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相搏，自然無所不用其極?！本聪枵f道。

    朱全忠招呼眾人坐下，隨口道：“真的無法與邵賊修好了嗎？”

    “大帥，去歲鎮(zhèn)內(nèi)遣使前往安邑，欲約以婚姻，邵賊不許?！本聪璧脑捠钦娴牟欢?，從來只論述事實，不加評論，但每每說的都是關(guān)鍵。

    其實邵樹德當時一口回絕了，還說了幾句嫌棄朱全忠之女的話，仿佛不激怒朱全忠不罷休的樣子。

    “唔?！敝烊页烈髁艘幌?，突然道：“記下來，龐師古率大軍十萬，攻濮州。吾兒友裕率軍五萬，借道魏博，攻齊州?！?/br>
    李振、韋肇一驚，正欲勸阻，卻見敬翔笑而不語，生生停了下來。

    “騙一騙邵賊?！敝烊掖笮?，隨后面容一肅，道：“即刻調(diào)龐師古北上，至汴口?！?/br>
    第029章 搏命之行

    “殺！”百余汴軍士卒突然沖到土墻之前，將木板放下。

    仿佛是一道信號，遠處的黑暗之中人影憧憧，大群甲士手持器械，沖殺了過來。

    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道壕溝，挖出來的泥土拍成土墻堆在后面。

    被汴軍沖到近前，守軍也有些著急忙慌，銅鑼立刻敲起，響徹夜空。

    正在休息的草原丁壯一躍而起，抄起弓箭、藏矛、鐮刀、斧子、骨朵等雜七雜八的武器，就要對敵。

    “射！”辮發(fā)酋豪披著鐵甲，大聲下令。

    長箭密集射出，汴軍士卒的大盾上立刻長了一層白毛。

    慘叫聲更是此起彼伏，黑暗中不知道多少人命喪當場。

    “彌藥王的子孫，呃——”一名酋豪剛要鼓舞士氣，就被箭矢射中喉嚨。

    其實不用他鼓舞了，雙方很快殺在一起。

    汴軍艱難地翻越土墻，很快被捅過來的藏矛扎成血人。管你穿了幾層甲，身上總有遮蔽不到的地方，面對十幾根雪亮的矛尖時，勝算總是很低。

    尸體無力地栽落墻后，后繼者趁著他們造成的混亂，前赴后繼翻越土墻，亡命搏殺。

    刀斧飛舞，長槍攢刺，血雨紛紛，一條又一條人命消逝在夜風之中。

    蕃人丁壯扛不住血腥的搏殺，已經(jīng)有人向后退去，不過迎接他們的是密集的箭矢。連帶著殺得興起，一路追過來的汴軍士卒也被射成了篩子——

    第二堵土墻前，弓手、矛手陣列肅然，人數(shù)多得讓人絕望。

    鼓聲在黑夜中響起。

    每一通鼓，都有一名酋豪帶著本部丁壯沖殺上去。

    他們大部分人無甲，器械五花八門，配合得很讓人糟心，也談不上什么殺人技巧，唯有一股子蠻力和野性，在督戰(zhàn)隊的驅(qū)使下，嚎叫著前沖。

    汴軍被一步步壓了回去，第一道土墻又被奪回。

    盧懷忠從望樓上下來，面容嚴肅，仍遠遠看著潰退中的汴軍。

    武威軍軍士押來了數(shù)十名潰兵，當著所有人的面，手起刀落，以正軍法。

    潰逃軍士，不但本人要被斬首，其家人也沒資格領(lǐng)取土地。甚至于，其所屬部落頭人還會有更加嚴厲的懲罰措施，朔方軍也不會管。

    但就是這樣苛刻的懲罰，依然擋不住有人潰逃。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便是野蠻人也邁不過去。

    “此番夜襲，不如昨日?！北R懷忠看著正在涌出土墻，追擊汴軍的蕃兵，說道：“昨夜殺到了第二道土墻前，今日連第一道都沒完全攻破。賊軍，氣衰矣?！?/br>
    從孟州城下趕回補給糧草的楊亮在一旁觀戰(zhàn)，聞言附和道：“柏崖倉城連攻兩日，損失了五百多人手，是否可以強攻一下？”

    “大帥讓先圍著，再勸降?！北R懷忠搖頭道：“柏崖倉，能不戰(zhàn)而下最好了?！?/br>
    攻這種地勢較高險的城池，傷亡賊大，還不一定打得下來。

    喪亂以前，國朝攻石堡城。吐蕃調(diào)動舉國之力，在外圍救援，被唐軍一一擊敗。在核心的石堡城攻防戰(zhàn)之中，吐蕃守軍其實只有千余人，守城的才幾百，但唐軍戰(zhàn)死萬余。

