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豎是死，還不如拼一把呢。

    魏博遭難??！他揚了一把紙錢，心中默念，呼喚亡魂前來領(lǐng)取錢財。

    國朝葬儀風尚，“鬼所用物，皆與人異，唯黃金及絹為得通用，然亦不如假者，以黃色涂大錫作金，以紙為絹帛，最為貴上?！?/br>
    這些黃紙錢，就是鬼在地府用的“絹帛”。

    車隊漸漸遠去，唯滿地紙錢在風中飄散零落。

    ※※※※※※

    “狗日的居然殺俘，你們不得好死！”

    “叛賊！走狗！當年汝輩先祖也為魏博廝殺過，不意子孫如此不肖！”

    “我等著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的?！?/br>
    “別殺我，我愿降?。　?/br>
    永濟渠畔吵吵嚷嚷，嘈雜聲震天。

    數(shù)千軍士持槍陣列于野，神情冷漠、嚴肅。

    他們已經(jīng)麻木了。

    作為魏博鎮(zhèn)的叛徒，靠殺戮自己人而在邵樹德手下混得了一席之地，這本身就是一個不小的污點。只可惜，邵樹德也不信任他們，直接給扔到了河中，讓他們?nèi)ユ?zhèn)壓各種叛亂。今天好不容易回到了魏博，居然又是來干臟活的。

    罵吧，罵吧，其實也沒什么，習慣了就好。

    左廂兵馬使霍良嗣被罵得尤其狠，但他面上一點生氣的表情都沒有，而是提著橫刀走到被綁縛著跪在地上的俘虜面前，殘忍地笑著，然后用刀柄一個個敲碎他們的牙齒。

    “殺就殺了，折辱人做甚？動手吧！”效節(jié)軍軍使、右?guī)R使封藏之大手一揮，下令道。

    “遵命?！被袅妓靡惑@，收起了玩弄、報復的小心思，下令將他們盡數(shù)屠戮。

    一時間，白練似的刀光連閃，上百顆人頭怦然落地。

    殺完人的軍士不慌不忙地將頭顱收集起來，然后把尸體投入河中。

    被殺的百余人來自貝州、臨清等地，多為軍校，其中不乏火線上任的鎮(zhèn)遏使、鎮(zhèn)遏副使、兵馬使之流——現(xiàn)在很難弄清楚羅紹威發(fā)了多少份告身，反正逮著這些人就宰了總沒錯的。

    想要造反，要么有錢，要么有權(quán)，要么夠狠，要么名氣大，不符合這些條件的，很難召集得齊人手。

    人不被組織起來的時候，就是烏合之眾，殺掉這些有組織能力的人，當然可以有效降低造反的可能性。

    “軍使，田本以下將校九十二人已盡數(shù)伏誅?！被袅妓靡灿H手斬了一人，此時回來復命，身上還帶著濃郁的血腥氣。

    封藏之點了點頭，道：“魏博人丁輸送之事，不用你們cao心了。貴部尚有七千余眾，是效節(jié)軍的主力，攻城拔寨之事，還需多仰仗?！?/br>
    效節(jié)軍兩廂，一萬多人，左廂還有八千兵，基本都來自河中，右?guī)麆t來自相衛(wèi)二州。兩廂軍士涇渭分明，基本玩不到一塊去。

    之前邵樹德定下的策略是河中兵守相衛(wèi)，相衛(wèi)兵守河中，雙方鎮(zhèn)壓起叛亂來毫不留情。消息傳出去之后，隔閡更深。

    地域主義頑疾，真的很難克服。

    其實封藏之還是很佩服這些相衛(wèi)兵的。

    他們殺的魏博武夫中，就有不少相衛(wèi)口音，但依然毫不猶豫地動手了。這些心狠手辣之輩，以后最好離他們遠一點。

    遠處響起了哭哭啼啼的聲音。

    一隊又一隊百姓被押了出來，在軍士的催促下，蹣跚西行。

    他們將經(jīng)邢洺磁南下至河陽，休養(yǎng)一番后繼續(xù)南下，至汝州二度休養(yǎng)，最后抵達襄、郢、復三州。

    拋家舍業(yè)是很難的。況且他們還被定為“罪眷”，即便不是滿懷仇恨，定然也對夏王非常不滿。此去襄鎮(zhèn)，一路上又不知要經(jīng)歷多少艱難險阻，有多少人埋骨他鄉(xiāng)，勉強定居下來后，前兩年還不一定吃得飽肚子。

