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攻朱瑄，凡有將士陷入賊中，世子都盡力營救?！庇钟腥苏f道：“世子沒拋棄我等，我等又何忍棄世子而去？一起拼死算了，路上也好有個伴?！?/br>
    “糊涂！”朱友裕提高了聲音，怒道：“邵樹德攻城略地，并無殺俘之舉。大好性命，何輕擲耶？”

    眾人盡皆嘆氣搖頭。

    雨漸漸停了。營外又響起了戰(zhàn)鼓聲，以及密集的腳步聲。

    “夏賊來啦！”墻頭有人示警。

    夏賊兵多，并且玩起了車輪戰(zhàn)，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模樣。這是鐵了心要攻破營寨，眾人心里更加灰暗。

    不遠處響起了吵鬧聲。不一會兒便有人過來稟報，有土團兵數(shù)百擅自打開北側(cè)營門，跑了。

    長直軍將士聽了大嘩，有人義憤填膺，有人表情麻木，有人搖頭嘆氣，有人神色微動，值此絕境之下，人心百態(tài)，當真精彩得很。

    再漠視生死的人，只要有生的機會，他還是想求生的?。?/br>
    寨墻上已經(jīng)響起了激烈的兵刃交擊聲，不斷傳來雙方將士的慘叫。

    朱友裕嘗試著起身，失敗了。

    他慘笑一聲，看著渾身再度崩裂的傷口，道：“十五年征戰(zhàn)，到此為止啦。答應諸君的富貴……呵呵……而今只有一物相送?！?/br>
    眾人不解。

    “取我頭顱，獻予邵樹德，他定不會怪罪爾等，或還有富貴?！敝煊言Ｕf道。

    “世子……”眾人大驚失色。

    “動手！別讓我死得太難受！”朱友裕怒道：“得了富貴的，莫要忘了照拂老兄弟遺屬?！?/br>
    圍在身邊的將士盡皆涕下。

    第032章 最后時刻

    中牟城外，雨勢漸收。

    邵樹德踩在泥濘的草地上，看著一片狼藉的戰(zhàn)場。

    昨晚戰(zhàn)斗的痕跡還歷歷在目，壕溝內(nèi)滿是尸體，有的已被雨水泡得發(fā)白了。

    輔兵們一具具搬出來，用大車載著，拉向遠處。

    那邊挖了一個大坑，非常深，這些尸體都將就地掩埋，以防瘟疫。

    古來征戰(zhàn)，戰(zhàn)死軍士的尸體想運回去，幾乎不可能，都是常規(guī)cao作了。

    不過他們還能在各軍軍史檔案里留個名字，大概記錄下最簡單的信息，已經(jīng)是破天荒的事情。

    梁軍已經(jīng)投降，此時正在列隊出營門。

    一大早就有文吏入營點計人數(shù)，大概有長直軍四千人左右，土團鄉(xiāng)夫三千，一共七千出頭。

    另外，昨日白天還俘虜了約兩千長直軍。

    至此，圍殲朱友裕所部的戰(zhàn)役順利結(jié)束，前后斬首五千余級，俘九千人。而天雄軍傷亡近兩千、天德軍傷亡千人、河南府土團兵傷亡千人，又是一場輝煌的勝利。

    邵樹德站在一旁，遠遠看著。親兵環(huán)列左右，頂盔摜甲，手執(zhí)利刃。

    出營投降的梁兵空著手，表情麻木，無精打采。

    這樣的士氣水平，并不僅僅是戰(zhàn)敗后才出現(xiàn)的，事實上從許州大戰(zhàn)結(jié)束后就這個樣子了，且有一步步加深的趨勢。

    反應到戰(zhàn)場上，就是梁軍越來越不經(jīng)打，再也找不回當年那支橫掃中原，睥睨天下的強兵氣勢了——其實好好整頓一番還是可以的，縱不能恢復鼎盛狀態(tài)，有當年八九成戰(zhàn)力問題不大。

