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絕的是，龍袍還非常合身，幾乎就是為邵樹德量身定制的——事實上也是如此。

    邵樹德也經(jīng)常來此宅，大部分時候是與太常卿郭黁商談禪讓、登基典禮，有時候也會在此欣賞歌舞。

    他玩切香腸的戰(zhàn)術(shù)已是爐火純青。

    之前勒令陳許鎮(zhèn)選送五百精兵至洛陽，人家照辦了。后來又到其他藩鎮(zhèn)搖人，其中，從襄陽搖來了五百兵，鄂州杜洪也送了三百，龍劍趙儉沒讓他送人，山南西道的諸葛仲方送來了兩百——要求是五百，這廝打了折扣。

    玩了這一手后，時隔數(shù)月，他切起了第二段香腸，讓諸鎮(zhèn)選送樂人、工匠至洛陽值役，現(xiàn)在陸陸續(xù)續(xù)也有人過來了。

    今日他又來了，看了看已搜羅完整的十二座镈鐘、十二座編鐘、十二座編磬，非常滿意。這些物事有新有舊，新的應(yīng)該是新制成的，舊的莫不是從長安搞來的？

    “殿下，趙司馬來了?！鄙袑m陳氏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稟報道。

    正在查看太常寺人員花名冊的邵樹德聽了，道：“讓他進來?！?/br>
    來的其實不止趙光逢，還有郭黁、謝瞳二人。

    邵樹德說完，丟給陳氏一個意味難言的眼神。

    陳氏瞬間破防了，瞪大眼睛看著邵樹德，似是在譴責什么，隨后便出去了。她走得很慢，因為有的東西已經(jīng)快到腳踝了。

    “拜見殿下?！壁w光逢三人很快便來了。

    “坐吧?！鄙蹣涞抡f道。

    眾人分座次落座。

    女史們煮好了茶，在每人面前放了一碗。

    “有契丹使者名蕭敵魯者，輾轉(zhuǎn)而來，趙司馬怎么看？”邵樹德問道。

    事實上，邵樹德對契丹派使者前來洛陽還是很意外的。這幫子“牧羊人”，也如此關(guān)注中原局勢？

    歷史上朱全忠與契丹聯(lián)盟，夾擊李克用，也不知道是誰挑頭的，多半是互相有意吧，不然不會一拍即合。

    實話實說，后梁與契丹的聯(lián)盟，給河?xùn)|造成了巨大的麻煩。老李疲于應(yīng)付，一度通過與阿保機結(jié)為兄弟的方式來穩(wěn)住對方。

    但阿保機這種塑料兄弟，比邵樹德還假。哪有搶掠兄弟治下人丁、牲畜的？

    呃，這事以后再論。

    蕭敵魯是契丹迭剌部派來的使者，準確地說，是再度出任于越的耶律釋魯派來的人。

    耶律罨古只年紀大了，出征了兩次之后，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契丹八部，素來是耶律氏掌握大權(quán)，最早只限于軍權(quán)，后來慢慢擴展到政權(quán)，擔任于越，總掌軍國事。

