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河陽中潬城所在的沙洲綠蔭下，邵樹德、宋樂對坐飲酒。其時河風輕拂，一掃暑熱，端地是非常自在。

    “大王，觀梁人水師，便可知其將驕兵墮，不復當年之銳氣，破之易也。”宋樂年逾五旬，但精神不錯，此時與邵樹德談起梁人水師“擺爛”的消息，言語中多有譏諷。

    “去歲大水破壞不輕啊。”邵樹德則看著重建的河陽關(guān)（中潬城），不住感慨，道：“城池被沖毀，樹也沒活下多少，菜畦、果園被淹，養(yǎng)的魚也跑了……”

    當然，損失最大的還是浮橋，不得不重修。而且重修的橋質(zhì)量不如以前，因為那些船只都是緊急伐木后打造的，首先木材來源不一，有的木材并不適合造船，但關(guān)鍵時刻也用上了；其次木材沒有陰干或烘干，用不了多久就會損壞，壽命很短，后面就要陸陸續(xù)續(xù)進入更換期，非常麻煩——原版浮橋所用的船，可是在江西洪州制造，然后運輸?shù)胶雨柕摹?/br>
    “大王，幸好孟、懷未遭大難，河堤尚穩(wěn)。今歲兩州大稔，百姓粗安。”宋樂笑道：“大王若想吃魚，遣人捕一些就好了，不費事?！?/br>
    黃河大堤，只要你不去瞎搞，一般而言也沒那么脆弱。

    邵樹德記得后梁末帝時期就扒過一次黃河大堤，最后坑了自己。本意扒黃河是防止晉軍騎兵南下襲擾的，但在李存勖奇襲汴梁時，自己的主力卻因為黃泛區(qū)阻隔無法快速回援，坑得不行。

    “孟懷也發(fā)展四年了吧？”邵樹德突然問道。

    宋樂心下一驚，明白了邵樹德的用意。

    老實說，鎮(zhèn)孟數(shù)年，他對河內(nèi)算是有感情了。正所謂一張白紙好作畫，他在河內(nèi)干得也舒心，又毗鄰中原核心地域，與當年傾注了他很大精力的勝州大不一樣。

    夏王這意思，多半是要在河陽征稅了，宋樂很清楚。

    “大順五年始得，下半年移民屯墾，冬至之前造冊，計有一萬八千余戶、八萬四千余口?！彼螛飞茡崦?，重實干，這些數(shù)據(jù)當真張口即來，只聽他說道：“乾寧元年至今，不斷移民墾荒，戶口劇增，二州十縣之地產(chǎn)出的財賦，多用于移民安置。況且河陽南城、汜水縣、河陰縣新得，殘破不堪，百姓還需賑濟。河道、驛道、陂塘、灌渠尚需整治，牧場今年新增了三萬匹馬，人手、草料多有不足，還需開辟田地種粟麥供馬兒過冬。鄉(xiāng)民教化，也是一筆大支出……”

    宋樂說的這些都是實情。

    河陽的成績很突出，但問題也很多，才剛剛度過了最艱難的階段，真沒到摘果子的時候。況且孟懷鄉(xiāng)勇年年出戰(zhàn)，賣了不少命，以往被軍中將領(lǐng)鄙視的華州移民的戰(zhàn)斗力也得到了很大提升，這不是貢獻么？

    河陽百姓太苦了，最好緩個兩年。

    邵樹德見宋樂那樣，笑道：“先生勿憂，今年夏收、秋收便不征戶稅了，只征地稅。明年夏收才開始課兩稅，如何？”

    “也好。”宋樂知道這是他為河陽百姓所能爭取到的最好條件了，立刻一口答應。

    邵樹德見宋樂答應得這么快，有些后悔，不甘心地問道：“先生給我交個底，如果征收重稅，又不讓百姓活不下去，河陽一年能收多少糧？”

    “八十萬斛還是有的?！彼螛反鸬?。

    這是地稅，不是糧食產(chǎn)量，而且一般而言不至于收這么重的稅。邵樹德只是想了解極端“苦一苦”的情況下，河陽能提供多少資糧罷了。

    而且，河陽的三茬輪作制并未得到全面的推廣，因為缺乏牲畜。后面逐漸深入推廣后，糧食總產(chǎn)量并不會得到很大的提高，因為會有相當部分種糧食的農(nóng)田改種牧草，這個影響不容忽視，除非繼續(xù)瘋狂移民，但顯然不太可能了，有人也是優(yōu)先安排到河南府和汝州。

