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初刻，幾乎所有城門都被打開了。

    有的是夏軍打開，有的則是魏人主動開城，試圖逃竄。

    效節(jié)軍、義從軍等部也分批開入城內(nèi)，鎮(zhèn)壓亂軍。

    仗打到這份上，基本沒有任何懸念了，魏州這座河北名城，就此易手。

    還在城外的盧懷忠第一時間收到了消息，此時他正與梁懷瑾對坐飲茶。

    “此戰(zhàn)，梁將軍當(dāng)居首功?！北R懷忠說道：“若不然，不知死傷幾多人命?！?/br>
    “盧帥自入河北以來，迭破晉、趙、魏、滄諸鎮(zhèn)兵，聲威遍布河北?！绷簯谚f道：“罪將癡頑，相抗天兵數(shù)年，能免罪已是僥天之幸，何敢居功！”

    “我打了這么多年仗，做過昧心之事，殺過無辜之人，唯獨不喜歡睜著眼睛說瞎話。”盧懷忠不高興地說道：“如果梁將軍鼓舞士氣，整頓軍務(wù)，死守城池。以魏州之雄固，我自問半年都拿不下來。該是你的功勞，就是你的，沒人會搶。過了今日，你便去洛陽吧。放心，陛下自有厚賞，官爵、財貨、美姬，斷斷少不了，勿憂?！?/br>
    梁懷瑾心下稍定。

    其實他還有件事想問，即邵圣到底會如何安排他？老實說，他還不想就此退養(yǎng)。富家翁的生活固然不錯，可終究差了點意思。他今年還不滿四十，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還想接著為新朝效力呢。

    “盧帥果有古之名將風(fēng)采?！绷簯谚獓@道。

    “古之名將……”盧懷忠自嘲地笑了笑：“馬上就要殺人了呢，說是屠夫還差不多。”

    梁懷瑾心中一驚。

    第017章 處置

    霍良嗣面容扭曲地撞開了一間屋子。

    里面躺著一名魏軍小校，渾身是傷，面色蒼白。

    見到霍良嗣進(jìn)來后，呸了一聲，道：“霍二，你是來殺我的嗎？”

    霍良嗣嘆息一聲，道：“相識多年，來送你一程?！?/br>
    小校面露絕望，但咬著牙不說話。他知道，求饒也沒用。

    大街上呼喊聲、廝殺聲、慘叫聲從來沒斷過。夏兵不顧傷亡，也要屠殺困獸，態(tài)度不問可知。

    “要殺多少人？”他問道。

    “衙兵不多了。”霍良嗣說道：“平難都已經(jīng)全軍覆沒，你知道嗎？”

    小校沒有說話，這幾乎是必然的事情。他們出城了，全軍大潰，這每個人都知道，但夏人如何甄別的呢？

    “費了一番手腳?！被袅妓盟剖侵佬⌒Ｔ谙胧裁?，說道：“我進(jìn)城時，武威軍在讓人檢舉搜殺。這引起了一些混亂，不過很快被平定了。”

    “好一個輕描淡寫?！毙⌒K笑道。

    “搜殺”、“平定”，這兩個詞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血淋淋的勾當(dāng)。

    “五都衙軍，就剩城里的決勝都了。這會正在剿殺，有衙兵親眷子弟挎刀持弓相抗，也一并撲殺了?！被袅妓玫哪樕弦哺‖F(xiàn)出了些許不忍。

    眼前這位小校也是衙兵，還和他有很深的交情。換作以往，他可能還會幫著求情，但這次下了嚴(yán)令：衙兵不論是否降順，殺無赦。

    沒有任何辦法了?；袅妓眠€沒高尚到為了朋友把自己拖下水的地步。

    “城里有八九千戶衙兵家人，都要盡數(shù)屠戮么？”小校知道自己沒有幸理，但還是不忍家人也跟著同赴黃泉——眼下他們已被關(guān)在了后院。

    “這倒不至于。”霍良嗣說道：“只要不反抗，盧帥還不至于如此決絕行事，他終究還是講點規(guī)矩的?！?/br>
    小校沉默不語。

    “你可知效節(jié)軍家人都去哪了？”霍良嗣突然問道。

    “唐鄧隨三州么？”小校嗤笑一聲，道：“按說也是好地方，可荒廢那么多年，誰愿意去？去了也是受人欺壓?！?/br>
    “你們怕是連唐鄧隨也去不了?！被袅妓谜f道：“襄陽都有點難。”

    小校一怔，繼而臉色蒼白——事實上，他的臉色已經(jīng)很白了。

    “安心上路吧?！被袅妓脟@息一聲，出了院門，把門帶上。

    身后傳來了隱約的悶哼聲。

    不一會兒，數(shù)名親兵出來，低聲問道：“軍使，他的家人……”