    罨古只死后，釋魯二度出山，擔任于越，相當于宰相了。至于軍權(quán)嘛，則交給了侄子耶律億，由他擔任八部夷離堇。

    蕭敵魯與耶律億關(guān)系很好，是姻親，因此他代表誰過來，委實很難說呢。

    蕭敵魯從平地松林出發(fā)，一路向西，然后南下進入關(guān)中，再折向東，抵達洛陽，很是繞了一大圈。

    如此漫長的旅程，如此堅定的信念，可見事情并不簡單。

    “大王，此非一般蕃部使者?！壁w光逢直接說道。

    這么有眼光，這么有見識，趙光逢都想重拳出擊了。

    而且契丹這個部族，很多年以來一直不是很恭順。固然有大唐邊將、官員亂搞的因素，契丹本身有野心，想取代突厥、回鶻當草原之主，也是重要的內(nèi)因。

    只不過國朝以來，無論是突厥、回鶻還是曇花一現(xiàn)的黠嘎斯，都起于西北。東北部族只有被奴役、壓迫的份，契丹自身也有點拉胯，故一直沒把握住機會。

    總體而言，契丹在中原還是比較有知名度的，自身確實也有一定實力，至少比韃靼、室韋之流強多了。

    “能拉出十幾萬騎的部族，自然不一般。”邵樹德說道：“蕭敵魯口風很緊，一直不肯透露過多信息。但他的來意，幾乎是擺在明面上的，邀我夾攻李克用罷了。也就這點見識了，待我滅了河?xùn)|、河北諸鎮(zhèn)，能有他好果子吃？”

    “大王，契丹既如此愚昧，不妨許之?！壁w光逢說道：“河?xùn)|有山河之險，正面難以攻克，可通過剪除羽翼的辦法來消滅。契丹所求者，不過臨渝關(guān)外牧場罷了，給他們好了?！?/br>
    “怕是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鄙蹣涞?lián)u頭道：“關(guān)外僅剩的幾個軍戍，契丹取之不難。彼所畏懼者，乃晉兵從幽州北出，報復(fù)他們罷了。如今這個形勢，李克用怕是也沒法再度北上討伐契丹了，幽州精兵，定然悉數(shù)抽調(diào)至晉陽，與我廝殺。”

    換一個時髦點的術(shù)語，幽州鎮(zhèn)在臨渝關(guān)外的軍鎮(zhèn)、百姓及附庸部落，都是期貨死人罷了。

    契丹大舉來攻，如果關(guān)內(nèi)不出兵救援，關(guān)外是堅持不了多久的。在契丹人眼里，那些應(yīng)該都是他們盤里的菜。你把這塊地許給他們，是難以滿足其胃口的。

    “那契丹所求者，便是幽州了？”趙光逢倒吸一口涼氣，驚道：“胃口這么大？”

    “昔年李盡忠、孫萬榮叛亂，不就一個勁往河北打么？”邵樹德說道：“河北對契丹人的吸引力是致命的，除非實在打不過，不然他們寧愿暫時放過渤海國，也要南下幽州?！?/br>
    “大王，五月已至，磧南可有出兵意向？”趙光逢問道。

    “自然是要出兵的。”邵樹德說道：“兒郎們不多動彈動彈，時間長了便不能打仗了。老規(guī)矩，鐵騎、定難、飛龍三軍，先至柔州集結(jié)，等待糧草補給。諸蕃部隨征，出五萬人。這次或圍大同，或攻幽州，我還得仔細思量思量。”

    趙光逢明白了，這是又開一個戰(zhàn)場，牽制河?xùn)|的力量。

    慈隰戰(zhàn)事，雖然殲滅了不少晉兵，但艱難的戰(zhàn)場形勢，也讓夏軍上下看明白了，如果晉人不主動求戰(zhàn)，一意死守，其實挺難打的，畢竟地利優(yōu)勢太過巨大了。

    “大王，既如此，那便不用答應(yīng)契丹人任何東西?！壁w光逢說道：“他們對幽州念念不忘，早晚會忍不住動手?；蛘?，假意許之，事后翻臉不認即可?！?/br>
    “我不騙人。況且，人家也不傻?！鄙蹣涞?lián)u頭道。

    “那靜觀其變可也?！壁w光逢立刻說道。

    “謝隨使，你是什么看法？”邵樹德把目光轉(zhuǎn)向謝瞳，問道。

    “殿下?！敝x瞳慌忙起身，回道：“某一直琢磨著，契丹都能來洛陽，咱們或可想法接觸下渤海國之人。便是現(xiàn)在沒什么用，提前打打招呼也是好的，省得有用的時候，一時間不知道從何著手?！?/br>
    “此策不錯。”邵樹德一拍案幾，笑道：“過些時日，我要東行淄青，正好將這事一并辦了?！?/br>
    “殿下英明?！敝x瞳高呼道。

