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黃巢燒毀長安宮室，僖宗返回之時，皇宮一窮二白，啥都沒有。君臣參與朝會之時，地面上甚至還有枯枝敗葉，別說各種儀仗了，想屁吃呢。

    “二圣臨朝，升御座?！倍Y朝使楊可證喊道。

    帝后二人一同坐下。羽扇分開，露于眾臣之前。

    小黃門又搬來了香案，兩位史官夾案而立。

    “參見吾皇，吾皇萬歲?！北姵箭R聲喝道。

    “眾卿安坐?！笔ト藫]手道。

    他的目光還是有意無意地落在不遠(yuǎn)處的邵樹德身上?；屎缶o緊拉著他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諸朝集使進(jìn)獻(xiàn)祥瑞貢物。”楊可證看了一下圣人，見沒有特別表示，便進(jìn)入了下一個環(huán)節(jié)。

    ※※※※※※

    邵樹德穩(wěn)穩(wěn)地坐在胡床之上，神色平靜自然。

    圣人不是在此時發(fā)動殺機。這里的儀仗都是他的人，圣人還沒這個本事。

    正旦大朝會，第一件事便是朝賀，然后才到朝會，那才是真正圖窮匕見的時候。

    他不著急，而是饒有興致地看著殿內(nèi)文武百官。

    官員是越來越齊整了，三百多在京九品以上官員，大部分都來了，殿內(nèi)怕不是有兩百多。

    很多官員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投注。

    大部分人不敢對視，都低下了頭，或視線他移，看向別處。

    有人怒目回瞪，似乎認(rèn)為如此莊重的場合，即便邵樹德貴為相國，也該把注意力投注在皇帝身上，而不是如此無禮、跋扈。

    有人則擠出討好的笑容，似乎感受到了新主即將降臨，要提前巴結(jié)了。

    人生百態(tài)，各有千秋。

    河南府朝集使高劭第一個進(jìn)獻(xiàn)貢物。

    文綾、白瓷、藥材、冬棗……基本上都是本州特產(chǎn)。

    朝賀嘛，各州使者一般也就是獻(xiàn)些禮品，走個過場罷了，多少年來一直如此。

    不過高劭今天整了點新活出來。

    只見他端著木托盤，朗聲奏道：“陛下，本府澠池縣百姓獻(xiàn)瑞麥兩株?！?/br>
    話音剛落，殿內(nèi)便有嗡嗡聲響起，很多人夠著頭望去，嘖嘖稱奇。

    所謂瑞麥，其實就是一株多穗的小麥，也被稱為“嘉禾”，歷朝歷代都有記載。

    圣人也看到了，喜笑顏開。嘉禾，好兆頭?。?/br>
    不料高劭又道：“澠池百姓多橫山黨項，太傅遷移而來，充實戶口，訓(xùn)以華風(fēng)。其人野性漸收，男耕女牧，人皆安樂，故為太傅立祠，不意今歲祠旁農(nóng)田之中便長出瑞麥。遂轟傳遠(yuǎn)近，皆謂太傅乃五百年不世出之大才，收復(fù)河隴失地，掃平百年藩鎮(zhèn)之禍，重建朝綱威儀，陛下有此材臣，大唐中興有望矣?！?/br>
    這話一出，殿內(nèi)頓時安靜了下來。

    圣人表情驟變，心里像吃了蒼蠅一般難受。

    他按住心底暴虐的情緒，道：“朕知道了?！?/br>
    邵樹德依舊坐在那里，穩(wěn)如泰山。

    接下來是汝州朝集使劉象進(jìn)獻(xiàn)貢物，主要是絹帛、干果、藥材之類。

    臨了，又道：“陛下，汝州戶口三十余萬矣，已達(dá)天寶極盛之?dāng)?shù)。太傅親自過問，勵精圖治，修建宮闕、陂池、驛道，勸民農(nóng)桑，開墾荒地，諸縣粟麥滿倉、牛羊被野，此中興之象也。”