    顯而易見，至少要經(jīng)過幾代人的安撫和整治，才能慢慢消除他們對夏王和新朝的怨恨。如果新朝中途有事乃至覆滅，說不定還是叛亂之源。

    夏王這一把，還真是豪賭。

    ※※※※※※

    “九月中以來，應(yīng)該已遷走兩萬余戶了吧？”貝州城外，盧懷忠看著正在強攻城池的兵馬，突然問道。

    相州州軍指揮使王濟川侍立一旁，聞言立刻回道：“有的，總計兩萬又三百余戶?！?/br>
    人都是相衛(wèi)二州州兵押運的，他當然清楚。

    其實在王濟川看來，魏博鄉(xiāng)間的廬舍密密麻麻，人是真的多，遷走了兩萬戶，對他們而言似乎算不得什么。

    不過，同樣是這兩萬戶人，對襄郢復三州而言卻是一個龐大的數(shù)字，基本已經(jīng)是當?shù)囟虝r間內(nèi)能接納的極限了。再多，各種物資就供應(yīng)不上，最后釀成饑荒，反倒不美。

    “再多抓兩萬戶也不難?！蓖粚④娷娛箍笛有⒄f道：“魏博這幫孬種，和當年的朱瑄、朱瑾、時溥也差不多了。”

    帳中的將校們都笑了。

    夏王打魏博，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確實和朱全忠打二朱、時溥非常相像。

    二朱、時溥野戰(zhàn)連連失敗，最后只能靠守。梁軍來了就裝死，梁軍走了就趕緊囤積糧草、器械，補充新兵，做好下一次頑抗的準備。

    就是和你耗，耗到山窮水盡，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再投降，氣得朱全忠直接殺俘，并強遷百姓至宣武軍腹地，補充自己地盤的人口——這也是無奈之下的唯一辦法了，時溥最后的失敗，也是因為軍士們連飯都快吃不飽了，不得不投降。

    夏王現(xiàn)在就在學朱全忠。

    你不出戰(zhàn)，你死守，可以。我搬取你的百姓，提高你籌措糧餉、生產(chǎn)武器、招募新兵的難度，如此一來，用不了太長時間，魏博就將不戰(zhàn)自敗。

    盧懷忠也搖頭苦笑。

    這種仗，對地方的破壞也是十分劇烈的。

    鄆、兗、徐三鎮(zhèn)，如今成了什么鬼樣子？

    以天平軍為例，鄆、曹、濮三州盛時一百六七十萬人口，巢亂后尚有百余萬，與朱全忠拉鋸多年后，又與夏軍大戰(zhàn)，差不多頑抗了十幾年，這會即便清查出了大量隱戶，但能有盛時一半人就不錯了。

    “好了。”盧懷忠擺了擺手，止住了將校們深談此事的欲望，道：“殿下給我增兵了，今必須有個交代。貝州無強兵，打了這么久，城中守軍死傷不少。從今日起，爾等須督促將士奮勇作戰(zhàn)，拿下此城。貝州一下，成德軍便不敢輕易南來，我軍可節(jié)省出大量兵力，好處甚多?！?/br>
    “遵命?！敝T將齊聲應(yīng)道。

    突將、經(jīng)略、武威三軍在手，甚至就連銀槍軍上萬騎兵也配屬給了他們，加上新來的土團鄉(xiāng)夫，十余萬眾。雖說夏王沒有硬性要求一定要攻城略地，但求大量殺傷敵軍，可如果一座州城都沒拿下，確實也不太好交代。

    實在不行，就在魏博征丁，強迫他們攻城，總之一定要拿下來。

    第066章 精誠團結(jié)

    天祐元年十一月十七日，魏州，晴。

    北風呼呼吹著，屋檐下懸掛著一溜冰錐。

    庭院中光禿禿的樹木隨風輕擺，卻怎么也甩不脫身上的嚴霜。

    軍士們縮頭縮腦地站在屋檐下，時不時哈一口氣，跺兩下腳，驅(qū)散身上的寒意。

    趙謙滿大踏步走進院子，先皺著眉頭看了一眼那些軍士，隨即又輕蔑地一笑。

    羅紹威招募來的私兵，號忠勇都，有五百人。

    技藝都還馬馬虎虎，甚至可以稱得上出色，但這軍紀嘛，差到?jīng)]邊了。

    人人都說魏博衙軍、徐州銀刀軍、淮西騾子軍之類的部隊桀驁不馴，不好控制。但他們上陣之后，軍紀嚴明，驍勇向前，屢破強敵。

    這支被羅紹威喚為忠勇都的私兵，聽話是聽話了，但卻失了魂魄，不知為何而戰(zhàn)，下等部隊也。

    “王元武到底行不行？吃了敗仗后，就不敢出擊了，但要求送兵、送糧、送械。如此，要他何用？”

