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憂者，乃河?xùn)|、河北之事?！睏钚忻軐⒛抗廪D(zhuǎn)向高勖，道：“去歲遣使至?xí)x陽，相約守望互助。此番夏賊大舉南下，兵眾數(shù)萬，晉王若能出兵牽制，則大善也?！?/br>
    松散的討邵聯(lián)盟，其實早就存在了，正如歷史上那個討朱聯(lián)盟一樣。事實上邵樹德如今就坐在朱全忠的生態(tài)位上，被夾擊是難免的。

    夏軍集結(jié)南下，這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么大規(guī)模的戰(zhàn)役，前后動員的人很多，比如曹、宋二州就有大量夫子南下，轉(zhuǎn)運糧草——曹、宋都是人口密集區(qū)域，天寶年間，前者有七十余萬人，后者有九十萬人，這會還各有四五十萬、五六十萬的樣子，仍然相當(dāng)多。

    這么大的動靜，是不可能隱瞞得住的，李克用此時定然早就收到消息了。但凡他有心，這會都已經(jīng)動員完畢了，不求多，有個三五萬人馬南下，都能壯壯聲勢。

    但李克用真會動手嗎？楊行密不確定。

    從脾性上來分析，李克用出兵的可能性不小。但戰(zhàn)爭這種事情，出什么意外都有可能。不親眼見到晉軍南下的消息，就總是不夠踏實。

    “大王，北方之事，其實不用太過擔(dān)憂?！备咣眯赜谐芍竦卣f道。

    見他這副篤定的模樣，楊行密反倒有些驚訝了。

    “何故？”他笑問道。

    “大王可知魏博衙兵？”高勖問道。

    “那哪能不知道。”楊行密哈哈大笑。

    所謂長安天子，魏博衙兵，大名鼎鼎，失敬失敬。

    魏博六州四十三縣，到底誰是當(dāng)家的，可說不準哦。

    “大王，魏博武人對于丟失相衛(wèi)二州非常不滿，最近一年與夏兵打過好幾場了。勝少負多，若聽聞夏賊南下，定然還要搞事?！备咣谜f道：“一旦戰(zhàn)起，李克用多半也要被卷入進來，他不會眼睜睜看著魏博完蛋的。成德、滄景也不會坐視?！?/br>
    南北兩線開打，多個藩鎮(zhèn)卷入，對楊行密而言，總比孤軍奮戰(zhàn)要好。

    為他人火中取栗這種事情，對軍閥們來說，實在太難了。可以有合作，但終究更顧念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

    “這么說，相衛(wèi)、邢洺磁乃至魏博很有可能爆發(fā)大戰(zhàn)？”楊行密興奮地站起身，在船艙里走了兩圈。

    親兵親將們侍立一旁，高勖也看著他，靜等他做出決定。

    “都看著我作甚？”楊行密復(fù)又大笑，問道。

    “大王其實早有決斷?！备咣眯Φ溃骸俺霰詠?，不緊不慢，只輸送了部份糧械、援兵進徐州，主力屯于清口。我知大王心意矣?！?/br>
    楊行密笑而不語。

    徐州還是可以守的。他把愛將李濤送去了徐州，連同大批糧械，被圍困個一年都能堅持。先鋒在下邳，主力屯于清口，如果有必要，清口這邊的舟師可以大舉北上，進入泗州，威脅夏軍側(cè)翼。

    引而不發(fā)，總比一下子就把全部本錢都投入進去要好。

    對淮軍來說，拖延時間，等到李克用、羅紹威、王镕、盧彥威等人卷入，是最符合他們利益的。兩面作戰(zhàn)，可比全部敵人聚在一個方向要難對付多了。

    另外，聽聞川中那邊也開打了。

    李茂貞集結(jié)大軍，主力自綿州北上，進薄龍劍，另一路偏師攻茂州，并煽動當(dāng)?shù)厍既嗽旆?。羌人與趙儉廝殺多年，可謂血海深仇，定然一呼百應(yīng)。

    根據(jù)很久以前得到的消息，夏軍在興元府有一支戰(zhàn)力一般的新兵駐扎。宰相劉崇望征蜀時，積石軍也曾經(jīng)南下龍劍，后來官軍大敗，積石軍也跟著敗退了回來，直接被整編了。他們短期內(nèi)很難有拿得出手的部隊增援龍劍鎮(zhèn)，必須得從關(guān)中甚至河南調(diào)兵，邵樹德你調(diào)不調(diào)呢？

    攤子鋪得太大了??！楊行密搖了搖頭，想要三面開戰(zhàn)，那就要有處處滅火的覺悟。河南四戰(zhàn)之地，那么容易拿的？

    “對了，夏賊在攻東河城，看起來兵力并不多，也不知其何意?！备咣糜值溃骸按笸?，須得謹防夏人過河突入濠州?！?/br>
    楊行密想了一想，道：“他敢過河，便聚而殲之。”