    干掉了一家頂梁柱，留著家人，總不是個事。半大少年已經(jīng)記事了，會不會心懷仇恨呢？幾乎是必然的。既然如此，還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全家殺光了事。

    “算了吧，盧帥沒讓這么做?！被袅妓谜f道。

    其實他也是這個想法。

    魏博原有八千衙兵，后來擴編到萬人。這一萬兵，起碼對應(yīng)著八千個家庭。斬草不除根，真的好嗎？若換朱全忠、李克用處于這個境地，早下令屠戮干凈了。

    圣人還是太寬厚了。不過——似乎也不是什么壞事，心狠手辣的人，總希望自己的上級寬厚仁德一些。

    ※※※※※※

    整齊的腳步踏在青石板大街之上，甲葉鏗鏘，殺氣騰騰。

    殺得多了，殺人者也就麻木了。在他們眼里，殺個人和殺只雞，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破城以來，夏軍士卒們已經(jīng)搞不太清楚自己殺了多少人。

    有衙兵，有鎮(zhèn)兵，有土團鄉(xiāng)夫，甚至還有許多軍人子弟，反正就是殺殺殺，從街頭砍到街尾，直到把衙兵殺光，把所有敢于反抗的人殺光。

    其實魏博武人在做困獸之斗時，爆發(fā)出的能量還是很強大的，也能造成不小的殺傷。但他們的問題是失去了建制，只能三五成群廝斗，遇到墻列而進(jìn)的大部隊時，基本沒有任何勝算。

    偶有從街道兩側(cè)射冷箭殺傷一二夏兵，但很快就被圍剿，全家死于非命。

    就這么搞了一整天，至晚間時分，明面上的抵抗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

    但事情還沒完，接下來進(jìn)入第二階段：全城大索。

    即夏軍大部隊化整為零，以隊為單位，挨家挨戶開門搜索，一一甄別。遇到懷疑對象，直接拉走，甚至當(dāng)場剁了了事。

    整個過程會持續(xù)數(shù)日，直到把衙兵系統(tǒng)徹底rou體消滅為止。

    主持這項工作的是武威軍左廂兵馬使韓遜。

    其實以他的職位，干這事有點不太合適。但沒辦法，其他人都不太愿意沾手，只能老韓多加點擔(dān)子了。

    韓遜上進(jìn)心很強，不以為意，此刻大馬金刀坐在都虞候司內(nèi)，發(fā)號施令。

    “還挺有錢的?！表n遜聽著手下報來的消息，嘖嘖稱奇：“衙兵一年二三十緡錢的固定賞賜，本就不少了，居然加賞也這么多，我看離譜?！?/br>
    他的腳下躺著一具尸體，院落內(nèi)還有更多尸體，基本都是守衛(wèi)都虞候司的兵將。

    事實上魏州的上層機構(gòu)已經(jīng)基本瓦解了。先被暴怒的亂兵掃了一通，夏兵入城后，再掃一遍，節(jié)度使府、都虞候司、州府、元城、貴鄉(xiāng)二縣，全部癱瘓。

    “韓將軍，城內(nèi)城外，殺了得有上萬人了吧？”親兵進(jìn)進(jìn)出出，消息最為靈通，只聽他說道：“盧帥有令，擒殺衙兵者，其資財一應(yīng)回賜，你看……”

    衙兵只有四千余人，但殺了上萬，你覺得會是什么人？

    說只殺衙兵，那也是說說而已。事實上你根本控制不住，擴大化是難免的事情。尤其是頒布了賞格，就會有人眼熱，濫殺是必然的。

    “放心，盧帥既然這么說了，就不會食言。”韓遜站起身，道：“你在外面跑了這么久，我且問你，殺了這上萬人，如果有人重建魏博軍，能拉起隊伍來么？能打么？”

    親兵仔細(xì)想了想，道：“我看不難。艱難以來，河北諸鎮(zhèn)雖然很難說戰(zhàn)斗力多強，但若論軍事傳承，當(dāng)真是最好的，從來沒斷過代。成年男丁，人人都會耍幾下把式，勝任營一級以下指揮的軍官小校，數(shù)不勝數(shù)。至于將門世家，那是殺不干凈的，殺干凈了也不頂用。”

