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如此?！鄙蹣涞轮棺×怂脑?，道：“為了攻個任城，死傷數(shù)萬人，值得么？”

    劉知俊語塞。

    “昔年朱全忠怎么攻時溥的？”邵樹德問道。

    “圍點打援，圍困徐州，反復(fù)交兵，民失稼穡，糧饋不繼，不攻自破?！眲⒅』氐?。

    劉知俊對此真的太熟悉了。

    吳康鎮(zhèn)之戰(zhàn)后徐州就全面轉(zhuǎn)入守勢，徐、鄆、兗三個難兄難弟互相救援，被梁軍圍點打援搞了好幾次。而徐州又比較倒霉，連續(xù)發(fā)洪水，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大受影響，于是朱全忠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攻滅徐鎮(zhèn)身上。

    兩軍交鋒之地，百姓一般會選擇暫避，等待戰(zhàn)事結(jié)束再回家?？扇绻?jīng)常交兵呢？那百姓可就生活不下去了，田也種不了，久而久之，所謂的堅城也失去了防守下去的土壤，不攻自破是很正常的事情。

    “朱全忠又是怎么攻鄆、兗的？”邵樹德又問道。

    “全忠有捉生軍，抄掠百姓，輸給軍饋。甚至還將百姓遷走，讓鄆人、兗人衣食無著。梁人曾經(jīng)就強遷兗州百姓三千余戶至宋州?！眲⒅』氐馈?/br>
    “這就對了。打不下堅城，我把百姓遷走，他能奈我何？”邵樹德冷笑道：“朱全忠還是太手軟了，才遷走三千戶。若我來，三萬戶都不夠?！?/br>
    劉知俊一驚。

    久聞夏王約束部伍，不許燒殺搶掠，不傷百姓，可進了鄆州后，怎么手段如此酷烈？鉅野那邊傳來消息，很多鄆鎮(zhèn)武夫的家人要被流放青唐，就因為他們抵抗得太激烈了。如今竟然放言要強遷兗州百姓，劉知俊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位名滿天下的關(guān)西軍頭。

    “明日攻陽門橋賊寨，龍虎軍出戰(zhàn)吧，我親為將軍助威。”邵樹德看了眼劉知俊，說道。

    “遵命?！眲⒅∧樕蠜]有絲毫異樣，飛快地應(yīng)道。

    ※※※※※※

    朱瑾來到了任城附近，三千余騎屯于城東南七里的堯祠。

    此地景色秀麗，素為士大夫聚會之所。附近有隋代薛胄開鑿的豐兗渠，農(nóng)業(yè)發(fā)達(dá)，算是兗州比較好的地方了。

    對面有一些夏軍騎卒，他們騎在馬上，大聲辱罵，時不時爆發(fā)出一陣哄笑。

    “什么‘賽張飛’，朱瑾可敢來戰(zhàn)？”

    “莫不是‘假張飛’，只敢躲在陣后？”

    “自詡河南馬槊第一，我看言過其實?！?/br>
    面對挑釁，朱瑾不為所動，仔細(xì)聽取手下的匯報。

    “夏賊又是圍三闕一的戰(zhàn)術(shù)。邵賊坐鎮(zhèn)陽門橋，身邊是突將軍、鐵林軍，總計三萬余眾。”

    “據(jù)拷訊俘虜?shù)弥?，龍驤軍使胡真為任城斬斫使，負(fù)責(zé)組織圍攻，但實際指揮作戰(zhàn)的很可能是斬斫副使葛從周?！?/br>
    “龍驤、龍虎、廣勝、神捷四軍及衙內(nèi)軍一部四萬人負(fù)責(zé)圍城，這會在攻陽門橋寨。”

    “邵賊攥著主力精兵不放，應(yīng)該是想圍點打援，尋機擊破我援軍，迫降任城?！?/br>
    朱瑾點了點頭，目光仍死死盯著那些還在耀武揚威的夏軍騎兵，看樣子應(yīng)該是鐵林軍的軍屬騎兵了，士氣還不錯。

    “大帥，沂、密二州援軍已敗，只有海州兵三千余人至沂州，但逡巡不進，頗為猶疑。末將覺得，此時宜靜不宜動，還需謹(jǐn)慎哪?！毖脤⒑?guī)勸道。

    說白了，就是怕了。

    飛龍軍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子，在沂、密二州跑來跑去。軍紀(jì)還很差，四處劫掠糧草、騾馬，偏偏戰(zhàn)斗力不錯，短時間內(nèi)連敗沂、密二州兵，對海州兵起到了嚇阻作用，兗州已經(jīng)有點孤立無援的味道了。