    殿內(nèi)嗡嗡聲再起，很多人有意無意地看向邵樹德。

    他今天玩的這出是什么？示威？造勢？告訴圣人這天底下都是我的人，你就別瞎折騰了？

    邵樹德依舊面無表情，閉目假寐，似乎上朝太早了，有些困。

    接下來是鄭州、汴州、宋州、孟州朝集使……

    貢物越來越多，擺滿了殿庭，而圣人的臉色也愈發(fā)難看。

    何皇后不安地挪動了一下香臀，她感覺圣人的心情已經(jīng)壞到了極致，隨時處于爆發(fā)的邊緣。

    第073章 我為陛下賀

    諸州進(jìn)獻(xiàn)貢物的活動持續(xù)了很久。

    河南、關(guān)中、關(guān)北、河隴甚至江南部分州郡，都派了朝集使前來。

    各色禮品堆積如山，看著就十分喜慶——這意味著地方州縣對朝廷的恭順與認(rèn)可。

    圣人耐著性子對每一位朝集使進(jìn)行了慰勉，直到整個環(huán)節(jié)結(jié)束。

    太常樂人奏起了《昭和之樂》，這是進(jìn)入下一個階段的標(biāo)志。

    按制，皇帝出入，奏《太和之樂》；王公出入，奏《舒和之樂》；皇帝舉酒登歌，奏《昭和之樂》；皇帝乃飯，奏《休和之樂》。

    而在皇帝舉酒祝辭之前，還有一個環(huán)節(jié)，即王公大臣上表恭賀——朝賀這個詞本身就說明了一切，外州朝集使先賀，蕃邦國主再賀（省略……），文武百官也需要賀。

    賀表不是一個個宣讀，而是選一德高望重的大臣統(tǒng)一宣讀，這次選的是太師封彥卿。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體力活。

    事實上整個朝賀過程就是一個體力活，冗長、枯燥、無聊，還不如趕緊結(jié)束，大伙都等著聚餐呢。

    “自乾符以來——”封彥卿清了清嗓子，率先讀起了一份。

    “國計日艱，王政日紊。江左海南，瘡痍既甚。湖湘關(guān)內(nèi)，耕織屢空。士庶黔黎，悉遭涂炭。松楸桑梓，半作蒸薪?！?/br>
    “垣翰之中，臣僚之內(nèi)，包藏禍心，違拒君命。罔思寵待，輒瓷兇謀。文武朝臣，倉皇奔竄。遂致斃踣，深可憫傷?！?/br>
    “將帥官吏，草賊胡虜，竊弄干戈，連攻郡邑。雖輸降款，未息狂謀。兩京蒙塵，宗廟乏饗。才歸大國，又及播遷?！?/br>
    封彥卿年逾七十，但聲音洪亮，中氣十足，至少圣人、皇后及離得近的高級官員都聽到了。

    效果嘛……

    一石激起千層浪，所有人都炸了。

    但他身份尊貴，說的也是實情，眾人不敢也不能反駁，只能或目瞪口呆、或咬牙切齒、或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圣人也呆了。正旦朝賀，這是唱的哪一出？

    皇后緊了緊他的手，輕聲安撫。

    圣人花了好長時間才鎮(zhèn)定下來，繼續(xù)凝神聽封彥卿下面的話，同時升起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你念啊，繼續(xù)念啊，待我誅殺邵賊之后，看你又是一副什么表情？

    呵呵，包藏禍心的臣僚到底是誰？圣人又悄悄看了一眼邵樹德。

    “……今上敬行避殿，減膳徹縣。食無海陸之珍，耳絕管弦之樂。唯加惕勵，冀遂感通?！?/br>
    “太傅山川毓秀，二五儲精。以不世出之才，行大有為之主。夷夏具瞻，社稷全賴?！?/br>
    “河湟土疆，綿亙遐闊。吐蕃乘我多難，無力御jian，遂縱腥膻，不遠(yuǎn)京邑，事更十葉，時逾百年。太傅志安封域，權(quán)總?cè)主?，勁旅勇?zhàn)，神兵電掃，竟以數(shù)州之力，大翦吐蕃之鋒……武功既暢，經(jīng)術(shù)是修，復(fù)闡儒風(fēng)，以宏教化……”

