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72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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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很快到了。 這里有值守的州兵,本有百余人,但這會只有區(qū)區(qū)數(shù)十。見到刺史親自勞軍,有些受寵若驚,立刻招呼袍澤們過來搬運。 “還是使君曉事,知道俺們的苦楚。往日多有得罪,見諒了?!必撠煶情T防務的副將嬉笑道。 至于他小小一個副將,怎么就對理論上的州兵最高指揮官刺史“多有得罪”,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風氣嘛!魏博共和國的國情嘛! “大敵當前,自當勠力同心。”謝希圖悄悄避到一邊,笑道。 副將又看了看遠處的平亂的場面,微微有些遺憾。謝使君家的女兒挺漂亮的,兵亂若再厲害一點,說不定就能沖進謝府,一逞快意了??上?,可惜了! 謝延徽親自下場幫忙搬運,不知道是不小心還是怎么著,一個酒壇直接就摔在了地上,發(fā)出一聲脆響。 這仿佛就是一個信號,謝氏家仆紛紛從車上抽出隱藏的兵器,劈頭蓋臉就朝守兵招呼了過去。 謝延徽快步走到副將身前,抽出一把尖刀,直接捅了過去。 副將剛要嘲笑謝延徽手上沒力道,卻見一把尖刀迎面而來,嚇得直往后退。幾個謝氏家仆早盯上他了,刀斧齊下,砍得他倒在了血泊中,慘呼不已。 “別和這些武夫較勁,開城要緊?!敝x希圖的頭腦依舊保持著清醒,見到有幾個守兵狼狽奔逃,家仆們居然一路追上去大砍大殺時,立刻下令道:“開城!” 謝延徽武藝稀松,但這時候拼的就是一股搏命的氣勢,他帶著最精銳的二三十人,一路往里殺,將最后一名守兵砍倒在地后,立刻轉動絞盤,放下吊橋,然后打開了城門。 城外的夏兵看到他們發(fā)出的燈火信號,立刻沖了上去。整整一千甲士,在城頭守兵詫異的目光之下,越過轟然放下的吊橋,沖進了甕城。 在他們走后,第二波三千步卒也做好了準備,分成數(shù)批,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 邵樹德站在臨時搭建的高臺上,隨意地看著一片混亂的衛(wèi)州城。 他不擔心有詐。即便被人騙了,也只是損失第一波千人罷了。 他對衛(wèi)州城本身也不是特別在意。不過是一座土城罷了,里面只有三千州兵,拿不拿得下來也不是什么攸關生死的事情。 從今年元旦開始,大概是他用兵以來最順利的一年。區(qū)區(qū)七個多月的時間,連下鄆、齊、棣、安四州,眼看著黃州、淄州、衛(wèi)州也要攻克,一共七州之地,百余萬人口納入治下——城池不是關鍵,控制野外的農(nóng)村才是重點,攻克州城不代表攻占了一個州,失了州城不代表失去了一個州,城市不產(chǎn)糧、不產(chǎn)rou,實實在在控制的人口才是真實利。 共城、新鄉(xiāng)、汲縣這三個縣的占領都不徹底,還得好好整飭一番。 夏兵沖入城內后,陸陸續(xù)續(xù)有衛(wèi)兵從城頭下來,廝殺阻截。 正在鎮(zhèn)壓亂兵的田希演聽聞之后,大驚失色,帶著手頭兵馬火速回援。 