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萬榮當機立斷，中斷過年，帶著親兵北奔盧縣。

    盧縣原來是濟州理所，開元十三載被大水沖毀，隨后廢濟州，大部并入鄆州。水退之后，盧縣被重修，但濟州一直沒能回來，直至今日。

    尹萬榮是濟州關鎮(zhèn)將，掌控著盧縣和濟州關的三千兵馬。歷史上他在與梁軍的戰(zhàn)斗中被俘，這個時空運氣比較好，茍活至今。

    “走，不要停?！币f榮加快腳步，鼓舞眾人士氣：“朱帥生死不知，鄆鎮(zhèn)前途未卜，看似危急，其實還有機會。我等擁兵保境，無論是哪方，都得著意拉攏。而今最關鍵的就是回去收攏兵馬，快走?！?/br>
    眾人一聽，似乎有那么幾分道理，紛紛鼓起余勇趕路。

    “蒲兵來啦！”后面響起了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什么？”尹萬榮只覺心跳都漏了一拍。

    轉身一看，大群灰色的人影從后面追了過來。

    “前面也有蒲人！”有人指著西北方向，顫聲道。

    “好賊子！”尹萬榮氣急攻心，破口大罵。

    他知道夏賊的方略。

    突襲攻破鄆州后，趁著各地沒反應過來，兵馬無法有效集結的時候，分兵四處，剿殺群龍無首的鄆鎮(zhèn)兵馬。

    想想看吧，分散而互不統(tǒng)屬的兵馬，即便有一萬多人，又有多難對付？

    可若讓這一兩萬兵馬集結起來，統(tǒng)一在一個人的指揮下，那么可以做的事情就太多了，也難對付多了。

    他們可以集群野戰(zhàn)，可以搭配征調(diào)的土團鄉(xiāng)夫守城，可以繞道敵軍后方襲擊糧道，甚至可以保存有生力量退往別處，再隨時打回來，不斷惡心你——尹萬榮就打著一旦盧縣守不住，就從楊劉渡一帶北上，退入魏博境內(nèi)的主意。

