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軍漢神色平靜地說道：“都死在秦宗權(quán)手里了?！?/br>
    “可惜?！备呷屎駠@道：“你也走吧，武人當(dāng)什么苦力，不像話。”

    “將軍若放我走，我卻無處可去，多半還是去尋飛勝軍，果真要放我走？”軍漢問道。

    “膽子倒是不小，竟然敢這么說，不怕被我一刀砍了？”高仁厚笑問道。

    “實話實說罷了?！避姖h泰然自若道：“武夫直來直去，有何不可言？”

    “你走吧，我一言九鼎，不說假話?！?/br>
    “我只能回飛勝軍了，不如得餓死。”

    “快滾！”高仁厚笑罵道。

    軍漢連滾帶爬站了起來，下意識看了眼老者離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在給人瞧病的郎中，頭也不回地走了。

    高仁厚接著巡視，時不時問幾句。

    有出來樵采被抓的敵軍俘虜，發(fā)給口糧后讓他們走了。

    有身體瘦弱不堪役使的，讓他們回家了。

    甚至就連有父兄在梁軍中者，也放歸了。

    一時間，幾百人走了個七七八八。他并不感到奇怪，梁軍那么多人，不可能所有人的家眷都住在城里，越靠近城墻，軍士家人就越多。

    午后時分，契苾璋帶著兩千余人趕了回來，聽到屬下匯報后，他也很驚訝，立刻找到了正在與郎中閑聊的高仁厚。

    “高都頭何意？怎生縱放了那么多人？”契苾璋問道。

    他在城父、永城、臨渙三縣大肆征丁，為此還鎮(zhèn)壓了一場兵亂，好不容易把隊伍拉了起來。進(jìn)入宿州境后，又是故伎重施，打算拉丁入伍，結(jié)果竟然被放走了？

    “契苾軍使勿憂。賊人連戰(zhàn)連敗，軍心不振，我縱放幾個生口，亦無關(guān)大局。”高仁厚笑道：“將軍喜氣洋洋歸來，定有斬獲嘍？”

    “沒甚斬獲。氏叔琮也是硬茬子，我攻其前軍一部，竟然攻不動，兩軍殺傷相當(dāng)，真是晦氣。回師時繞了下道，擊破一股鄉(xiāng)勇，俘斬數(shù)百人?！逼跗冭耙荒樆逇獾卣f道。

    “慢慢來，飛勝、雄威二軍非弱旅，也是心高氣傲之輩。向來沒吃過苦頭，當(dāng)然不服氣了?！备呷屎裥Φ溃骸奥?，不能急，一急就有破綻，就會讓人鉆了空子?！?/br>
    “你打仗的路數(shù)我不喜歡?！逼跗冭爸毖圆恢M地說道。

    按照契苾璋的方略，就是不斷派出蕃人騎兵，遲滯、消耗敵軍，然后派出飛龍軍，快速機(jī)動，神出鬼沒，對敵人發(fā)起攻擊，拼著付出巨大傷亡也要將他們打崩。

    什么老謀深算，鎮(zhèn)定自若，不符合武夫們的審美，跟個毛錐子一樣，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高仁厚也不和他爭辯，只是搖頭笑笑。

    每個人打仗的風(fēng)格，本來就不一樣。

    有人勇猛精進(jìn)，亂拳打死老師傅，把鎮(zhèn)定自若的所謂儒將、智將給打得落花流水，一力破十會，完事后還要奚落你一番，殺人誅心；有人老謀深算，走一步看三步，把什么都算計到了，將敵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有人打仗跟廟里的泥胎木偶一樣，情緒都不帶變化的，冷酷無情，耐心等待，只求目的，不擇手段……

    一個集團(tuán)，各個大將的風(fēng)格都一樣才是奇哉怪也。

    ※※※※※※

    氏叔琮的大軍離開了下蔡縣，沿著淮水向東。

    這樣行軍，路其實變遠(yuǎn)了，不是很合適。但沒辦法，夏人派了大量蕃騎過來，沿途sao擾，甚是煩人，逼得他改變行軍路線，順潁水而下，先至潁口，取得補給之后一路向東。

    這樣走有個好處，那就是糧道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因為淮水就是他的糧道，夏人的騎兵再厲害，也沒法游到寬闊的淮水之中廝殺。

    楊行密確實很夠意思。他派來的水師一直沒走，留在潁口大營等待。氏叔琮退兵后，水師再度啟程，幫著轉(zhuǎn)運輜重、傷員，解決了很大的麻煩——輜重、傷兵是最拖累行軍速度的，有船運真再好不過了。

    夏賊的戰(zhàn)斗力還是不錯的。蕃將契苾璋統(tǒng)領(lǐng)的飛龍軍更是一幫亡命之徒，硬碰硬打起來傷亡著實不小，這給他的內(nèi)心蒙上了一層陰影。