    行船總比走路快，也更省力。屆時淮軍有體力優(yōu)勢，而夏軍卻疲憊不堪，正好給他們來一記狠的。

    高勖不再說話了，他已經(jīng)盡到了提醒的義務(wù)。

    其實說穿了也是兵不夠。十余萬淮軍，能動用的也就幾萬人罷了，拿這些兵力來遮護整個戰(zhàn)場，肯定是不夠的，那么只能分個主次了。如今徐州是主戰(zhàn)場，其他地方都只能放一放。等到北方戰(zhàn)事一起，夏人受到牽制，形勢就會好轉(zhuǎn)很多了。

    午后，楊行密、高勖二人登上陸地。

    大軍仍在次第匯集，器械物資堆積如山，慢慢北運。

    不知道為什么，楊行密突然嘆了口氣。

    四十九歲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體內(nèi)的精氣神在緩慢流失。

    年輕時意氣縱橫，在鄉(xiāng)里與人爭斗。后來為盜，與官軍廝殺，再后來當(dāng)上官兵，卻又遠戍朔方，與吐蕃賊子交手。

    這些都是寶貴的經(jīng)歷和資歷，為他奪權(quán)發(fā)跡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但沒有代價嗎？身體里留下的暗傷和隱疾在默默地提醒你，已經(jīng)揮霍了太多的元氣。

    楊行密憋屈地想要仰天長嘆。

    王侯公卿一出生就得到的東西，他花了四十一二年才拿到手，為此還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淮南并不是什么很好的起家之地，他知道這一點。

    這里太穩(wěn)定了，上下固化得讓人絕望，一直是朝廷治下堅實的地盤。桀驁的武夫很少，聽話的官僚很多，若非黃巢、高駢、孫儒來到這里，打破原有的利益階層，他可能一輩子都得不到機會。

    現(xiàn)在有機會了，已經(jīng)可以站在一個更高的臺階上，與天下有數(shù)的幾個英雄掰一掰手腕，論一論本事，但他可能已沒有太多時間。

    至少比朱全忠運氣好一些吧！楊行密苦笑一聲，自我安慰。

    此戰(zhàn)，希望能有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

    第026章 泗州

    “晉陽可有消息？”行軍途中，邵樹德突然問道。

    謝瞳騎在馬上，屁股顛得有些痛，聞言一個激靈，立刻回道：“殿下，上月有密報傳來，未見動靜?！?/br>
    邵樹德不置可否。上個月我還沒發(fā)動呢，只有開始兵力集結(jié)，晉陽應(yīng)該還沒來得及得到消息，如何能有動靜？

    不過這個消息也不是一點價值沒有。它說明了一件事，即至少在二三月份，李克用還沒有主動出擊的心思。

    是在等待時機？還是真的怕了？

    又仔細想了想兵力部署，大量主力部隊在防著河?xùn)|與河北諸鎮(zhèn)。唯一薄弱點的地方，大概就是鄆州、淄青了，以州軍為主。但橫海軍只想搶劫，不想打硬仗，暫時還能維持，問題不大。

    關(guān)西那邊，承節(jié)還在忙著接收京兆府，理順關(guān)系，這需要時間。一俟完成，就可率軍進駐岐州、散關(guān)一帶，觀望局勢。

    河隴、關(guān)西的物資，轉(zhuǎn)運到河南成本巨大，大部分都只能沉淀在當(dāng)?shù)?，不利用下可惜了?/br>
    “李克用來就來，怕了他還怎地？”邵樹德一笑，下令休整。

    此地是宋州理所宋城縣，州刺史石彥辭已立于道旁，恭敬等待。

    銀鞍直的一些軍將與石彥辭打招呼，關(guān)系融洽。

    老石舉薦了不少人到邵樹德身邊當(dāng)兵，都是河南地方將校、豪強子弟。因為統(tǒng)戰(zhàn)需要，這些人都編入了銀鞍直，算是不錯的出身了，因此對石彥辭都很客氣，承他的這個人情。

    “拜見殿下?！币娚蹣涞孪埋R，石彥辭立刻上前，說道：“諸般物事，皆已齊備，還請殿下遣人交割?！?/br>
    其實就是一些喂戰(zhàn)馬的豆子，喂馱馬、乘馬的秕谷、干草，以及軍士們隨身攜帶的粗餅、rou脯。

    “戰(zhàn)馬過境，消耗甚大。府庫積蓄為之一空。”邵樹德開玩笑道：“我走之后，切勿橫征暴斂。說好了夏收才開始征稅，別壞了我的名聲。”

    “豈敢，豈敢！”石彥辭干笑道。

    邵樹德轉(zhuǎn)眼看了看遠處的田野。

    戰(zhàn)爭，不可能不破壞經(jīng)濟。尤其是這么多騎兵大舉南下，有時候急著趕路，就要穿過曠野，踩踏農(nóng)田。

    步兵行軍稍好一些，大體上沿著驛道走就是了，但偶爾也難免破壞。

    總體而言，夏軍還是有軍紀的，破壞不甚劇烈。

    宋州的鄉(xiāng)野很耐看。

    村落繁多，人煙稠密。黃巢只是從這里悄然飄過，秦宗權(quán)也只有小部隊來過，人口損失不算太嚴重。真要細算起來，契苾璋的飛龍軍屢次深入敵后，襲擾梁軍，他們所造成的破壞，可能不比黃巢、秦宗權(quán)輕多少，畢竟折騰的時間太長了。

