng)奮戰(zhàn)兩天一夜了，眾人都疲累得很。但眼看著成功在即，每個人都強打起精神，準備收獲最甘美的果實。

    在這種關鍵時刻，你便是催他們回去休息，也沒人愿意的。

    這種對勝利的強烈饑餓感，只會出現(xiàn)在高歌猛進、士氣高昂的得勝之師身上。

    曾幾何時，晉軍也是這樣一支部隊。大雪紛飛，平地數(shù)尺深的雪地上，晉軍不畏嚴寒，不避艱險，奮勇出擊，追得黃巢上天入地，打得吐谷渾丟盔棄甲，殺得李匡威、李匡籌兄弟狼狽奔逃。

    但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這種精氣神了。

    長期的劣勢戰(zhàn)局，消磨掉了很多人的斗志，最勇猛、最彪悍的那群人，也在長期的戰(zhàn)爭中傷亡巨大，整體實力大為削弱——軍隊的戰(zhàn)斗力，本來就和士兵的風氣以及精氣神息息相關。

    氏叔琮在聽聞城南有敵軍潰逃后，當機立斷，讓人打制了一批簡易梯子，然后揀選精銳，蟻附攻城。

    驍將游昆侖身先士卒，披著兩層重甲，揮舞著長槊蕩開刺來的長槍后，第一個登城。

    守軍條件反射般沖了過來，挺槍直刺，幾乎是肌rou記憶了。

    游昆侖避開一槍，挺槊刺倒一人，身上的甲胄同時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他大吼一聲，不退反進，沉重的步槊橫著一掃，怒道：“石善友已死，幾萬大軍都滅了，爾等還要執(zhí)迷不悟到何時？”

    被他這么一吼，守軍的動作下意識一頓。

    游昆侖等的便是這個機會。他硬頂著敵人的長槍，舞槊如龍，橫掃、刺擊、劈砸，十余晉兵竟然奈何他不得，被殺得節(jié)節(jié)后退。

    “看看還有幾人在抵抗？”游昆侖刺倒一人，大聲斥道：“別人都跑了，就你們還在這廝殺。待會城破，爾等家人、親族盡要被屠戮，傻也不傻？”

    靠！你別說，游昆侖這廝的物理攻擊本就十分強悍了，但精神攻擊似乎更為奏效。被他這么雙管齊下，守軍的抵抗意志愈發(fā)軟弱。不多時，便有人轉(zhuǎn)身逃下城墻，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

    “聰明人早跑了，就傻子還在當替死鬼?！庇卫龃筇げ角斑M，挺槊連刺，城頭晉兵潰不成軍，紛紛逃命。

    游昆侖追著他們的屁股就往城內(nèi)沖。在他身后，一個又一個夏兵登上城頭，奮勇前進。

    曾經(jīng)被夏兵圍攻多次，堅不可摧的云州城，已經(jīng)岌岌可危，城破只在頃刻間。

    戰(zhàn)斗最終在拂曉時分結(jié)束。

    王合的騎兵在城外兜了半夜圈子，盡吃土受凍了。也就在后半夜的時候，有大群守軍打開城門，蜂擁逃竄，他們果斷出擊，截住了一部分，獲得了些許功勞。

    而氏叔琮手下的州軍步兵卻勇登城頭，把云州東城給干下來了，獲得了頭功。

    先登勇士游昆侖更是拄著一桿大槊，站在城頭，如天神般接受著眾人的膜拜。

    二十六日，飛龍軍一部數(shù)千人趕來，趁著東城被攻破，晉人軍心不穩(wěn)的有利時機，發(fā)動猛攻。激戰(zhàn)半日之后，克復云州西城。

    晉軍潰兵沒幾個投降，大部分出城逃竄，又被王合部騎兵追殺，俘斬兩千余，另有千人借著風沙潰入山嶺之中。

    從乾寧五年（898）楊悅第一次出兵攻云州開始，歷時五年，這座矗立在草原之上的雄城，終于落到了邵樹德手中。

    前后怕不是有數(shù)萬將士埋骨于此了，而今得之，當浮一大白。

    第064章 河東道

    建極二年九月二十七日，風沙還在繼續(xù)，天昏地暗，不辨天日。

    飛龍軍一部牽著煩躁的馬兒，步行抵達了云州。

    “李嗣源跑哪去了？”甫一進城，梁漢颙就問道。

    目前他只知道李嗣源帶著雄捷軍數(shù)千人及來自幽州的上萬步騎東行，越過了方山，去向不明。

    隨軍的可能還有騎兵部隊。但這些騎軍的自由活動能力很強，如義兒、突騎、突陣、飛騎、云騎、親騎等軍，一會在這，一會在那，未必就跟著李嗣源走了。

    另外，野外還有大量契丹人、沙陀三部以及歸屬李克用的其他雜胡活動，很難弄清楚他們的具體行蹤。

    “回都頭，末將猜測，應是往東了，也有可能南下?！蓖鹾险f道。

    梁漢颙舉起馬鞭要揍他，這不是廢話么？

    “都頭，末將統(tǒng)帶的州兵傳來消息，有大隊賊軍出現(xiàn)在白登山營寨外，后來又消失了?！笔鲜彗A報道。

    “消失？往哪去了？”梁漢颙問道。

    “風沙太大，很難查探。”氏叔琮答道：“不過，賊軍去向只可能是一處，那就是桑干河。渡河南下，返回代州。”

    梁漢颙想了想，道：“薛離?！?/br>
    “末將在！”

    “你領飛龍軍右?guī)鰟樱謹?shù)日食水，不要分兵，多加搜索?！绷簼h颙下令道：“馬還是帶上吧，不管用不用得上?！?/br>
    “遵命。”薛離大聲應是。

    這般惡劣的天氣，馬兒躁動不安，發(fā)狂欲怒，騎馬已是很難了。不過萬一停了呢？那就派上用處了。

    擊敗石善友耽擱了幾天時間，鬼知道李嗣源跑多遠了，風沙誤事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沒有風沙，你能這么快擊敗石善友，奪取云州，可能嗎？人家原地立寨，堅持個十天半個月不成問題，做人不能太貪心。

    不過李嗣源也是運氣好的。他若與石善友一起走，這會估計也全軍覆沒了。頂多堅持的時間長一些，但在后路被斷，回不了云州的情況下，早晚還是死。

    “王合！”梁漢颙又喊道。

    “末將在?！?/br>
    “你統(tǒng)領集結(jié)于此的各部蕃兵，分成數(shù)部，收攏敵軍潰卒?！?/br>
    “遵命?！蓖鹾蠎?。

    前幾日大戰(zhàn)，石善友部全軍大潰，人散得到處都是，但并未好好收攏。這兩日，又有諸多潰兵棄城南逃，都要一一抓捕。

    你不抓，人家跑掉了，收攏起來整頓一番，再和你打?；蛘呱⒙溧l(xiāng)間，燒殺搶掠，都是麻煩事。

    吩咐完之后，梁漢颙便帶兵巡視起了云州東西二城。

    這里曾經(jīng)是后魏都城，規(guī)制甚大。城內(nèi)商鋪、作坊、寺廟等設施一應俱全，說實話，可比早些年的靈州、豐州、勝州、麟州等地強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