    ※※※※※※

    館驛之內(nèi)，蕭敵魯一行人也沒閑著。

    隨從們在大街上亂逛，四處搜集信息。

    他們的外貌，顯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但也就這樣了。

    大唐風氣開放，洛陽作為神都，當年連波斯胡寺都不止一座，各色人等皆有，契丹人這副尊容，又有多特別？還沒軍中那些紅發(fā)、藍眼的軍士相貌奇特呢。

    “我有預(yù)感，這次怕是要無功而返了。”蕭敵魯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神色陰沉，嗓音粗礪。

    蕭敵魯性情沉穩(wěn)，不會輕易動怒，但此時也微微有些心浮氣躁。

    他們一行人繞道草原，一路南下洛陽，在行經(jīng)柔、參、勝諸州時，遇到了很多刁難。

    當?shù)氐南谋芸床黄鹚麄兤醯と说纳矸荩绕涫且粋€名叫契苾璋的，不知道為什么，對契丹很是敵視，仿佛搶了他家什么東西一樣。

    到了洛陽，這里明明半是廢墟，官員在長滿野草的庭院中辦公，偏偏盛氣凌人，不拿他們當回事。態(tài)度之惡劣，甚至還不如同來的黨項蕃眾。

    中原人壓根就沒把他們當回事！這個認知，讓他泛起了一股恥辱感。

    蕭阿古只坐在他對面。

    他年歲很輕，看起來還是個風流倜儻的少年，聽了兄長的話，哂道：“我極力建言不要攻幽州，先打渤海，奈何沒人聽。渤海人并不窮，美人也多，大伙殺過去，搶個痛快，多好！”

    “再者，幫邵樹德打垮了李克用有甚好處？還不如跑一趟晉陽，直接和李克用說，你把幽州給咱們，咱們替你打邵樹德?！笔挵⒐胖徽f道：“去諸那廝，都替邵樹德在炭山修行宮了，我看邵樹德的野心也很大，將來必然對契丹不利。與他合作，按中原的話來說，便是與虎謀皮。他們心太黑了，唐人坑過我們多少次？一直把咱們往死里用，稍有不如意便打殺，遭了災(zāi)也不賑濟，反倒肆意羞辱、鞭撻，與他們廢話作甚？”

    “阿古只，你太沉不住氣了?！笔挃臭敵獾溃骸皝矶紒砹?，多看看也是好的。邵樹德僭稱無上可汗，惡名極盛，多了解下他在中原的朋友和敵人，沒壞處的?！?/br>
    “也就這點好處了?！笔挵⒐胖粺o所謂道。