    主要傷亡不是蟻附攻城，事實上在攻石堡城本身時，傷亡并不大，堡內(nèi)守軍也很少，最后甚至集體投降了，被俘四百余人。真正的血rou磨坊是上山途中，史載吐蕃人準備了大量滾木礌石，順著山道滾下去，層層設(shè)防、處處攔截。沒有城墻，光靠地形就讓你付出幾萬人的死傷，而造成這一切的不過就幾百守軍罷了。

    而在圍繞石堡城的阻擊與反阻擊中，唐、吐還爆發(fā)大規(guī)模野戰(zhàn)，雙方都打出了真火，唐軍前后死傷數(shù)萬。

    這是一場浸透了鮮血的慘勝，值不值得自有后人評說，反正王忠嗣體恤將士性命，“忠嗣豈以數(shù)萬人之命易一官乎”，不肯用十萬大軍攻打只有區(qū)區(qū)數(shù)百守軍的石堡城。

    柏崖倉當然不如石堡城地形那么極端，但邵樹德也不像唐玄宗那樣非要爭一口氣，用人命來彌補地形上的劣勢。筑起土墻堵住汴軍下山襲擾的道路即可，碼頭已經(jīng)被拿下，如今還是攻河清縣城要緊。

    汴軍，可不一定會給你多少時間。

    而此時的河清縣之外，夏軍三面圍城，武威軍主力及河渭蕃兵近兩萬人，已經(jīng)強攻城池數(shù)日。城內(nèi)守軍出城廝殺過幾次，但都被擊破。吃了虧之后，就一門心思躲在城內(nèi)堅守了。

    夏軍已經(jīng)死傷不輕，但全權(quán)指揮攻防戰(zhàn)的高仁厚也不再“仁厚”，驅(qū)趕著一群又一群蕃兵去消耗城內(nèi)守軍，徹夜不休。

    汴軍現(xiàn)在還不肯投降，再打下去似乎也沒投降的必要了，這里必將要變成一片鮮血澆灌的土地。

    ※※※※※※

    陜州河運院之內(nèi)，水手們被全數(shù)召集了起來。

    國朝舟津濟梁都有令，九品官，管水手、木工若干。河運院、水陸發(fā)運院的級別更高，有轉(zhuǎn)運使，管轄的船只、車馬、馭手、水手只會更多。

    陜州河運院已經(jīng)很久沒開工了。

    其實不光他們，渭口、河陽、河陰等院也很久沒開工了。這些發(fā)運院，有的是終點和起點，有的是中途維修、倉儲地點，全部工作內(nèi)容就是為朝廷轉(zhuǎn)運錢糧——主要是財貨。

    但關(guān)東戰(zhàn)事不休，漕運斷斷續(xù)續(xù)，這些依賴漕運生活的官僚機構(gòu)、水手木工之類吃得半饑不飽，艱難無比。

    但他們時來運轉(zhuǎn)了。

    靈武郡王邵樹德遣人傳令，征發(fā)轉(zhuǎn)運院船只，運輸糧草、器械，目的地則是下游河清縣的蓼塢碼頭。

    國朝漕運的原則，就是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蓋因每條水系的水文情況大不相同，航行在上面的船只都是特別設(shè)計的。從潼關(guān)到河陰倉這一段，使用朝廷轉(zhuǎn)運院的船只和水手，絕對沒錯。

    陜州河運院的轉(zhuǎn)運使名叫韋念，在與匆匆趕來的虢州刺史黃滔會晤之后，立刻就行動了起來。

    水手、船工人領(lǐng)賞錢一緡、絹兩匹、麥兩斛，士氣大振。

    給誰干活不是干?。砍⒉话l(fā)錢，難不成大伙全餓死？

    “諸位都是老于任事的干練之才，多余的話我也不想說了。這五萬斛軍糧，盡快運到蓼塢碼頭，卸貨存放起來。”韋念找來了轉(zhuǎn)運院的佐貳官員及雜任，神情嚴肅地說道。

    “官人，蓼塢地方不大，有個小倉，最多只能存三萬斛。而今多雨，若無正倉存放，多出來的兩萬斛怕是要霉爛了。”很快，一名雜任吏員提醒道。

    “先運過去再說?！表f念煩躁地說道：“每運一趟都有賞，你管他夠不夠存放，咱們只管運。想想一家老小，都指望你拿回去的賞賜過活呢。便是中途出了事，虢州黃使君說了，州中出錢發(fā)撫恤，按衙軍戰(zhàn)死計，家人月領(lǐng)糧賜一斛，直領(lǐng)十年?！?/br>
    “官人，從渭口到蓼塢這一段，兩岸山勢高聳，纖道艱險，往常一直都是河中、陜虢出運丁、纖夫，而今……”

