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司馬，去歲我軍遠征松漠，斬獲頗多。其中還有玄宗時賞賜契丹的物事，看了頗多感慨。待我討平河北之后，定然兵出臨渝關(guān)，到潢水觀魚?！鄙蹣涞掠值溃骸熬写蟛?，一輩子窩在魏州這么個小地方，豈非虛度光陰？”

    司空颋神色一動，嘆了口氣。

    “羅紹威有多少兵馬？”邵樹德狀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沉默片刻后，司空颋說道：“五萬有余，六萬不足。”

    “為何這么少？”

    “去歲羅帥為發(fā)賞，在城東貸了不少錢，不敢多養(yǎng)兵。”

    “分屯何處？”邵樹德又問道。

    “主力在魏、澶，博州甚少?！彼究诊F也豁出去了，知無不言。

    邵樹德的嘴角微微翹起，道：“積善坊中有博陵崔氏宅，甚廣，已修葺一新，為君留著呢?！?/br>
    “謝殿下賞賜。”司空颋的臉色不是很好，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

    最初他是羅帥的人，后來慢慢變成了墻頭草，現(xiàn)在么——唉，他感覺良心上有點過意不去。

    ※※※※※※

    魏州內(nèi)黃縣內(nèi)，軍士奔走不休。

    “何時發(fā)賞？”

    “拖了一個月了，賞錢呢？”

    “戰(zhàn)前說得好好的，錢呢？”

    面對著軍士的鼓噪，六雄軍兵馬使王元武也有些畏懼。

    他自小熟讀兵書，苦練武藝，敢打敢拼，腹有韜略，是一員相當不錯的將領(lǐng)。但他面對邀賞的軍士時，心里是真的發(fā)毛。

    “羅帥已籌得錢帛，不日便將送來?！蓖踉浯舐暤溃骸懊咳藘删囧X、一匹絹，軍官自兵馬使以下，各賜馬、駝。爾等擔憂個甚？此番可不全是為了賞錢而戰(zhàn)，邵賊欲奪你等傳家之業(yè)，便是沒有賞錢，也該奮力拼殺。”

    “到底有沒有錢？”

    “已經(jīng)拼過了，夏賊被咱們打得像狗一樣，快發(fā)錢?！?/br>
    “發(fā)一次錢，拼一次命！”

    軍士們?nèi)匀辉诠脑搿?/br>
    “五日之內(nèi)，錢若不來，我自裁以謝諸君?！蓖踉浯舐暤溃骸昂我梢?？”

    見軍使這么一說，眾情稍緩。

    “發(fā)下賞錢之后，爾等若還聚集鼓噪，沖擊官衙，我便不手軟了。”王元武道：“斥候來報，夏賊有援軍趕至魏州，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可不能再胡鬧了?！?/br>
    “王都將這么說，我等信了?！?/br>
    “發(fā)錢之后，自當聽命。誰再敢鼓噪，該罰罰，該殺殺，我等無二話。”

    “快點發(fā)。拿了錢之后，都頭便下令出擊吧。趁夏賊立足未穩(wěn)，先干他一場?！?/br>
    眾人七嘴八舌，說個不停。王元武暗暗松了口氣，道：“等諸部援軍上來之后，便與夏賊大戰(zhàn)。邵賊裂我藩府，其心惡毒。今日能裂相衛(wèi)，明日便能裂博貝。六州離散，我等便只能任其揉捏。相衛(wèi)拿回來之后，便攻去孟懷，搶他一票。”

    六雄軍士卒一聽，哈哈大笑，士氣高昂。

    兵馬副使尹行方悄悄走到王元武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說道：“李克用已至邢州，殺軍校二十余人?！?/br>
    “嗯？”王元武一驚，問道：“何故如此辣手？”

    “軍中流言四起，影響士氣，不得不如此?！币蟹秸f道。

    說完，又簡單解釋了一下來龍去脈。

    王元武立刻就明白了，其實他也知道這事，只不過一時沒想起來罷了。

    這確實是李克用的風格。他好說話時深得武夫們愛戴，但憤怒時也是六親不認，說殺就殺，酷烈無比。

    “克用若來，事還有可為之處?！蓖踉潆S口說道，旋又想起一事，問道：“趙兵、滄兵動身沒？”

    “應(yīng)已動身了?！币蟹秸f道。

    “若有大戰(zhàn)，不用他們上了，我擔心這幫人壞事。”王元武說道。

    成德兵當然是有戰(zhàn)斗力的，但要看這幫大爺愿不愿意好好打。如今是奉節(jié)度使王镕之令前來助拳，并非守衛(wèi)本鎮(zhèn)。

    趙人助拳，這個“福分”可不敢消受啊。昔日盧縣之戰(zhàn)，夏、晉數(shù)萬大軍陣列而戰(zhàn)，就是這幫龜孫子臨陣先跑，坑死了所有人。

    “不如讓他們?nèi)ナ攸S河渡口，把左右山河軍替換下來。若與夏賊爆發(fā)大戰(zhàn)，也多一支強兵可用?！币蟹浇ㄗh道。

    “也好?！蓖踉湎肓讼氡阃饬?。

    六雄、山河二軍兩萬余步騎，算是魏博鎮(zhèn)兵中比較能打的主力部隊了。他們屯于永濟渠沿岸，阻遏這個最好的進軍路線。如果夏賊大舉前來，便在此與其大戰(zhàn)，拖住賊軍主力，給李克用創(chuàng)造機會。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只知夏賊來了援軍，但不知多寡。如果邵賊把在南方攻打楊行密的部隊都調(diào)回來，那這仗可真不好打了。說不得，還是得以守為主。