    第076章 納質(zhì)否？

    唐之東都苑，隋之會通苑也。又曰上林苑，武德初改芳華苑，武后曰神都苑。

    其實就是禁苑、皇家獵場。

    谷、洛二水會于其間，周長一百二十六里，垣高一丈九尺。開有十七座城門，內(nèi)有合璧、龍鱗、明德、黃女等十一座宮殿。

    在隋煬帝那會，禁苑面積還要更大，周長二百二十九里余，據(jù)聞面積達四百平方公里，其中亭臺樓榭之奢華，讓人目瞪口呆。

    大唐立國后，太宗嫌其占地太大，再加上都城在長安，故毀之以賜居人。

    不過到了高宗年間，因為經(jīng)常來洛陽，便重修禁苑城墻、殿室，以及著名的水景宮殿上陽宮。

    安史、黃巢之亂后，啥也別說了。

    現(xiàn)在的禁苑，森林密布，河水泛濫，外有累累白骨，內(nèi)有斷壁殘垣。

    邵樹德經(jīng)常于此cao練軍士，主要是親兵都、銀鞍直及隸屬于衛(wèi)尉寺的宮廷衛(wèi)士。

    親兵都、銀鞍直已合二為一，還叫銀鞍直，指揮使李逸仙、副使楊弘殷、都虞候儲慎平，約兩千人。

    宮廷衛(wèi)士現(xiàn)已漲到三千七百余人。

    除了三千奴部侍衛(wèi)親軍成員外，又多了不少蕃部酋豪子弟、官員將校子弟。

    今天是五月二十，銀鞍直指揮使李逸仙、衛(wèi)尉卿慕容福將大部分人手都帶了過來，進行講武。

    邵樹德站在宿羽臺之上，仔細觀看。

    蕭敵魯、蕭阿古只二人也陪坐一旁，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

    老實說，銀鞍直的表現(xiàn)算不得多出彩。他們中的一半人做慣了保鏢，已經(jīng)不太會打仗了。

    宮廷衛(wèi)士倒還不錯，侍衛(wèi)親軍是真與梁軍拼殺過，還不止一次。平時待遇也好，很多人都脫產(chǎn)了，下次再換一撥三千人過來，水平還是差不多的。

    但總還差那么點意思，可能是已經(jīng)有兩三年沒打仗的緣故。

    邵樹德招了招手，慕容福一溜小跑湊了過來。

    邵樹德低語幾句，慕容福立刻明白了。原來邵樹德打算從禁軍各部抽調(diào)五百名超過四十歲的軍士補入宮廷衛(wèi)士之中，帶一帶這幫人，別太菜了。

    蕭敵魯、蕭阿古只二人看了許久，雖然面色凝重，但總算還繃得住，因為這兩支軍隊的戰(zhàn)斗力并沒有強到離譜的程度。契丹八部之中，也能拉起這樣的部隊，可汗親軍甚至要更加厲害。

    “使者既為契丹英豪，一路輾轉(zhuǎn)而來，想必有以教我?！鄙蹣涞峦蝗晦D(zhuǎn)向蕭敵魯二人，說道。

    夏王突然開口，蕭敵魯差點沒反應(yīng)過來，穩(wěn)了穩(wěn)心神后，道：“殿下為大唐親王，掩有數(shù)十州之地，生民千萬，乃天下雄主。契丹遠藩，素為大唐守邊，忠心可昭日月。痕德堇可汗聞李克用悖逆，甚為憤慨，今愿與殿下一同出師，討伐克用。待誅滅此賊，殿下得河?xùn)|，契丹得幽州，兩全其美?！?/br>
    “使者倒是直接。”邵樹德笑道，說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趙光逢會意，清了清嗓子，問道：“克用固悖逆狂妄，然契丹多年不貢，也未必恭順?？湛诎自?，便想賺得我等出兵，好一個盤算。”

    聽了這話，蕭敵魯有滿肚子的槽想吐，但他還記得自己的職責，將心中悄悄泛起的不滿壓下，朗聲道：“克用據(jù)河?xùn)|、幽州，有山河之險，夏王若想平滅之，怕也沒那么容易。幽州將士，素習戰(zhàn)陣，源源不斷西進河?xùn)|，與殿下之兵廝殺，要打到幾時？而我契丹有數(shù)十萬雄兵，有朝一日轟然南下，定可牽制大量晉兵，豈不美哉？我觀殿下乃英武之主，當知其中利害?！?/br>
    “武宗會昌二年，幽州節(jié)度使張仲武大破奚人，代朝廷賜遙輦氏可汗‘奉國契丹之印’。時過境遷，不知痕德堇可汗還承認契丹為大唐藩屬否？”邵樹德問道。

    蕭敵魯一窒。

    當年契丹實力還不如奚人。奚人跳得太厲害，居然敢收留被振武軍擊敗的回鶻烏介可汗余部，于是被暴打。契丹抓住機會，上交了回鶻官印，換成了大唐賜下的“奉國契丹之印”。嚴格來說，契丹就是大唐藩屬，或者說是一個游牧藩鎮(zhèn)，邵樹德問的就是契丹還承不承認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