    “士氣，當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鄙蹣涞赂锌?。

    不知道歷史上朱全忠晚年的時候，連番殺老將、削藩、大清洗之后的梁軍是什么士氣，應該也不會很高。

    上坡路和下坡路，對一個政權(quán)來說，精氣神方面的差距真的太大了。人完全就是兩個人，軍隊是兩支軍隊，不可同日而語。

    自家這個關西軍政集團，現(xiàn)在還處于上升期，還在不斷進取。軍隊士氣、官員辦事的態(tài)度都還算不錯，有一定的主觀能動性。

    這樣的好時光，應當珍惜啊。

    人有一口氣，軍政集團由形形色色的人組成，自然也有那口氣。

    每個人對本集團都有自己的看法。集團的締造者往往決定了這個集團還有沒有進取心，那口氣有沒有泄掉。

    我該怎樣維持這個集團的氣勢？不讓它過早產(chǎn)生暮氣呢？

    人天性趨利避害，喜歡選擇捷徑，喜歡更簡單、更安逸的玩法，這沒有錯。有時候比爛也能贏，因為你的對手更爛，你只要是一群爛人最不爛的那個就能贏得整個天下。

    但你的每一次選擇，手下都看在眼里，都會在潛移默化中產(chǎn)生影響。因為他們會解讀主君的戰(zhàn)略選擇，會揣摩上意，會形成自己的理解。

    一旦這股勁松了，這口氣xiele，再想緊起來可就很難了。

    趙匡胤一開始想北伐幽云，收回舊地。后來出于種種原因，決定先南后北，先打下好打的南方，再北上與契丹人決戰(zhàn)。但到了后來，又想攢五百萬緡錢，贖回幽云十六州了。

    這一步步的退讓，大伙都看在眼里，整個集團走下坡路就在所難免了。

    “從大順二年開始，我就矢志討伐全忠，從未動搖，至今已有七年?！鄙蹣涞峦蝗粏栆袄顺桑骸耙阅憧磥?，這件事怎么樣？”

    “大王向天下第一強藩動兵，一打就是七年，滅其精兵，覆其巢xue，偌大的汴梁，上下束手，盡皆臣服。此等氣魄，讓人心折?！币袄顺纱鸬?。

    “又拍我馬屁?！鄙蹣涞鹿笮Α?/br>
    看得出來，這個馬屁拍到位了。

    “大王?！庇杏H兵走了過來，遞過一個木盒。

    邵樹德接過打開，從中取出朱友裕的頭顱，仔細觀看。

    雙眼半睜半閉，嘴巴微張，表情微微有些扭曲。

    “擦洗干凈，與其尸首縫起來吧。再找人制下棺木，收殮尸身。”邵樹德吩咐道。

    朱友裕死了。

    至于怎么死的，當然打聽得出來。那么多人呢，不可能個個都保密。

    邵樹德也沒有吝嗇賞賜，帶著朱友裕頭顱而來的十余人，都有錢帛發(fā)下，但他不會再重用這些人了。

    武人拿錢賣命，舍命廝殺是職業(yè)道德，是優(yōu)良風氣，邵樹德并不在意，甚至多有激賞。但殺自家主將投降的人，哪怕事出有因，你也一定要小心他。這種老油子素無節(jié)cao，誰給錢多就聽誰的，晚唐到北宋這大半個世紀的軍隊風氣，就是被他們慢慢敗壞的。

    巡視了一番傷兵營后，邵樹德返回了城中。

    因為天氣原因，全軍在中牟內(nèi)外休整。

    從河中返回戰(zhàn)場的各部已經(jīng)陸續(xù)進抵河陽、洛陽，接下來便可以進攻八角鎮(zhèn)，威逼汴州。

    對了，還有另外一個好消息。鐵林軍在單州擊敗朱珍，殺敵千余。朱珍主力不敢戰(zhàn)，退回曹州，猶豫不決。

    鐵林軍與朱珍的戰(zhàn)斗雖然規(guī)模不大，戰(zhàn)果也很小，但積極意義還是有的，那就是讓朱珍認識到了他部隊的真實戰(zhàn)斗力——大清洗之后還能不能打，這事可以問問蘇慈祖。

    住在曹州驛站的夏軍使者待遇陡然好了起來，高劭甚至帶著夏軍使者欣賞歌舞，晚上還派美姬服侍。朱珍的態(tài)度，在一點點轉(zhuǎn)變。

    “參見大王?！睉?zhàn)斗結(jié)束后的天雄軍、天德軍、鐵騎軍將官一起進縣衙參拜。

    “對梁戰(zhàn)事，已進入到收尾階段。”邵樹德沒有談該怎么對付梁軍殘余部隊，事實上在他看來，長直軍覆滅之后，大局已定。如今也就是天氣不好，無法及時收到其他戰(zhàn)線的消息，說不定尉氏、襄邑那邊已經(jīng)有戰(zhàn)果了。

    “數(shù)日前收到消息，全忠親領大軍出汴州，往八角鎮(zhèn)而去。”邵樹德的目光掃過臧都保、牛禮、蔡松陽等人，擲地有聲地說道：“給我把他攔截住。無論攔在哪里皆可，不要讓他回到汴州，否則，又得橫生波折。”

    朱全忠在汴州好，還是不在汴州好，這個問題傻子都知道答案。

    趁著他還不知道中牟戰(zhàn)斗的結(jié)果，將他徹底圍困在八角鎮(zhèn)或者醋溝，再聚集大軍圍而殲之，這是最佳解決方案。

    誠然，朱全忠定然會留心腹守汴州，比如朱家那一票人以及侍衛(wèi)都指揮使張朗等。但他們與朱全忠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鎮(zhèn)不鎮(zhèn)得住場子是個很大的問題?；蛘咭粫r能鎮(zhèn)住，但無法長久鎮(zhèn)住，這就給了邵樹德機會。