    “不錯了。”邵樹德說道。

    還在整編的武威軍，計有步軍兩萬四千、騎軍六千，征戰(zhàn)一年的話，人吃馬嚼，要吃掉六十萬斛糧豆。河陽已經(jīng)能支持一支“禁軍”的糧食消耗了，如果再征收些干草的話，或許更多。

    武威軍是全軍第一支開始整編的部隊，但因為積石軍尚未全數(shù)抵達，還需繼續(xù)等待。

    鐵林軍的整編已經(jīng)完成，正在汝州cao練。

    軍隊的整編，不是幾天就能完成的。整編完之后，也不是立刻就能參加戰(zhàn)斗的。因為原本的組織結(jié)構(gòu)、人員配備經(jīng)歷了很大的變動，需要時間重新熟悉，恢復戰(zhàn)斗力。鐵林軍整編完成后在汝州cao練了一些時日，后面可以調(diào)到其他方向，邊戰(zhàn)邊練。

    懷州行營的部隊與魏人小打小鬧一年，其實死傷也不小。目前河源軍還有七千多人，玉門軍還有三千多人，保義軍七千余人，總計一萬八千出頭。

    邵樹德打算讓他們與天雄軍整編，該軍目前還有九千人，再調(diào)三千梁軍降兵，湊足三萬。騎兵不夠的話，就讓部分玉門軍的紅發(fā)兵改為騎兵，反正他們中會騎戰(zhàn)的人很多，只不過沒有馬罷了——鐵林、武威、天雄三軍整編完之后，將用掉一萬五千降兵，消化近半。

    “大王，有軍報。”野利克成來到樹蔭下，稟報道。

    邵樹德看了他一眼，少年郎氣喘吁吁，一路小跑過來的，辦事不如李忠舉重若輕。

    打開盒子看了看每封軍報的密封情況，然后慢慢審閱。

    “楊悅已至柔州。”邵樹德隨口向宋樂說道：“不知道李克用會作何反應。”

    楊老頭是三月上旬尾上收到命令的，等待各部征丁、匯集等了一個多月。其實這也正常，牧草尚未返青的季節(jié)，各部落干草都很緊張，調(diào)配起來大費周折。況且陰山以北五月份牧草才返青，而且長得也不高，去早了馬兒也沒得吃。

    諸部騎士匯集至靈、勝、豐，分頭整訓了一個月，原本鬧哄哄的部落兵稍稍有了些紀律。

    六月初，全軍分批開往柔州，對部落壯丁進行了第二番整頓。效吐蕃舊制，分左中右三翼，翼長轄萬戶、千戶、百戶、小將若干，在柔州草原將養(yǎng)了一下馬力，然后便兵分數(shù)路，大舉東進。

    邵樹德看了一下落款的時間：六月十二日。

    算算時間，差不多也該接戰(zhàn)了，阿布思家不知道有沒有準備。

    第008章 目標：故懷荒鎮(zhèn)

    參州城外，張全義仔細看著賬簿，頻頻點頭。

    草原上的后勤運輸，與內(nèi)地大不相同，張全義也是第一次接觸，覺得挺有意思。

    他對錢糧農(nóng)事挺有天賦的，只不過運氣不佳，入錯了行，當上了武夫，靠著比別人狠慢慢上位。但再往上時，專業(yè)本領(lǐng)差的弱點就暴露了出來，一路蹉跎至今。官越混越小，從檢校司徒、佑國軍節(jié)度使、河南尹一路做到了下州刺史，也是沒誰了。

    但張全義很有戰(zhàn)斗精神，不放棄、不服輸是他的優(yōu)良品質(zhì)。

    上任參州刺史不過數(shù)月，就已經(jīng)將這一城四縣之地的情況給摸了個八九不離十。面對不太熟悉的蕃人百姓，他也制定了獎勵措施，即愿意從逐水草而居狀態(tài)停下來種牧草養(yǎng)牛羊馬匹的，給予絹帛、農(nóng)具和種子賞賜。

    他將各縣、鄉(xiāng)劃片包干，定期檢查編戶人口數(shù)量，有大增長的給予獎勵，沒啥動靜的當場責罵，一點不留情面。

    每里挑出一農(nóng)戶，牛羊養(yǎng)得最多、最肥壯的給予獎勵，田間麥苗長得最好的也給予獎勵。

    他甚至還有個雄心勃勃的計劃，下半年抽時間了解涼城、善無、沃陽、參合、旋鴻等地的山川河流，看看能不能攢一兩個陂池出來，以便大旱之年解決人畜飲水難題，免得牲畜大量倒斃。