    另外，他有些懷疑梁王失了方寸了。

    一會讓他去收復(fù)亳州失地，一會讓他注意賊人動向，謹(jǐn)防他們攻向徐宿。

    你到底要我怎樣？

    氏叔琮也有些氣，思來想去，既然夏賊大舉東進(jìn)，朝宿州而去，那么就先至渦口，把營寨重新扎起來，穩(wěn)住退路，然后再北上。

    而在他們這支主力大軍之外，還有楊師厚、趙巖、朱漢賓所部一萬五六千人，直接從潁州東進(jìn)，這會已至蒙城。

    兩路進(jìn)兵，總兵力五六萬人，尋找機(jī)會圍殲契苾璋部。

    方略差不多就這么個方略了，但氏叔琮其實沒太多信心消滅敵人，因為他們有馬，打不過可以跑，你能怎樣？收復(fù)亳州陷賊之地就不錯了，別想太多。

    而且，最怕契苾璋跑了后再回來，兵太少，武備空虛的地方太多，敵人又是四條腿趕路，真的防不勝防。

    “大帥，周本來了?！庇H將快步走了過來，稟報道。

    “讓他過來吧?！笔鲜彗龜[了擺手，繼續(xù)想心事。

    周本帶著數(shù)名親隨策馬而來，一路走一路看，對梁兵的軍威贊不絕口。

    “見過氏都頭?！敝鼙鞠埋R行禮道。

    氏叔琮很不耐煩地下馬回禮。

    “好消息啊，氏都頭?！敝鼙敬笮Φ?。

    氏叔琮瞟了他一眼，沒搭話。

    周本絲毫不以為意，繼續(xù)笑道：“方才收到吳王信件。吳王對夏賊挾持天子，禍亂朝綱亦很憤恨，聲言欲討之?！?/br>
    “怎么個討法？”氏叔琮隨口問道。

    “吳王說，若梁王兵力不濟(jì)，難以剿賊，他愿遣楚、泗二州兵馬北上入徐宿，助梁王共討邵賊?！敝鼙拘Φ馈?/br>
    氏叔琮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他嗅到了詭異、危險的味道。

    楚、泗二州，都是楊行密賞給手下的。其中，李神福任楚州刺史，劉金新近被委任為泗州團(tuán)練使，cao練兵馬，整備邊防。

    “此事需得梁王應(yīng)允方可?！笔鲜彗龝簳r不愿得罪周本，雖說心里已經(jīng)很不爽了。

    “也是?！敝鼙竟恍?，將此事揭過不提。

    隨后便聊起了其他事情，言語間多有結(jié)好、拉攏之意。氏叔琮不傻，聽得懂周本話里話外的意思，但他裝作不知，繼續(xù)敷衍著。

    二月二十五日，大軍進(jìn)抵渦口，扎下了大營。

    第060章 渦口與幽州

    “哈哈，氏都頭，又有好消息?！币归g，周本哈哈大笑著進(jìn)了營中，說道。

    氏叔琮抬了下眼皮子，問道：“喜從何來??？”

    “吳王在安州大勝，殺敵三千、俘千余，目前正在整頓兵馬，準(zhǔn)備進(jìn)攻淮西。申、光、壽乃我淮南舊地，取之天經(jīng)地義。”周本大聲說道。

    氏叔琮大吃一驚，猶自不信，問道：“怎么打的？”

    周本道：“安州兵與我大軍相持，急切間難以破城，吳王便移兵應(yīng)山縣，作勢攻平靖關(guān)。賊人懼怕關(guān)城失守，威脅申、光，故只能出戰(zhàn)，結(jié)果大敗而走，退守州城，目前已沒有實力出城野戰(zhàn)?！?/br>
    “好！”氏叔琮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喜道：“安州打了——淮西空虛得很，若能破關(guān)北上，申、光二州取之易如反掌。貴軍朱延壽部尚在壽州，若能兩相夾擊，攻拔壽州亦非難事。折宗本、折嗣倫父子不死何待？”

    氏叔琮本想說你們打安州打了那么久，終于有點眉目了，不過臨時醒悟這話不太客氣，于是生生改口。

    “吳王何時攻申、光？”氏叔琮追問道。

    “大軍苦戰(zhàn)多日，尚需休整，三月中應(yīng)可出兵，攻平靖、禮山等關(guān)。放心吧，北上是必然之事?！敝鼙颈ＷC道。

    “關(guān)城可不好打?！笔鲜彗尤粸榛窜娍紤]起了行軍作戰(zhàn)的事情，可見希望之迫切。

    關(guān)城杵在那里，大隊人馬過不去，那么就只能派小股人馬翻山而過，劫掠一番了事。但不管怎樣，還是能夠造成不小的麻煩的，至少可以讓申、光二州地方上風(fēng)聲鶴唳，緊張兮兮。