    汴州，國朝關東第一大都會，政治意義還是不小的，拿下之后，對人心向背有很大的影響。

    “大王，眼看著雨要停了，我等今日便走。泥濘些不妨事的，慢慢走就是了，多走一里也是好的?！碧煨圮娛龟岸急Ｕf道。

    天雄軍野戰(zhàn)破敵，大敗朱友裕萬余兵馬，如今氣勢盛得一塌糊涂，恨不得現(xiàn)在就跑去八角鎮(zhèn)，將朱全忠揪出來一刀宰了。

    這股銳氣是邵樹德一直以來小心呵護的。如果不違反原則，他很愿意遷就這支功勛王牌部隊。

    “壯哉！”邵樹德贊了一句：“天雄軍兒郎真乃吾之干城也。既如此，便派一廂步軍東行。牛將軍，你來帶隊，萬勿有失?！?/br>
    冒雨東行，隊列肯定一塌糊涂。而且這天氣，斥候也放不出去多遠，如果遭人突襲，豈不冤枉？因此，邵樹德點名牛禮帶隊，蓋因他比較穩(wěn)重，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遵命！”牛禮出列，大聲應道。

    邵樹德看了看牛禮，見他臉上氣色不錯，身材也很勻稱，稍稍放下了點心。為什么關注牛禮的身材呢，因為邵樹德懷疑歷史上牛禮是因糖尿病而死。

    “若遇賊軍，沒必要直接就打，可等待主力趕來?！鄙蹣涞掠侄诘溃骸拔伊线@雨今日就能停，再有數(shù)日，地面就會利于騎軍驅(qū)馳，屆時數(shù)萬大軍齊上，定教朱全忠回不到汴城?！?/br>
    在邵樹德的計劃中，參與進攻八角鎮(zhèn)乃至汴州的部隊還有更多。

    由河中馬步都虞候封藏之率領的一萬兵馬快要抵達鄭州了，飛龍軍左廂契苾璋部更是已至滎陽，須臾可抵中牟。有這兩萬人加入，兵力會更加雄壯，把握也要大上幾分。

    至于經(jīng)略、赤水、定遠三軍，目前還在河中，當?shù)鼐謩莶皇呛芊€(wěn)，暫時動不了——定遠軍使王遇再度臥床，聽聞病得很厲害，不太行了。

    乾寧四年九月二十日下午，天雄軍左廂步軍離開了中牟，一路向東。此時的朱全忠，已率雄威、飛勝、龍驤、龍虎、踏白五軍并土團鄉(xiāng)夫五萬余人西行，前鋒一部已抵醋溝鋪外，扎營屯駐。

    全忠義子、廣勝軍指揮使朱友文為汴州留守，總督全城軍務，神捷軍指揮使王檀、天興軍指揮使華溫琪副之。

    朱全忠家數(shù)代單傳，到他父親朱誠這一代終于有了三個兒子。他如今所能信任的，也就幾個兒子、侄子罷了，宗族勢力非常單薄——嗯，比李克用差，比邵樹德強。

    蕭縣人張朗也得了個職務，汴城斬斫使。不過他手下只有侍衛(wèi)都一千多人，說話聲音還是不夠響。

    整個汴州，秋風蕭瑟，風雨欲來，已經(jīng)到了最后時刻。

    第033章 來了

    九月二十二日，朱全忠抵達了醋溝。

    除留守八角鎮(zhèn)的龍虎軍一部六千人外，主力四萬余人已匯集于此。

    天已放晴兩日，但仍然不利騎兵驅(qū)馳，這讓梁軍上下輕松了很多。

    他們不是沒有辦法對付騎兵，但真的很煩人，很耗費精力。雄威、飛勝二軍都是老兵，對付起來還比較熟練，也不怎么慌張。但龍驤、龍虎以及土團鄉(xiāng)夫就有點夠嗆了，緊張兮兮的，不知道怎樣合理分配體力，不知道敵人什么時候在虛張聲勢，什么時候是來真的，最主要的，他們怕！

    附近缺乏扎營的材料。四萬大軍分頭出擊，找了很遠才找到一片樹林，于是聚集人手，將其全部砍伐光了。大木料扎營，雜木、樹枝之類的堆積做薪柴。

    大軍鏖戰(zhàn)之處，首先受傷害的就是森林。打得越多，破壞越厲害，打個幾十上百年，保管給你森林覆蓋率拉下來好幾個百分點。

    “還沒收到西邊消息嗎？”朱全忠有些急躁，心情也很惡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