    反正沒有退路了。將來怎么樣不管，反正眼下得做過一場再說。

    第043章 知己知彼

    血淋淋的人頭懸于城門之上，望之觸目驚心。

    這里是潞州涉縣，理論上來說與河北沒關(guān)系，但因為其關(guān)鍵的地理位置，其實是比州城還更重要的棋眼。

    簡單來說，從潞州理所上黨縣出發(fā)，一路向東北行，四十里至潞城縣（春秋赤狄潞子國）。然后又東北百余里，經(jīng)黎城縣至吳兒谷，即古壺關(guān)口也。出谷，三十五里至涉縣。

    涉縣東南可至磁州理所滏陽縣。

    涉縣東北可至磁州武安縣。

    基本上，涉縣就是出太行山溝通邢洺磁的總道口，故昭義東三州軍糧以濟西者，多儲于此。

    山中地勢險峻，可修關(guān)隘者眾多。但自從昭義鎮(zhèn)兼領(lǐng)澤潞邢洺磁五州后，諸關(guān)多廢——關(guān)隘是需要不斷花錢維護的，如果沒有需求，自然就慢慢廢棄了。

    邵樹德將手伸進河陽之時，李克用感到緊張，征發(fā)民力，伐木、夯土、燒磚、采石，將白陘、太行陘的關(guān)塞好好整飭了一番。

    慈隰大戰(zhàn)之后，嵐、石的關(guān)塞也在整修，目前已經(jīng)陸續(xù)完工。

    去年奪占相衛(wèi)之后，邢洺磁三州成了前線。三州都團練使安金俊收到晉陽命令，整修滏口陘一帶關(guān)塞。

    按說這幾條路，如果有錢的話，每條路上都修個關(guān)塞，分別派兵把守。但河東還是窮，最后選了吳兒谷，即重修古壺關(guān)，扼守住通往武安、邯鄲一線的大道。在這條大道上，涉縣、壺關(guān)一前一后，是為雙保險——這條路，漢代曰壺關(guān)，南北朝曰滏口陘，國朝喚崞口，又叫吳兒谷道。

    至于東南通往滏陽的路，因為比較小，更為崎嶇難行，干脆不管了，將防線退到涉縣一帶，以節(jié)省兵力。

    涉縣城墻已經(jīng)整修完畢，壺關(guān)也已經(jīng)完工。李克用深知澤潞二州對河東的重要性，因此任命二子李存勖為磁潞關(guān)塞把截使，統(tǒng)一指揮各路兵馬。

    十六歲的李存勖，第一次得到了獨當一面的機會。

    但這同樣是一次挑戰(zhàn)。因為李克用除調(diào)撥了一部分晉軍各部老兵及沙陀蕃兵總計三千人給他外，其他什么支援都沒有，而是把李罕之部塞給了兒子。

    李罕之已經(jīng)病死幾個月，留下了八千多兵馬，由大將張源德統(tǒng)率。李克用將其甩給了兒子，簡單粗暴得很——若兒子沒那個能耐收服這些兵馬，那是他自己的事。

    不過，終究是他器重的兒子，李克用思來想去，又讓周德威在磁州募了五千新兵，并家人一起遷往潞州，歸隸李存勖帳下。

    周德威去歲在蒲縣失敗，吃了掛落，不得不來輔佐李存勖。但他是李克用的愛將，早晚會重新起復(fù)，目前也只是過渡一下，避避風頭罷了。

    總計一萬六千余兵馬，李存勖將其編為一軍，號“銀槍效義軍”，自任軍使，張源德、周德威副之，把守磁、潞簡的要隘。

    別看李存勖年歲不大，但也是個狠人。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狠抓軍紀，為此斬了十余名不尊號令的軍卒、將校。隨后，又把滄景盧彥威剛送來的財貨發(fā)了部分下去，宣讀諸項條例，軍紀為之一肅。

    “這些兵也只是暫時隱忍，要想真正收服，軍使還得多花些工夫。”周德威跟在李存勖身后，輕聲說道。

    吳兒谷內(nèi)，銀槍效義軍各部正在進行cao練。

    其實除了五千磁州新兵外，絕大部分都是老兵了。cao練的意義，除了所謂的“溫故而知新”外，更大的作用鍛煉軍士們的服從性，以便更好地約束部伍。

    “大人是不是懼怕邵樹德？”李存勖手撫刀柄，目光始終沒離開自己的“本錢”。

    周德威：“……”