    其實當(dāng)年在面對梁軍的進攻時也是如此，最后是靠堅守城池將梁人熬走的。胡規(guī)這么勸，有點路徑依賴的意思了。

    “大帥，而今該主守。”判官辛綰也勸道：“昔年朱珍、丁會、龐師古、朱友裕等人輪番攻鄆、兗，我等上下一心，堅守城池，令敵軍無功而返。閻都將兵精糧足，半年內(nèi)邵賊拿不下任城。咱們只需在外圍襲擾，讓城中守軍知道大帥并未打算拋棄他們就行了?！?/br>
    朱瑾點了點頭，又有些遲疑。內(nèi)心之中的暴虐不斷涌起，又有點想要孤注一擲決戰(zhàn)的沖動了。

    當(dāng)年的金鄉(xiāng)之戰(zhàn)，面對丁會結(jié)陣防守的大軍，他就沒忍住，縱騎兵猛沖，最后慘敗而回。毫無疑問，那是錯誤的軍事決策，但有時候就是控制不住脾氣。

    “罷了?！敝扈獓@了口氣，道：“拖！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拖到邵賊耗不下去?！?/br>
    這就是打賴皮仗，裝死，裝到有人來救他們。

    “大帥英明。”眾人贊道。

    朱瑾默默看了下他們的臉色，見不似作偽，略略放下了心，旋又道：“不過夏賊如此囂張，恐傷我士氣?！?/br>
    說罷，令人吹角。

    “嗚！”大角吹了第一通，對面正在挑釁的鐵林軍騎卒一愣。

    泰寧軍騎兵則立刻聚集了起來，人不多，兩三百騎罷了。

    “嗚！”大角吹第二通，旗槊并舉，朱瑾一馬當(dāng)先，沖了出去。

    兩百余騎如離弦之箭般奔馳在原野上，對面的夏軍騎兵大怒，也對沖了過來。

    朱瑾從鞘套內(nèi)抽出一柄飛槊，“嗖”地一下投了出去，正中沖得最快一名夏軍騎校。

    接著又是第二柄、第三柄、第四柄。

    四柄飛槊，連斃四人，一下子在前面打開了缺口。

    身后騎士見狀，士氣大振，紛紛大呼跟上。

    朱瑾橫舉馬槊，左掃右刺，馬速不停，直接沖入了夏騎人叢中，所過之處，無一合之?dāng)?。沖到最后，直接棄了馬槊，抽出佩劍，連斬三人，一下子殺穿了夏騎，兜馬回轉(zhuǎn)。

    臨走前，還生擒了一名軍校，橫摜于馬上。

    “痛快！”朱瑾大笑。

    上次沖突將軍步陣大敗，又遭到截?fù)?，被打得狼狽無比。這次面對面沖鋒，終于一展所長，給夏賊狠狠地來了個下馬威。

    賽張飛，豈是浪得虛名！

    遠(yuǎn)處響起了密集的鼓角聲，隨即蹄聲如雷，似乎有鋪天蓋地的騎卒沖來。

    朱瑾暗罵一聲，道：“撤！”

    手中鐵劍一橫，將俘虜頭顱割斷，揚長而去。

    “大帥，方才收到消息?！毙辆U策馬追上了朱瑾，喘著氣說道：“朱全忠自博州過河，襲占東阿，兵鋒直指陽谷?！?/br>
    “什么？朱全忠也來了？”朱瑾先是一愣，復(fù)又大笑：“好！好！這便回兗州，這局棋越亂越好，我倒要看邵賊如何應(yīng)付?！?/br>
    “如今是比拼耐心的時候了?！彬T馬顛簸，辛綰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道：“傳聞朱全忠有眾五萬，鄆州那邊要熱鬧起來了?！?/br>
    “死盯著邵賊，若他解圍而去，便率軍追擊，一定要咬下塊rou來。”朱瑾吩咐道：“即便邵賊不走，將其主力拖在這邊也是好的，給李克用創(chuàng)造機會?！?/br>
    眾人邊走邊說，一掃之前的陰翳，消失在了遠(yuǎn)方的天邊。

    第069章 熟人

    李唐賓抵達(dá)了鄆州。

    他現(xiàn)在比較尷尬。

    夏王親征鄆州，一會指揮這個，一會任命那個，幾乎把他這個濮州行營都指揮使都給架空了。

    作為一方主帥，最煩的就是這個。但能有什么辦法？聰明一點的話，就當(dāng)好幕僚的角色，暗暗查漏補缺，在不著痕跡的情況下，圍繞夏王的作戰(zhàn)意圖，將其完善。