    這是個人才！而且充滿熱情和干勁，讓他遠離武夫這個危險的行業(yè)，其實不是壞事，至少不用擔驚受怕了，沒準多活幾年呢——朱全忠那么好伺候的嗎？老張可不敢這么想。

    “干草多、糧豆少，參州底子還是太薄。”張全義說道：“楊都頭這仗會怎么打？”

    “兵分數(shù)路，帶著牛羊、大車、馬匹，沿途放牧，接戰(zhàn)之時上馬廝殺。如果能一下子摧垮敵軍，便往下一處進發(fā)。若不能，散開放牧，養(yǎng)好膘后接著打。”張全恩回道。

    他其實還是懂一些草原上打仗的規(guī)矩的。但也沒親眼見過，而是讀史書讀來的。

    當年五胡南下，互相征伐。打一陣子之后，馬兒跑得瘦脫了形，不得不找個地方放牧，養(yǎng)好膘后再戰(zhàn)。有時候甚至上午打仗，下午便不打了，各自去牧養(yǎng)馬匹。

    用糧食喂養(yǎng)是一種快速恢復戰(zhàn)馬體力，提高其持久作戰(zhàn)能力的好辦法，但有時候找不到那么多糧食，這就沒辦法了。

    在大草原上的話，因為飲水、補充鹽分、牧草榮枯等因素，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馬、牲畜都聚在一起，除非那兒恰好是一處水草特別豐美的地方，比如旋鴻池、鹽池（岱海）等。

    楊悅帶新泉、飛熊、金刀、黑矟諸軍四萬多人，以及各部落丁壯八萬，定然要兵分數(shù)路，不然前面走的牛羊馬匹把剛長出來的牧草吃光了，后面的部隊只能吃沙子。

    “十余萬人不會全都上陣廝殺吧？”張全義又問道。

    “不能?！睆埲鞯溃骸氨闳缰性蛘桃靼l(fā)夫子轉(zhuǎn)運糧草一樣，草原打仗，也要有人扎營、取水、鍘草、做飯、放牧、修理器械。我估計楊都頭還是以飛熊、金刀、黑矟三軍為核心，征調(diào)部分蕃人輕騎護衛(wèi)上陣廝殺，大部分人還是伺候這些戰(zhàn)兵。”

    話說夏軍在草原上的套路基本已經(jīng)成型了。

    職業(yè)武夫組成的騎軍充當一錘定音的核心精銳主力，大量征發(fā)蕃人輕騎做炮灰，混合搭配作戰(zhàn)。

    以黑矟軍為例，一萬騎馬重甲步兵，一般會給他們配個數(shù)千乃至一萬蕃人輕騎，一起行軍。遇到敵騎之時，輕騎先接戰(zhàn)，打得過就追殺敵人，打不過就退回來，讓這些重甲步兵保護，他們有強弓勁弩，正面作戰(zhàn)能力也強，敵人一般不敢硬來。

    這其實就是后漢的建軍思路。他們在草原上以具裝甲騎為沖殺主力，內(nèi)附鮮卑、烏桓部落的牧人充當輕騎，直接殺向敵人的游牧地，抓他們的老弱婦孺和牛羊，屢試不爽。

    所以，一個部落游牧的具體位置是高級機密。敵人一般只知道個大概位置，但草原茫茫，知道大概用處不大，位置一定要精確，最好有帶路黨。一個部落放牧的時候，如果看到敵對部落在附近偵察，一般都要立刻轉(zhuǎn)移，暴露了位置是十分危險的事情，往往一個突襲就完蛋了。

    后世滿清靠著大量蒙古帶路黨，突襲蒙古人的游牧地，八旗重甲步兵一打一個準，搞得林丹汗不斷跑路，狼狽無比。

    “準備兩萬斛糧豆，用馬車送往柔州。”張全義下令道：“州里暫時只能拿得出這么多了，楊都頭當不會怪罪，二弟親自押送?！?/br>
    “好。”張全恩一口應道。

    “帶上團練副使韓將軍一起走?！睆埲x又吩咐道。

    朔方軍邊郡一般會設(shè)團練使一職，比如孫霸之子孫進德就當過鄯州團練使。參州亦有團練使，為新近調(diào)任汝州刺史的韓建之子韓從允。

    張全義、韓建都是刺史，但差別可大了。在這一點上，他還是拎得清的。韓建，先后當過會州、鄯州刺史，聽聞將地方上打理得井井有條，甚得夏王賞識，說不定哪天就升上去了。

    如果不是韓從允已有妻室，張全義甚至打算嫁女給他。不過年齡最合適的長女晚露不在身邊，坊間甚至有傳聞，晚露已經(jīng)叫夏王父親了，老張遂熄了這個心思。

    老張鎮(zhèn)蔡之時，聽聞商州刺史成汭亦擅長經(jīng)營地方，最近打聽了一下，得知上月便出任奉國軍節(jié)度副使，開始治理蔡州，讓他的心緒甚是復雜——奉國軍節(jié)度使則是李唐賓，看樣子與高仁厚一樣，因戰(zhàn)功而得賞，但或許打得不夠漂亮，只得了這么一個小藩的帥位。