    當(dāng)然，對宋州百姓造成的最大傷害，還是夏梁戰(zhàn)爭，百姓被大量征發(fā)上陣，展轉(zhuǎn)于溝壑之間，荒廢農(nóng)事，賦稅卻又少不了，逃亡者甚眾——一年、兩年還可以忍受，但殘酷的拉鋸戰(zhàn)持續(xù)七年之久，很多人就頂不住了。

    “河南百姓苦?！鄙蹣涞赂锌溃骸斑@才安定了兩年，又要被征發(fā)上陣。都說河南兵士耐苦戰(zhàn)，可艱難以來，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無數(shù)，都發(fā)生在河南，怕是河南百姓也不想自己這么能打，都是被逼的啊。”

    “殿下來了，河南的天就晴了?！笔瘡┺o諂笑道。

    邵樹德做勢要拿馬鞭抽石彥辭，又輕輕放下了，道：“諸路大軍圍攻徐州，宋州其他的不用管，軍夫要征發(fā)齊備?！?/br>
    徐州那邊的消息陸續(xù)傳來。

    捧圣軍朱珍部攻克豐縣后，副使閻寶夜襲沛縣，敵軍有備，退走。

    賊將張超率軍出城追殺，為義從軍伏擊，大敗而回。經(jīng)拷訊俘虜?shù)弥?，沛縣城內(nèi)原有徐州兵三千、新來之淮兵三千，經(jīng)此一戰(zhàn)，還有四千眾，士氣已挫，似乎可以強攻。

    這一路共兩萬四千步騎，義從軍軍使沒藏結(jié)明為徐州行營西面招討使。

    葛從周為北面招討使，率龍驤、拱宸二軍一萬六七千人，已屯于沛縣城北。

    劉知俊為徐州行營東面招討使，有龍虎軍萬人。

    徐州行營都指揮使李唐賓率義從軍右?guī)嗤陀诖颂?，統(tǒng)一指揮義從、龍虎二軍。

    這一路，約兩萬五千步騎。

    沛縣，如果淮軍沒有進一步增援的話，陷落只是時間問題，邵樹德毫不懷疑。

    “殿下，有河北軍報。”李逸仙匆匆而來，將木盒遞了過來。

    邵樹德打開后一看，原來是魏博又在大肆集結(jié)人馬，似有所圖。

    “狗鼻子倒是挺靈?！鄙蹣涞聦④妶筮f給李逸仙，道：“你也看看。”

    李逸仙匆匆看完，道：“經(jīng)略軍去歲在慈隰大戰(zhàn)，補充了不少降人和新兵。整編進去的武興、固鎮(zhèn)二軍也不甚能戰(zhàn)，殿下，若晉軍插手河北戰(zhàn)事，可能戰(zhàn)否？”

    “你們也看看。”邵樹德示意李逸仙將軍報遞給銀鞍直諸將。

    楊弘殷、儲慎平、陳章等人陸續(xù)看完。

    “效節(jié)軍右?guī)豢煽??！睏詈胍蟠舐暤馈?/br>
    邵樹德笑了，道：“看不出來，你的門戶之見倒是很強?！?/br>
    “殿下?！睏詈胍笮卸Y道：“河中武夫，歸附未久，心思浮動。又不是保衛(wèi)桑梓，他們沒有理由死戰(zhàn)，不可不防?！?/br>
    “守城總可以吧?！眱ι髌秸f道：“經(jīng)略、效節(jié)二軍四萬眾，據(jù)守各要寨、城池，出不了大事?！?/br>
    “殿下，給我五百騎，我這就殺回汴州，管他是李存孝還是周德威，我都把他擒來?！标愓抡埫?。

    “陳夜叉好大的口氣?！鄙蹣涞聼o奈道：“你這脾氣該改一改了。勇則勇矣，但不能一根筋只知道打打殺殺。摧鋒破銳，你陳夜叉可以，但有時候打仗要動腦子?！?/br>
    陳章乃是一員驍將，即便在銀鞍直之中，也排得上號。其人喜穿紅色盔甲，騎白馬，在戰(zhàn)場上十分顯眼，非常拉仇恨，但他毫不在乎，馳馬沖突，所向無敵，經(jīng)常嚷嚷著要生擒敵將，拽得跟個二五八萬似的，根本不把敵人放在眼里。

    就這個熊樣，早晚被人陰，吃個大虧。邵樹德愛才，一直想熬一熬他的性子，讓他學(xué)學(xué)徐浩怎么玩的，但收效甚微——夏軍第一勇將徐浩，有把握才沖，沒把握不沖，勝率高得嚇人，這才是明白人。

    “殿下所言甚是。”陳章一聽，下意識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