雙方在街頭展開激戰(zhàn)。 衛(wèi)人是真的拼命了,在田希演的率領下死戰(zhàn)不退,給予了沖進城的天雄軍一千甲士重大殺傷,直到田本人中流矢而亡,這才終于崩潰,散落得滿大街都是。 接下來就是熟悉的追剿殘敵的路數(shù),大伙都輕車熟路了,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持續(xù)到了第二天早晨。 邵樹德一直待在城外大營內。 效節(jié)軍軍使霍良嗣押著大批糧草回到了營地,不過他的兵馬卻只剩下的兩千四五百人上下了,居然還少了兩百多。 “征糧時動手了?”邵樹德放下手里的史書,問道。 下鄉(xiāng)征糧,兩千多人估計要分成幾十股,還要留部分人集結在一起作為機動兵力,隨時應對突發(fā)狀況。人一分散,確實很容易出事,飛龍軍深入敵后,最大的損失就在此處。 “回殿下,確實有軍士遭到愚昧鄉(xiāng)夫的伏殺,都已經(jīng)處置了?!被袅妓谜f道。 輕飄飄的“處置”二字,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血腥的殺戮。效節(jié)軍這幫魏博叛徒,確實越來越進入角色了。 “衛(wèi)人為何會反抗?我在河南、關西,可從沒這么多人敢反?!鄙蹣涞聠柕?。 “因為殿下來自關西?!被袅妓锚q豫了一下,還是照直說道。 “為何?不都是大唐子民罷么?”邵樹德似乎早預料到了這個回答,但還是問道。 “殿下……”霍良嗣想了想后,講了件事:“太和三年(829),魏州書吏殷侔下鄉(xiāng)公干,見鄉(xiāng)間多有竇建德廟,父老群祭,莊嚴肅穆,感慨豪杰興衰,遂作《竇建德碑》文?!?/br> 太和三年,大唐已經(jīng)立國二百余年了。作為魏博的首府,魏州農(nóng)村還有諸多竇建德廟,而且成了村民們定期祭祀的場所,非常熱鬧:“父老群祭,駿奔有儀”。 土生土長的魏州書佐殷侔見了,非常激動,寫下了《竇建德碑》。 碑文后面有一段:“自建德亡,距今已久遠。山東、河北之人,或尚談其事,且為之祀,知其名不可滅,而及人者存也?!?/br> 這表明了魏州文人殷侔的態(tài)度,或許也代表了很大一部分河北士民的態(tài)度——大唐立國二百多年后河北人的態(tài)度。 簡直離譜!安史之亂前,契丹孫萬榮、李盡忠叛亂,攻入河北。叛亂平定后,河內王武懿宗懷疑河北人助契丹,殺戮極盛,又一次重新撕開了傷疤。 安史之亂后,朝廷管不了河北,就更離心離德了。 本來大一統(tǒng)的唐代是極好的彌合東西分歧的機會,可惜陰差陽錯,可惜了。 “現(xiàn)在還有竇建德廟么?”邵樹德又問道。 “自然是有的,還很多,衛(wèi)州城里便有。”霍良嗣說道。 “若無太宗,建德更該得天下?!鄙蹣涞抡f道:“效節(jié)軍不要征糧了,全部收束回來。衛(wèi)州竇建德廟,我要撥款重修,親自祭祀?!?/br> 竇建德為人儉樸,不貪財、不好色、不吃rou,平日粗茶淡飯,穿麻布衣服。為人講義氣,在鄉(xiāng)中耕田時,誰家有難處,都力所能及地幫助。 起兵以后,繳獲的財富,全部散給將士們,一無所取。 攻占隋帝的行宮,獲得千余美貌女子,全部放走,讓她們與家人團聚。 不殺俘,抓獲的隋朝降兵降將一萬余人,“給其衣糧”,“送其出境”。 