    這一段說的是邵樹德收復(fù)河隴失地的舊事了。

    大意是圣上的種種誠心之舉，感動了上蒼，于是天降猛人，幫他收復(fù)河隴，中興大唐。

    這是邵樹德早年的高光之舉。他有今日之地位，未嘗沒有收復(fù)河隴所帶來的巨大威望。

    趙光逢就曾經(jīng)對他說過，天下有識之士知道了，皆恥為關(guān)東將帥效力，定紛紛來投。

    這話現(xiàn)在看來，忽悠的成分很濃。

    但不管怎樣，至少在穩(wěn)定關(guān)西方面，作用十分巨大。沒有一個穩(wěn)定的大后方，如何拼得過關(guān)東群雄？實力差太遠(yuǎn)了。

    殿內(nèi)群臣，無論對邵樹德觀感如何，在這一點上也沒法黑他。

    此人，確實一個能臣。行伍出身，精通兵略，善撫士卒，膽大心細(xì)，平定隴右，功莫大焉。

    有那去過河隴宣撫的官員，對邵樹德的看法就更好了。一朝盡去腥膻，復(fù)以華風(fēng)，是很能戳到這些朝官的爽點的。

    圣人調(diào)整了下坐姿。

    皇后靜靜聽著。太傅此功，明明白白，再聯(lián)想到封彥卿前面所說的各種慘狀，心中暗道，或許天下定要有太傅這種不世出之將帥，才能保得她們這些婦人的安全。

    “汴州朱全忠，承兩朝恩榮，據(jù)十郡士眾。兇狡成性，扇誘多端。毀忠廢信，棄德崇jian。擅動甲兵，屢越封境……”

    “并州李克用，招亡命而為腹心，憑山川而為險固。州縣罄于供承，鄉(xiāng)村泣于侵暴……”

    “揚州楊行密，統(tǒng)戎專地，弄兵恃寵，不受文告，不服朝廷……”

    “朱瑄、朱瑾，脅從百姓，殘忍一方，積惡成殃，擢發(fā)難數(shù)……”

    ※※※※※※

    “……太傅納交伯府，翼戴中朝。大旆東搖，汴寇蕩定。長策獨運，全齊以平。前時徐州，破行密之全軍。比歲邯鄲，摧克用之大陣。”

    “……夏王起自兵戎，歷階節(jié)度，憂皇天之不吊，閔黎庶之倒懸。遂斬河南之妖鳥，不得鳴我王郊。靖河北之邪氛，不得紊我王氣。使耕農(nóng)不廢，儲峙有常。百姓安逸，流亡盡歸?！?/br>
    “……皇王御宇，切在摧恩，臣下盡忠，皆思勵節(jié)。矧以顯慶名都，列圣舊地，干戈近息，宮室初完?！?/br>
    “臣為陛下賀，太傅實有回天再造、中興保全之功。有臣若此，當(dāng)代何憂？臣復(fù)為陛下賀?！?/br>
    封彥卿讀完了，眼神掃過殿內(nèi)，立時便有人會意，出列道：“臣為陛下賀！”

    不一會兒，幾位宰相也紛紛起身，道：“臣為陛下賀。”

    馬屁精！賊黨！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圣人心中怒吼，不過面上還是擠出了一絲笑容，道：“朕亦慶幸有太傅，不然中興恐無望矣。時已近午，腹中饑餓，文武百官，可于廊下飲宴。”

    說罷，便領(lǐng)著皇后下了殿。

    邵樹德亦起身。不過還未等他離開，便有諸多官員圍了過來，紛紛巴結(jié)。

    時至今日，不管你是什么看法，大勢已經(jīng)非常明朗。

    真心贊同邵樹德有回天再造之功的，自然多番示好，誠心歸附，期待作為新朝的從龍之臣。

    不是很贊同他的，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立下的諸多功勞，對于改朝換代之事，雖然嘆息，但也不會阻止。

    這兩類人，現(xiàn)在越來越多了。尤其是在邢洺磁大敗李克用，又屢破魏博逆藩之后。

    今日封彥卿當(dāng)著所有九品以上官員的面，歷數(shù)邵樹德的功績，等于又給所有人強調(diào)了一遍。有些人仔細(xì)想想，確實也是那么回事，心中的塊壘消了不少。

    這天下，終究需要一個不世出之才來穩(wěn)定局面，不然大家都沒好果子吃，前途眼見著暗淡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