    夏王不可能一直待在這邊，他遲早要去河陽或晉絳，等他走后，再全面接手不遲。

    不過，眼下也不是一點事不能做。

    “韓將軍，城內(nèi)軍士是否可靠？”李唐賓找了個機會問道。

    韓洙看了看李唐賓帶來的兩三百親兵，道：“都頭，還是謹(jǐn)慎一點比較好。雖說朱珍清洗過，但保不齊還有心向朱全忠的人。兩軍交戰(zhàn)之時，萬一來個‘我軍敗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所以我親自來了，實在是不放心?！崩钐瀑e說道：“不許出戰(zhàn)。城門交給可靠之人戍守。其余將士，除輪戍城頭之外，盡數(shù)待在營中，不得喧嘩。若有異動，即刻上報，我來捕殺。”

    “遵命?！表n洙立刻應(yīng)道。

    留守鄆州的主要是衙內(nèi)軍一部五千人。另外一部分跟著南下了，由軍使李彥威統(tǒng)率。此人更不能留守鄆州，畢竟跟朱全忠當(dāng)過很長一段時間父子，雖然這會改回本名了，但誰知道會不會再出幺蛾子。

    這種事，不能賭，所以被邵樹德帶走了。

    “都頭，還有一事……”韓洙有些吞吞吐吐，不愿明說。

    “說?！崩钐瀑e看著他，心中有所猜測。

    “朱珍已至壽張縣。按照大王之命，捧圣軍要至長清，歸齊州招討使封藏之指揮。但朱全忠既已南下，壽張、鄆城、陽谷無兵戍守，濮州天興軍亦只有五千人，還不怎么能戰(zhàn)，這一片有點危險了。”韓洙說道。

    果然！和李唐賓自己的猜測對上了。

    “立刻將捧圣軍截下，令其屯于壽張?！崩钐瀑e毫不猶豫地給跟來的行營僚佐下令。

    幕僚微微有些皺眉。

    捧圣軍東行是夏王的命令，主公這么做，雖說符合戰(zhàn)場形勢，但是不是過于桀驁了？有些時候?qū)幙纱驍≌蹋膊荒茉谡紊辖o主君留下不好的印象啊。

    “即刻下令?！崩钐瀑e催促道：“大王令朱珍東行之時并未收到全忠南下的消息，若知曉了，一樣會這么做。勿疑，大王不是心胸狹窄之輩，速發(fā)牒文至捧圣軍?！?/br>
    “遵命?！蹦涣殴笆蛛x去。

    韓洙有些佩服。

    隨著勢力逐步擴張，夏王的權(quán)勢、威望愈發(fā)強大。以前敢隨便說的話，現(xiàn)在都得斟酌一下了，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都不需要夏王特別做出什么表示，大勢若此，沒人敢違逆。

    “等等?！崩钐瀑e又喊回了幕僚。

    幕僚不解其意。

    李唐賓手撫劍柄，定定地站了一會，補充說道：“給封藏之傳令，棄守長清，護國、忠武二軍退至平陰一帶鞏固防線?！?/br>
    “給郭紹賓、張筠傳令，堅銳軍守好盧縣、濟州關(guān)。若有余力，可遣少許精兵出戰(zhàn)，稱一稱朱全忠的分量?！?/br>
    “給邵倫，賀瑰傳令，征發(fā)濮州土團鄉(xiāng)夫，配合天興軍守好門戶。大河沿線勤加巡視，謹(jǐn)防還有賊人突入?！?/br>
    一口氣補充了多條命令，幕僚已經(jīng)讓人攤開紙筆，記錄了起來。

    仔細(xì)剖析一下這些軍令，便可以看出李唐賓是以穩(wěn)住陣腳為首要目的。

    王師范出動了多少人馬還未搞清楚。根據(jù)戰(zhàn)前消息，齊鎮(zhèn)正規(guī)部隊五萬余人是有的，而且騎兵比例不低。如果他們征發(fā)鄉(xiāng)勇，湊個十萬以上問題不大。

    如今朱全忠又帶著人馬南下，進占東阿，已近陽谷。其人號稱五萬大軍，或有不實，但大家判斷兩萬人上下還是有的。至于戰(zhàn)斗力如何，還得試一下才知道，在此之前絕對不能輕敵。

    另外還有一個隱憂。

    朱全忠從魏博南下，那么魏博武夫是什么態(tài)度？會不會跟著南下？雖然可能性很小，但不得不防，這就是給邵倫、賀瑰下令巡河的緣由了。要是有人跟著南下劫掠一把呢？搶東西嘛，大家都喜歡。

    再盤算下自身的兵力。

    衙內(nèi)軍五千守鄆州，李唐賓不愿讓他們出征，只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