與唐軍作戰(zhàn)時,俘獲宗室李神通、李淵之妹同安公主、魏征、李勣之父李蓋等人,皆待以賓客之禮,后來還釋放了。 嚴格約束軍紀,不欺壓百姓,對俘虜?shù)氖咳?,待之以禮。 還很有原則,敵對的滑州刺史王軌被家奴所殺,家奴執(zhí)其首級來降,竇建德大怒,將這人殺了,并將首級送回滑州。 邵樹德做不到竇建德這個地步,但不妨礙他的佩服。而且他又是敏感的關西出身,祭祀一番沒有壞處。 “聽聞還有安史二圣之廟?”邵樹德突然又問道。 “回殿下,安史二圣之祠堂,幽州較多,成德次之,魏博最少。竇建德廟,魏州最多,成德也有,幽州則少一些?!被袅妓谜f道。 田承嗣就曾經(jīng)為安祿山、史思明父子立廟、建祠堂,并稱“四圣”。 穆宗長慶元年(821),朝廷討平淮西,幽州節(jié)度使劉總不安,歸順朝廷。穆宗派張弘靖赴幽州,居然看到了安史二圣之廟,大為震驚。于是下令毀廟,還開安祿山之棺戮尸,激起幽州兵亂,盡殺其隨從、親信,將張弘靖囚禁了起來。 各地民心、風氣確實不一樣,不能想當然認為所有人都愿意和你大一統(tǒng)。 張弘靖初入幽州時,是撐著傘蓋,由軍士們抬著肩輿(轎子)過去的。幽州士人見了,大為震驚。 河北軍帥,無論寒暑,多與士卒同,沒人見過大官還要乘轎子、撐傘蓋的。 張弘靖飽讀詩書,譏諷幽州軍士“汝輩挽得兩石力弓,不如識一丁字”,但幽州軍人以意氣自負,崇尚武勇,對他當然沒什么好感。 河北,在朝廷眼中是異類。而在河北人眼中,朝廷何嘗不是萬惡之源呢? 安史二圣之廟,邵樹德不打算祭祀,但在魏博頗有群眾基礎的竇建德廟,卻可以祭祀一番。 至于朝廷是什么看法,你管我??? “大王,衛(wèi)州已經(jīng)收拾妥當,可以進了?!蓖粚④娷娛箍笛有⒆吡诉^來,稟報道。 “好!這是我奪得的第一個河朔屬州,確實該看一看。”邵樹德笑道。 第024章 政治仗 “你們命好!”霍良嗣看著站在他面前的四百來人,搖頭道:“夏王仁德,從今日起,你等不再是奴仆,而是效節(jié)軍士卒了?!?/br> 這里是汲縣城西的大營,效節(jié)軍的武夫們剛剛挖好了一個大坑,將大量尸體扔了進去。 初秋比較炎熱,尸體不盡快處理的好,恐發(fā)瘟疫。 這幾百個人都是衛(wèi)州城內大戶的家仆,仔細詢問他們的來歷的話,其實都是當年秦宗權之亂時逃到河北的河南百姓。 魏博六州的人口本來就快恢復到天寶極限時期了,這些人逃過去也不可能有地,全部成了所謂的“客戶”,很多人就當了大戶的部曲,其實就是奴仆。 河北的奴仆,自然要接受軍事訓練,和一般意義上的奴仆不太一樣,平時使的都是軍用武器,頭目甚至還有甲胄。夏軍進城之后,自然把這些危險分子要過來了,編入效節(jié)軍。 對他們而言,只能說利弊參半吧。好處是有了自由身,壞處是要上戰(zhàn)場拼殺了。 霍良嗣訓完話之后,便下令這些新卒將坑蓋上黃土,用力壓實,免得被野狗刨出來。 尸體數(shù)量太多了,恐有三千具——是的,州兵幾乎被一掃而空。 他們本就在內訌中死了數(shù)百,夏兵進城之時居然還敢亡命搏殺,讓素來驕傲的天雄軍死傷了不少人,因此殺到最后都沒有留手。衛(wèi)州刺史謝希圖也出來打了掩護,說州軍喪心病狂,劫掠百姓,自當施以重刑,以儆效尤,反正是給他們扣上帽子了。 自出兵以來,共城、新鄉(xiāng)、汲縣三地,差不多已經(jīng)消滅五千魏博武夫了,幾乎沒有留下俘虜,個中真意,真的值得好好品咂品咂。 