    “王元武其實打得還行，雖然無法直搗相衛(wèi)，但也沒讓夏賊攻過來不是？我去看過，城壘完備，井然有序，內(nèi)黃丟不了?！?/br>
    “確實，與王元武相比，尹行方打得更差。不但丟了高唐，還損失了上萬兵馬，這太cao蛋了?！?/br>
    “史仁遇不是更差？屯于臨清，數(shù)次北上都被擊敗，現(xiàn)在干脆不動了。再這么下去，貝州守軍見不得援兵，不是投降就是潰逃，還打個屁！”

    “王元武、尹行方帶的是什么人？史仁遇帶的又是什么人？能一樣嗎？他沒有這個能力知道嗎？”

    “實在不行，把平難、決勝、衙前三都派過去，與夏賊拼了算了?！?/br>
    “橫沖都自李刀奴以下兩千人已經(jīng)沒了，這可是咱們魏博的老底子部隊。平難、決勝、衙前三都，再失任何一部，諸位就都洗干凈脖子等死吧。”

    趙謙滿故意在門外停留了一小會，默默聽完了，咳嗽了一下，這才進屋。

    廳內(nèi)吵得熱火朝天的文吏們頓時閉上了嘴巴，一下子安靜了。

    趙謙滿，步射都指揮使，統(tǒng)領(lǐng)兩千衙兵，暫隸山河軍指揮使尹行方帳下。

    “此仗，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吵吵嚷嚷作甚？”趙謙滿掃了一眼眾人，說道。

    文吏們連聲稱是。

    “錢糧征集、新兵招募之事，切勿懈怠?！壁w謙滿冷哼一聲，又道。

    文吏們又連聲稱是。

    趙謙滿臉上的怒容稍霽，隨后便進了后衙。

    “王帥為何還不南下？”還沒走幾步呢，風中便傳來羅紹威氣急敗壞的聲音：“魏博拼死奮戰(zhàn)，傷亡巨大，已是為成德、滄景二鎮(zhèn)當了替死鬼，王帥當真是作壁上觀么？”

    “羅帥怎會有如此想法？”另一個有些驚訝的聲音說道：“王帥早就遣兵萬人相助，與夏賊力戰(zhàn)多場，互有勝負，何謂不救？”

    羅紹威氣結(jié)。

    王镕確實派來了一萬步騎，連帶著數(shù)千滄州兵，屯于澶、博之間。但他們作戰(zhàn)的積極性很差，至今只主動出擊過寥寥數(shù)次，規(guī)模也不大，顯然不想為魏博賣力。

    魏博上下早就對這些所謂的援兵滿腹怨氣了，若不是稍微還有點用處，以及害怕破壞與鄰鎮(zhèn)的關(guān)系，導致后面徹底斷了外援，早讓他們滾蛋了。

    與大多數(shù)人不同，趙謙滿會換位思考。他知道，換了他出鎮(zhèn)幫別人打仗，差不多也是這個德行，何必苛責別人呢？更何況，這次來救援的成德武夫比起以前已經(jīng)算賣力了，聽聞上回與河東兵聯(lián)手渡河南下鄆州時，他們可是臨陣脫逃來著。

    “參見大帥?！?/br>
    “周判官安好？”

    趙謙滿進了屋內(nèi)，行禮道。成德使者名叫周式，他以前見過。

    “趙指揮……”見趙謙滿來了，羅紹威方才的氣憤之情立時煙消云散，只見他稍稍猶豫了下，似乎在考慮有些事情要不要當著外人的面說。

    但周式腳下像長了釘子一樣，立在那里不肯走。

    見狀，羅紹威只能無奈地說道：“博州情形如何？”

    “不是很樂觀。”趙謙滿說道：“李刀奴之敗，損失上萬人馬，東北方向豁然洞開。而今最緊要之事，在于繼續(xù)募兵，越多越好，先扛過這一陣再說?！?/br>
    羅紹威默默嘆氣。

    招募了軍士，以后就要養(yǎng)著他們，這是一筆很大的開銷。就當前而言，似乎可以通過額外征稅來解決。大敵當前，也沒多少人會反對。但如果遲遲無法打贏，目前還支持繳納重稅的人可能就要有怨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