    六月十五日，張全恩、韓從允二人押著兩萬斛糧豆離開了涼城，往柔州而去。

    張全義則去了沃陽、善無二縣，查看當?shù)氐霓r(nóng)田水利情況，工作的積極性非常高。

    ※※※※※※

    柔州理所集寧縣幾乎成了一個大號貨物集散地。

    第一批人馬已經(jīng)東行了，第二批人馬準備出發(fā)，金刀軍使楊亮作為指揮使，今日就是他們的行期。

    柔州土城內(nèi)外駐扎了不少步兵，主力是來自新泉軍的5500步騎，另有來自關(guān)北的數(shù)千土團鄉(xiāng)夫。

    柔州以西，勝州更是集結(jié)了大量人馬，主力是麟州楊家?guī)н^去的數(shù)千子弟兵。

    “楊都頭到哪了？”楊亮隨手將馬車上的麻繩扎緊了，問道。

    “回軍使，應快到大寧了?！闭f話之人聲音洪亮，孔武有力，赫然便是陜州院的前教練使劉捍，現(xiàn)在是金刀軍都虞候。

    大寧在今張家口萬全區(qū)，其實不遠，兩百余里罷了。楊悅親率飛熊軍一萬六千騎及河西蕃部三萬人，一路疾行撲過去，目標直指黑車子室韋，此謂南線。

    黑矟軍使夏三木領(lǐng)一萬騎馬步兵及六大巡檢使部落三萬蕃騎，走中線，直撲后魏懷荒鎮(zhèn)舊地（今張家口張北縣附近），那里生活著部分陰山韃靼及依附李克用的雜胡部落，此謂中線。

    楊亮率金刀軍一萬騎馬步兵，外加隴右蕃部兩萬人，走北線，迂回攻濡源。

    濡源即濡水之源。后魏孝文帝太和中置御夷鎮(zhèn)，為六鎮(zhèn)之外的第七鎮(zhèn)，鎮(zhèn)城在獨石口塞內(nèi)，沽水東岸，今赤城縣北六十多里。

    御夷鎮(zhèn)就是用來鎮(zhèn)壓濡源的胡人的，從名字就可以看得出來。如今這塊土地上生活著依附李克用的室韋、奚及一些雜胡。

    三路出師，十余萬人，浩浩蕩蕩，威風凜凜。必然會引起李克用的不滿，甚至要行經(jīng)他的地盤，后果很難說。

    楊亮對此其實有些自己的看法。

    他認為朱全忠已是死狗一只，在這個局勢下，河北、河南諸鎮(zhèn)怕是又要演當年聯(lián)合對付朝廷的舊事，即各種合縱連橫，各種兩面人，各種出工不出力。既如此，是否要過分刺激李克用，令其痛下決心，與夏軍為敵？

    李克用幫陰山韃靼對付柔州契苾部，你派人反擊，當時是正確的?？蓵r過境遷，梁人十萬精銳盡喪于許州，中原局勢大變，這個時候還這么搞，是不是有問題？

    不過目前并沒有接到取消作戰(zhàn)計劃的命令，這意味著一切繼續(xù)。楊亮是武人，自然要無條件執(zhí)行命令，因此他只能收起疑惑，率軍出發(fā)。

    辰時三刻，一眼望不到頭的馬車駛離了柔州集寧縣，車上滿載各類物資以及糧食——人不可能一直吃rou，尤其對中原軍士而言，粟麥也是必需的，故隨軍攜帶了一批。

    隴右蕃人驅(qū)趕著牛羊馬駝，行走在馬車兩側(cè)，遠遠望去，幾乎填滿了整片山谷。

    來自鄯州安人軍的三千吐蕃輕騎為先鋒，天還沒亮就出發(fā)了。

    “走吧！開弓沒有回頭箭，此番出師，非得狠狠殺一番才行了。”楊亮招了招手，親兵牽來一匹少見的黃驃馬，翻身騎上之后，奔馳在了草原之上。

    副使張歸霸做了一番簡短的戰(zhàn)前動員，一萬甲士沒什么廢話，將器械、甲胄置于馱馬背上，然后騎上乘馬，分批前出。

    目標：故懷荒鎮(zhèn)。

    第009章 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