霍良嗣其實是個明白人,細心敏感的他覺察出了夏王對魏博武夫的敵意。 如果說夏王對魏博百姓還有爭取民心的想法的話,他對魏博武夫似乎一點也不重視,完全是一副敵視的態(tài)度,必欲除之而后快。 “唉,上了賊船,很難下去嘍。”霍良嗣嘆了口氣,有些不樂。 夏軍內部似乎也挺穩(wěn)固的,想搞點變亂十分困難。而夏軍主力不出亂子的話,他們這些外系降人就很難找到機會,只能老老實實賣命。 埋完尸體之后,效節(jié)軍先幫輔兵鍘草喂馬,然后修葺壕溝,等待天色將黑之時,又拉著一批糧豆進城——臟活累活全干了,還不能有什么廢話。 邵樹德已經(jīng)住進了州衙,此時他剛剛與“請”來的衛(wèi)州頭面人物結束座談。 “衛(wèi)人擔心我走啊。”邵樹德說道:“謝隨使,你覺得衛(wèi)州上下足信否?” “殿下,短期內不足信。若施加點水磨工夫,時間長了可以部分信任?!敝x瞳回道。 “我用兵二十年,所克之處多矣,就一個感覺。關北、關中最順服,河隴差一些,但那些蕃人也最實在,你打服我了,我就投降,不玩心眼。待蟄伏夠了,力量積蓄夠了,若你露出頹勢,我再反?!鄙蹣涞抡f道:“其實關隴舊地都很好統(tǒng)治。河南以前什么樣不清楚,但被朱全忠洗過一輪之后,也好多了。或許河南本就恭順,若非朝廷定下以藩鎮(zhèn)制藩鎮(zhèn)的國策,河南都不一定出現(xiàn)跋扈藩鎮(zhèn)。鄆、兗、齊三鎮(zhèn)和蔡州就要差一些了,但整體可控。河北諸州,一路行來,就一個感覺,仿佛到了敵國,和當初第一次去河隴一樣?!?/br> “平定河北,殿下欲急下耶,緩下耶?”謝瞳問道。 “急下何解?緩下又何解?” “急下就是殺,殺光河北武夫。此過程內叛亂定然此起彼伏,殿下不要嫌麻煩,可一一率軍征討。但這種法子斷不了根,也會讓河北上下更加仇視,一有機會就會反叛?!敝x瞳說道:“緩下之策在于水磨工夫,重新扶持親近的河北勢力,輔以懷柔之策,多加拉攏。但這種法子也有叛亂的風險,殿下宜細思之?!?/br> 說了等于沒說! “急下之策與緩下之策可合二為一?!鄙蹣涞抡f道:“先打掉他們明面上造反的實力,再慢慢消磨他們造反的心氣。當然,懷柔之策也必不可少,總之多管齊下吧?!?/br> 話說到這里,邵樹德基本理清了思路。 殺光了魏博八萬武夫其實并不夠,因為他們還有更多的造反生力軍。歷史上朱全忠基本把魏博舊武夫清理干凈了,但楊師厚當了魏博節(jié)度使后,遍選六州材勇者萬人,基本都是沒當過兵的新人,組建了銀槍效節(jié)軍。從戰(zhàn)場表現(xiàn)來看,這支部隊的戰(zhàn)斗力還要超過初代魏博武夫,甚至連其佼佼者八千衙兵都比不過,是李存勖手里的王牌精銳部隊。 銀槍效節(jié)軍被屠后,繼續(xù)挑選沒當過兵的魏博百姓組建新軍,去北邊與契丹人打,戰(zhàn)斗力還是不俗,當然還是一樣桀驁不馴。 造反后備軍太多了,這中間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怎么一茬接一茬造反? 邵樹德覺得似乎抓到了眉目,朱全忠、李存勖都沒把魏博當自己人,酷烈的殺戮手段有了,卻缺乏善后安撫之策。 另外,對當?shù)氐膲赫ゴ_實也太狠。戰(zhàn)爭需要,沒辦法。他倆沒法解開這個死結,邵樹德卻覺得自己可以嘗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