    “夏賊在申、光有多少兵力？”周本急欲為楊行密打探消息，遂問道。

    “至多五千?！笔鲜彗K日研究這些，情報可以說信手拈來。

    周本一聽覺得有戲，便道：“氏都頭不如遣兵南下，與吳王南北夾擊淮西鎮(zhèn)，破之必矣?！?/br>
    “我要南下早南下了?！笔鲜彗行o奈地說道：“現(xiàn)在錯過機(jī)會了?！?/br>
    剛出兵那會，他確實可以南下，但蔡州局勢危機(jī)，急著去救援，結(jié)果頓兵于潁州城下。這一耽擱，契苾璋已經(jīng)準(zhǔn)備攻徐宿了，你去和他換家？對不起，氏叔琮不想換，淮西窮困，百業(yè)凋敝，雖說徐宿也不咋樣，但至少比淮西強(qiáng)。

    “可惜?！敝鼙靖鴩@了聲氣，好像十分惋惜的樣子。

    他仍然記著楊行密交給他的任務(wù)。揚州的屏障是淮水，而如果能在淮水以北再取得一塊地盤，那就更穩(wěn)固了。徐州，就是最好的攻取對象。

    但這會梁、淮兩家關(guān)系密切，這種事不能直接下手，得另尋良機(jī)。氏叔琮鎮(zhèn)徐宿多年，飛勝、雄威二軍家人也陸陸續(xù)續(xù)搬了過來，若能將他拉攏過來，絕對是大功一件。

    當(dāng)然，這也只是預(yù)先的燒冷灶，打關(guān)系。氏叔琮真的現(xiàn)在投過來，楊行密將陷入兩難之中。人家?guī)П鴰У乇P來投，沒道理往外推，可這樣又會大大惡化與朱全忠的關(guān)系，導(dǎo)致抗夏大業(yè)橫生波折。

    因此，預(yù)先接觸，維持關(guān)系，就是當(dāng)前最好的辦法。短期內(nèi)，周本不會走了，這就是他的任務(wù)。

    “明日我北上宿州，周將軍自留守渦口，靜待我佳音吧?！笔鲜彗露藳Q心，先保住老巢再說。

    ※※※※※※

    李克用率先頭部隊返回了幽州。

    最近三個月可真是充實。臘月里于幽州大破劉仁恭，俘斬數(shù)千，收降契丹、奚人降眾萬余。隨后遣一部南下瀛、莫，剿滅當(dāng)?shù)匦缕鸬姆纯狗肿?，自領(lǐng)主力征營、平，經(jīng)兩個月的苦戰(zhàn)，先小敗后大勝，最終擊破了劉仁恭的殘兵敗將，盡收營、平二州。

    在這場戰(zhàn)爭中，已經(jīng)北上投奔耶律億的高思繼兄弟也參戰(zhàn)了，但他們總兵力也不過一萬多人，還是新敗之眾，最終還是無力回天。劉仁恭麻利地與高思繼兄弟一起北奔，如同喪家之犬。

    出征以來連連大勝，但李克用對幽州事務(wù)已經(jīng)膩歪了。天天有人造反，殺了那么多回，沒人敢反了吧？

    “此番出征以來，連著數(shù)月，殺賊逾萬，我倒要看看，燕人還敢不敢反?！崩羁擞孟袢永粯?，將馬鞭、披風(fēng)、佩劍一件件扔到親兵手里，然后在別人幫助下卸甲，換上袍服。

    “大王，燕人應(yīng)是不敢造次了。鎮(zhèn)州王镕亦遣使來，言大王若止步于幽州，他愿與盧彥威一起上供財貨?！备谒箢^的蓋寓連聲說道。

    “王镕剛剛擊敗王郜，這是得了便宜賣乖呢?！崩羁擞米胶采希瑢ⅠR靴用力甩脫，然后盤腿坐下，冷笑道：“王郜也太不經(jīng)事了，連趙兵都打不過，還能指望他干什么？”

    蓋寓笑了笑，沒摻和這事。

    王、李兩家是姻親，別看晉王罵得兇，事實上如果定州出事，他還是會救援的。

    “河南戰(zhàn)局怎么樣了？”仆婢端來了茶，李克用飲了一口，問道。

    “回大王，根據(jù)上次收到的消息，夏兵已破蔡、潁二州，有北上包抄梁人的趨勢。”蓋寓說道。

    李克用聽后沉默了一下，問道：“龐師古若敗，會有何后果？”

    “那要看敗成什么樣了?！鄙w寓答道：“若全軍覆沒，陳許定然不保，全忠能控制北邊幾個州就不錯了。若只是被重創(chuàng)，則還能茍延殘喘一陣?！?/br>
    “以你看，還要多長時間分出勝負(fù)？”

    “不會超過半年?！?/br>
    “半年可夠我打下滄景？”李克用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