    追兵越來越近了，他們一前一后包抄而來，似乎根本不打算放他們這七八十人離開。

    “??！”后面已經(jīng)開始交手了，有人慘叫倒地。

    大冷天的尹萬榮急出了一身白毛汗。

    “走！不要停！”尹萬榮招呼一聲心腹隨從，向東逃竄。

    蒲兵大概有千余人，前后各幾百。人多勢眾之下，很快將鄆兵圍了起來，甚至還分出一部分人手追擊尹萬榮。

    鄆人一開始毫無戰(zhàn)意，只想著逃，直到被徹底圍起來的時候，才如同被逼到墻角的野獸，垂死掙扎。

    刀矛相交之下，勝負立分。數(shù)十鄆兵被蒲兵斬殺殆盡，橫尸當場。

    尹萬榮逃出數(shù)十步之后，被一箭射中后心，撲倒在地。

    數(shù)十蒲兵爭相上前，好一番廝殺之后，將尹萬榮與其親隨盡數(shù)格斃。

    一位護國軍將校走了上來，將尹萬榮的首級斬下，然后吩咐手下打掃戰(zhàn)場。

    “能值不少錢。”他將首級用布包裹了起來，提在手里，笑道。

    蒲兵也露出了笑容。大冷天的出兵，總算沒白跑一趟，不然干脆反了他娘的。

    將校見他們的臉色變化，也猜到了幾分。

    河中這些年被夏人禍害慘了，負擔極其沉重，鎮(zhèn)內(nèi)民怨沸騰。

    這次正月出兵鄆鎮(zhèn)，全軍嘩然，差點就鬧兵變。馬步都虞候封藏之殺數(shù)十人，勉強壓住了，但反而令將士們心中愈發(fā)怨恨。

    夏人用河中的錢糧打仗，讓河中將士上陣賣命，對河中鎮(zhèn)有什么好處？根本看不出來，相反壞處倒很多，王瑤、封藏之都是邵賊走狗，皆可殺！

    “走吧，回去交差?！避娦@了口氣，下令收攏隊伍。

    類似尹萬榮在截殺之事并不是孤例，事實上此時的鄆州大地上，到處是成建制的夏軍在追殺不成體系的鄆鎮(zhèn)散兵游勇。

    正月初三，朱珍指揮捧圣軍輕取鄆城，斬首兩百。

    還是在這一日，護國軍拿下了陽谷，并向東阿、盧縣方向挺進。

    正月初四，葛從周率龍驤等軍進至巨野，在鄉(xiāng)野之間殺敵四百，隨即包圍該縣。

    龍虎軍劉知俊部返回了單州，兵鋒直指兗鎮(zhèn)部分區(qū)域。

    而忠武軍、堅銳軍還在往平陰方向趕。

    各部進展迅速，趁著鄆鎮(zhèn)群龍無首的有利時機，不斷攻城略地，盡可能是最小的傷亡代價，獲取更大的勝利。

    ※※※※※※

    正月初五，青州益都縣。

    寒風涌進了門樓，吹得窗戶嘩啦啦作響。

    朱瑄坐在案幾前，默默飲茶。

    朱裕、朱罕等親信圍在他身邊，靜靜等待。

    “走吧，青州非我等用武之地?！敝飕u喝完了茶水，從墻上取下弓梢，拿在手里掂了掂。

    他的神情略有亢奮，親隨們亦是如此。

    邵賊突襲鄆州的消息已經(jīng)傳了過來。

    此乃緊急軍情，傳遞迅速，青、兗二鎮(zhèn)的上層基本都知道了，并且還在以極快的速度向中下層擴散。

    一場大戰(zhàn)似乎難以避免！

    朱瑄敏銳地察覺到了機會，并且召來了親信商議，眾人都贊同他的看法，一致認為該返回鄆州尋找機會。當然，最終的決定還得朱瑄自己做出。

    “寄人籬下，終非長久之計?！敝飕u嘆道：“以前過的是什么日子，現(xiàn)在是什么日子？王師范貌似儒雅，可并非沒有心機，他殺起人來，并不會手軟。平盧宏，殺張蟾，驅(qū)逐崔安潛，這些手段和心機，一般人做得到？早走早好，咱們?nèi)ムi州想辦法，想必王師范也樂見我成事?！?/br>
    不愧是晚唐武夫，朱瑄這股斗志確實是頂級的了。無論處于什么樣的處境，都沒有放棄，一直在搏那一線之機。

    或許只有死亡才能阻止他。

    “兄長既如此說，我等并無意見。媽的，橫豎就是個死字罷了，誰還怕了不成？”朱裕說道。

    “正是！大丈夫博取富貴，豈能不冒風險？”朱罕也道：“咱們還有數(shù)百人，找王師范借些馬，回鄆州干大事?！?/br>
    “此事宜速不宜遲?！?/br>
    “招募亡散，與邵賊拼了！”

    “大丈夫不是九鼎那啥，就是……唉，我讀書少，說不上來。反正就是干，贏了醇酒婦人，應有盡有，敗了也沒什么，死而已?！?/br>
    “今日就走?！?/br>
    眾人七嘴八舌，氣氛熱烈，仿佛重奪鄆鎮(zhèn)帥位近在眼前。

    朱瑄哈哈大笑，吩咐妻子榮氏準備酒食，吃完飯就上路。

    “將軍，劉鄩來了?！本剖扯松蟻碇螅娙苏诔院?，突然有仆人過來稟報。

    眾人一驚，停下了杯箸。

    “我去看看?！敝飕u起身，理了理袍服，出門了。

    “朱公果有大志?！眲⑧壵驹陂T外，笑瞇瞇地說道。

    朱瑄絲毫沒有掩飾，道：“大丈夫在世，豈能蠅營狗茍，死則死矣，沒什么大不了的?！?/br>
    妻子、孩子、手下以及其他許多東西，都不在朱瑄的考慮之內(nèi)。他唯一在意的，只有自己的權勢。不搏一把，實在不甘心。

    “真是好武夫！”劉鄩這話不知道是在夸張，還是諷刺。

    朱瑄毫不在意，問道：“王公何以教我？”

    “王公愿贈馬千匹，錢糧若干，以壯公之行?！眲⑧壵f道：“另者，昔年朱公帶來青州的武人，悉數(shù)發(fā)還，可帶他們回鄆州?！?/br>
    “王公何不發(fā)兵？”朱瑄問道：“賊兵已克長清，隨時會往青州而來。此時正該合力，共抗邵賊，便如當年鄆、兗、徐三鎮(zhèn)守望互助一般。”