    “哈哈，你不說我也知道?！崩畲孥貌灰詾槿坏溃骸按笕嗽缒瓿龊訓|攻魏博、成德，想去就去，想走就走，何時修過關(guān)城？壺關(guān)自德宗朝重建后，百年間不斷破敗。大人入主河東，也不聞不問。若非樹德兵進相衛(wèi)，這里就還是個破敗鎮(zhèn)子，不會有任何改變?！?/br>
    “大王修壺關(guān)，是為了向過往商旅收稅?！敝艿峦o力地辯解道。

    是的，關(guān)城除了軍事作用外，另一大功能便是收稅了。

    這些城池多建于地勢險要處，也是必經(jīng)之路，對商人征稅一收一個準。之前李罕之據(jù)澤潞，安金俊控制邢洺磁，這兩位大哥沒錢就在治下地盤刮地皮，或者外出搶掠，何曾好好整理過商稅啊。

    因為邵樹德帶來的軍事壓力，李克用下令修繕壺關(guān)，征收商稅養(yǎng)兵，不得不說是個黑色幽默——倒逼進步可還行？

    “行啦，行啦！”李存勖擺了擺手，道：“自家人知自家事。北邊草原之上，云州又給圍上了。嵐州也有賊兵突入，廝殺正烈。甚至就連燕北草原，都有大群牧民趕著牛羊南下，在蔚、新、毅、媯等地折騰。慈隰賊兵也在試探性北上，康都頭如臨大敵。到處都要用兵，邢洺磁才幾個人？”

    是的，柔州行營再度組建。如果是慈隰那邊只是佯攻的話，代北可是動真格的了。

    因為去年擄掠代北、契丹得了不少好處，再加上契苾、藏才等部得了新草場，諸蕃部非常積極，踴躍出兵。五月中旬以前便集結(jié)了五萬蕃兵，至柔州聽令。

    依然是以鐵騎、飛龍、新泉三軍為核心，總計八萬余人，在牧草返青之后，拉著大車，趕著牛羊，浩浩蕩蕩開往代北，第一件事便是散在云州周圍，搜尋可能存在的敵人。

    此外，還分出了一路偏師，攻新毅媯等地，掃蕩李存孝的地盤，掠走殘存的部落、民人，進一步惡化其生存態(tài)勢。

    不過，打代北、燕北多半是撈不了什么東西了，純粹賠本買賣。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如果沒人按住老楊頭，怕是又得有大批騎兵涌入契丹地盤燒殺搶掠回本了。

    契丹地界上的事情河東不想管，也管不著，他們的焦點還是在昭義東三州。

    邢洺磁的駐軍其實不多，因為晉陽方面壓根就沒派幾個人過來。規(guī)模比較大的，就只有五院軍安金全部、侍衛(wèi)金槍直慕容騰部、廳前黃甲軍石君立部。這三支部隊算是常駐邢洺磁的，總計步騎兩萬多人。

    三州州軍加起來萬余，再加上李克用親自帶過去的義兒、橫沖二軍，一共四萬多。之前還被夏軍擊敗過一次，現(xiàn)在差不多也就四萬人了。

    這么點兵，也就夏人沒有全力攻打，才能隔滏水對峙，不然局勢堪憂。

    “對了，這次邵樹德搞的動靜很大啊，他調(diào)集了多少兵馬而來？”李存勖又問道。

    周德威沉吟了一下，道：“就目前所打探到的消息，夏人在相衛(wèi)二州有經(jīng)略軍及效節(jié)軍右?guī)婉v河陽的天雄軍一部也過來了，這便超過五萬了?！?/br>
    “這三軍之外，魏州遣人來告，他們捕獲了兩名夏軍游騎，得知其來自武威軍，這又是三萬步騎?！?/br>
    “河陽方向，我軍游騎南下刺探，發(fā)現(xiàn)了過路大軍，但未能弄清楚番號。我大膽猜測，這支部隊多半來自洛陽，兵力當不下一萬五千，或有三萬之多?！?/br>
    “邵賊已抵衛(wèi)州，這個消息已經(jīng)確證。他剛剛在淮北擊敗楊行密，此番率軍北上，來了多少人？”

    說到這里，周德威看了一眼李存勖，沉聲道：“末將大膽猜測，聚集在相衛(wèi)的夏軍總數(shù)，最終將在十三到十五萬之間。另者，目前還沒弄清楚他們征發(fā)了多少土團鄉(xiāng)夫，弄不好這部分也有不下十萬人，這兵力十分龐大了?！?/br>
    李存勖聽到這里也有些心驚，悻悻地罵了一句：“昔年朱全忠就喜歡兵多欺負兵少，邵——樹德也喜歡以多打少，欺負人，很沒意思。若他真是條漢子，大家各出四萬兵，找個曠野之處，一決生死，誰都不要跑。如此，便是兵敗身死也不恨?！?/br>
    這就是小孩子的氣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