    韓遜點了點頭。

    一支軍隊的戰(zhàn)斗力，主要源自中下級軍官，魏博這方面的人才儲備太豐富了。很多種田的老農(nóng)家里居然有鐵甲這種貴重財物，你敢信？

    “如果就此收手，我看魏博早晚還要鬧事?！表n遜說道：“若無天時也就罷了，可若讓他們逮著機會，我擔(dān)心出一支比魏博衙軍還強的隊伍?！?/br>
    限制魏博軍隊?wèi)?zhàn)斗力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就是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如果你把這種關(guān)系連根拔起，會發(fā)生什么事？正常推演一下就知道，一群新人從頭做起，老關(guān)系不頂用了，接下來能不能夠升官，全看自己本事，能者上庸者下，輕裝上陣，再無之前的“負(fù)資產(chǎn)”束縛，而他們的軍事技能和知識還都在，這支新軍隊，真的比老衙兵好對付嗎？

    “罷了，盧帥不讓屠城?！表n遜嘆道：“讓弟兄們收著點，別太過火了，差不多就行了。圣人要臉，盧帥要臉，我不要臉，但不想死?！?/br>
    說到這里，他又笑了：“圣人弄了個吃力不討好的做法，強遷魏博武夫家人去外郡，去哪里呢？能老實嗎？滿懷仇恨的八千戶衙兵家屬，我想想都頭大?！?/br>
    ※※※※※※

    “登萊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船只了，首批發(fā)兩千戶至安東府。”盧懷忠還在城外與幕僚商議，只聽他說道：“這事，我總覺得有點懸?！?/br>
    “趙王殿下是明事理的，符都頭也老于戰(zhàn)陣，他們應(yīng)不至于還募魏博丁壯入軍?！蹦涣耪f道：“不過這八千家衙兵確實是個難題?！?/br>
    幕僚也發(fā)愁。

    其實狠一點，把這八千戶、幾萬人全殺光了不好嗎？無論男女老幼，悉數(shù)屠戮，一了百了，省事無比。

    “都是中原百姓，何至于此。”盧懷忠說道：“先看看效果吧。若不成，就停運。天下之大，總有地方安置。實在不行的話——”

    盧懷忠站起身，看著東北方向，思緒已經(jīng)飛到了那片白山黑水之中。

    “就集中管治，讓他們屯田?！北R懷忠說道：“只要控制好武器，不招募他們當(dāng)兵，問題不大。人的習(xí)性是可以改的，慢慢磨，一代人不行就兩代，兩代不行就三代。上天有好生之德，盡數(shù)屠戮才不負(fù)責(zé)任?！?/br>
    其實盧懷忠也不太確定。

    屯田，不是什么好活，甚至可以說是惡政。魏博武夫能接受嗎？很難說。

    但殺人是最不負(fù)責(zé)任的做法，不符合老盧的價值觀，他覺得應(yīng)該給魏人一次機會。

    “若契丹人殺來，魏人群起響應(yīng)，怎么辦？”幕僚問道。

    盧懷忠沉默不語。

    這是大有可能的事情，你千萬不要高估這些人的節(jié)cao。事實上他懷疑一旦屯田，很多魏人會忍受不住，逃入契丹、渤海乃至新羅地界。

    或許，該想個辦法，將魏人的利益與大夏捆綁在一起。

    “魏人在安東府當(dāng)府兵怎么樣？去契丹、渤海抓部曲給他們耕牧?！庇腥颂嶙h道。

    “他們怕是會殺進(jìn)州府，不讓朝廷任命府尹，自己推選?！庇心涣胖苯臃駴Q。

    “送一批人去新羅呢？”有人說道：“新羅王岌岌可危，若得一批援軍，應(yīng)該很樂意?！?/br>
    “他們?nèi)チ四苈犜?？”有人不同意，道：“一旦抱團成軍，第二天就能殺進(jìn)王宮，新羅王家里敷的金粉都能被刮走?！?/br>
    “去安南如何？”

    “你嫌事情鬧得不夠大是吧？他們?nèi)チ税材?，?jié)度使就該換人了，聽不聽朝廷的還兩說呢?！?/br>
    幕僚們左想右想，越想越絕望，這都是一幫什么人啊。

    “夠了！”盧懷忠制止了幕僚們的討論，道：“給洛陽報捷吧。魏博武夫分散屯田之事，乃圣人欽定，我等照辦便是。過程或許有波折，咱接著便是。幾萬成建制的魏博武夫都被打崩了，還怕這些散兵游勇？”

    集中屯田，確實是現(xiàn)階段最好的辦法了，無論是去安東府、襄陽還是青唐，只要管束得緊，還是可以應(yīng)付的。朝廷那邊，應(yīng)該早就有準(zhǔn)備了。

    三百二十萬魏人，嘿！哪怕放出去一半，都是一股驚濤駭浪。朝廷應(yīng)該也沒指望所有魏人都老老實實聽話吧？讓符存審頭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