    “大帥正在準備錢糧，召集武人，還需一些時日?！眲⑧壵f道：“朱公可先去齊州，有個落腳地再說。王帥已有使者前去，或可助公?！?/br>
    朱瑄搖了搖頭，道：“我還是要回鄆州，事不宜遲。再晚幾天，鄆鎮(zhèn)武人星散矣?！?/br>
    劉鄩聽罷，贊道：“若鄆鎮(zhèn)武人都如朱公這般，又怎么會讓邵賊打進來？放心，邵賊進占鄆州，已是壞了規(guī)矩，咱們青、兗、鄆、徐、淮五鎮(zhèn)合力，就讓邵賊大大地吃個虧?！?/br>
    朱瑄大笑，神情很是暢快，似乎又找回了當年力抗魏人，大敗秦宗權的豪情。

    武夫么，成敗不要緊，敢不敢戰(zhàn)天斗地才是最重要的。見敵人勢大就不敢打的人，若豚犬耳！

    第061章 談條件

    大軍離開了鄆州，南下鉅野。

    邵樹德親自帶隊，計有銀鞍直、突將軍及衙內(nèi)軍一部合計近一萬五千人——留守壽張的突將軍已經(jīng)返回鄆州歸建。

    正月初八，大軍抵達鉅野縣東北的待賓館扎營。

    邵樹德在銀鞍直騎士的陪同下巡視了一番敵城。

    這是一座四四方方、城周不過數(shù)里的小城。城東四里多有個寨子，位于大野澤之畔，與城池遙遙相對。

    大野澤在鉅野縣東五里，南北三百里，東西百余里，為《爾雅》十藪之一。

    “寨子修得很講究，然大野澤冰封，卻是白費力氣了?！鄙蹣涞滦Φ馈?/br>
    大野澤是個好地方，水面極其遼闊，為古濟水所匯，而今濟水航道亦經(jīng)此澤。到了宋代，因為黃河決口，洪流滔滔而下，與大野澤“合兵一處”，淹沒了大片農(nóng)田、城鎮(zhèn)，洪水一直漫溢到鄆城、壽張之間的梁山腳下，形成了面積更大的梁山泊。

    大野澤水產(chǎn)豐富，附近有國朝修建的灌渠，是非常好的農(nóng)業(yè)地帶，鄆州深受其利。

    這是一處大有可為的富饒之地啊，至少在農(nóng)業(yè)時代是這樣沒錯。

    “三天了，野外賊兵也清剿得差不多了。給葛從周傳令，明日午時之前，不攻破那個寨子，提頭來見?！鄙蹣涞乱凰︸R鞭，打馬回營。

    葛從周被臨時任命為都指揮使，統(tǒng)率龍驤、廣勝、神捷三軍約三萬人，屯于鉅野西、南、東三個方向，獨留城北，標準的圍三闕一。

    邵樹德率一萬多人南下后，可供鉅野守軍逃竄的空間更小了。

    根據(jù)葛從周提供的消息，鉅野守軍約四千，去掉部分沒能及時歸隊的人，大概還有三千在城中。守將是柳存，他可能征發(fā)了城中丁壯，人數(shù)應該不止三千了，但也不會太多，五千頂天了。

    這個數(shù)量的軍士，很明顯擋不住數(shù)萬夏軍的圍攻。更何況朱威被殺、鄆州被占的消息傳了過來，城中人心惶惶，士氣大為削弱——沒有人想死，事實上邵樹德南下的部分原因是柳存求見。

    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在他南下這幾天，派進鉅野的使者又被趕了出來，看樣子城中守軍意見不一，很難說誰占到了上風。

    攻寨的命令下達后，葛從周不敢怠慢，立刻下令駐守城東的神捷軍王檀率部進攻。

    神捷軍現(xiàn)在有八千人上下，在廣勝三軍中人數(shù)最少。王檀、華溫琪二人有充分的理由懷疑葛從周在消耗異己，但眼下這個情況，他們不敢有任何廢話：夏王在看著呢。

    戰(zhàn)斗在午后打響，神捷軍副使華溫琪親自帶隊，猛沖猛打。

    邵樹德安坐營中，對戰(zhàn)斗的過程不甚感興趣。幾十萬人大戰(zhàn)的場面都經(jīng)歷過了，這種萬把人的攻防戰(zhàn)實在很難搏得他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