    “回程之時自有人安排?！表f念不耐煩地說道：“趕緊動身。軍情緊急，晚了咱們怕是都落不了好。多運一次就多領(lǐng)一次賞，還猶豫什么？”

    “既如此，某無話了，這便動身?！?/br>
    “官人有令，自當遵從?！?/br>
    “家里都揭不開鍋了，靈武郡王愿意用咱們，也是好事?！?/br>
    眾人紛紛應(yīng)道，隨后便散去，各自召集人手不提。

    韋念松了一口氣，隨即他又想起一事，頓時有些著急。

    跟著黃滔一起過來的夏軍使者，還讓他多找一些木工，打造簡易火船，阻擋汴軍水師往上游進發(fā)，阻斷航運。

    國朝水師，型制不少，但大體上遵循兩漢以來的舊制，分樓船、艨艟、斗艦、走舸、游艇和海鶻六種。

    黃河上樓船很少，汴軍水師裝備最多的是戰(zhàn)艦和蒙沖。

    “戰(zhàn)艦，船舷上設(shè)中墻，半身墻下開掣棹孔，舷五尺，又建棚與女墻齊棚上，又建女墻重列戰(zhàn)格，人無覆背，前后左右，樹牙旗、幡幟、金鼓，戰(zhàn)船也?！?/br>
    “蒙沖，以犀革蒙覆其背，兩相開掣棹孔，前後左右開弩窗矛xue，敵不得近，矢石不能敗，此不用大船，務(wù)于速進，以乘人之不備，非戰(zhàn)船也?！?/br>
    軍艦的動力有兩種，即槳和帆，這與漕船大不相同。

    漕船基本可以認為是無動力的，因為體型較小，以撐篙來控制船只行進方向。遇到危險航段、逆流而上時也需要纖夫拉纖。

    但軍艦是有動力的，通過“棹孔”劃槳，船上也裝有風帆。而且機動性較強，絕大多數(shù)時候無需拉纖。

    船用武器有通過弩窗投射的弩矢，有通過矛xue刺擊的長槍，有擊打武器拍桿，還配備有近戰(zhàn)搏殺的軍士，漕船遇到它們基本一兩下就被打沉了，沒有任何懸念。

    除了水流特別湍急的地方，汴軍水師可能不愿冒險前往之外，他們在這條大河之上，絕對是制霸全局的存在。

    從渭口、陜州等地往下游運糧，說實話挺扎眼的。一旦為汴軍發(fā)覺，水師劃槳逆流而上，這些漕船一條都跑不掉。

    臨時準備一些火船，也是無奈之舉。至于能不能起到阻遏作用，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這一趟，可真是搏命之行啊?！表f念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臉色有些蒼白。

    第030章 歸屬

    河清縣外血雨紛紛，廝殺不休。

    箭矢、落石、金汁、火油，不斷收割著河渭蕃兵的生命，但他們沒有后退的權(quán)力，仍然舍生忘死沖殺著，期待好運眷顧，最終能夠活下來領(lǐng)取豐厚的獎賞。

    而在汴口內(nèi)外，大量船只也開始集結(jié)。

    龐師古日夜兼程，帶著親兵趕到了汴州，得朱全忠面授機宜后，又馬不停蹄前往汴口，準備率師出征。

    這次他從南方帶回來四萬宣武衙軍、兩萬徐、宿、濠、壽楚州兵，一共六萬人馬——至于泗州，刺史張諫毅然決然地投靠了楊行密，據(jù)聞東平郡王派過去的使者趾高氣昂，盛氣凌人，人家心里窩火，偏不降你。

    但楊行密也很知機，暫時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其老巢歙州剛平，大軍還屯于江南，尚未北返。

    而且楊行密表現(xiàn)出了一種善意的態(tài)度?；茨习傩樟魃?，田多荒蕪，糧草不繼，故遣人帶著茶、鹽到汴州貿(mào)易。

    老實說，這對雙方都有利。

    汴州并不缺錢，多年來賦稅一直很輕，給東平郡王賺來了好大的名聲，百姓還是有消費能力的。茶、鹽之物，正是急需，幕府過一道手再賣給百姓、士人，還能小賺一筆。而楊行密也能得到寶貴的糧食，渡過最艱難的辰光。

    雙方都同意做這種買賣，至少從表面上來看，關(guān)系是非常不錯了，雖然不知道未來會如何發(fā)展。

    龐師古登上梁公堰，俯瞰壯麗秀美的山川。

    從洛陽而來的戴思遠亦步亦趨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拍著馬屁。

    他身旁站著氏叔琮，嘴角微微有些翹起，似是在譏刺戴思遠熱切的鉆營心思。

    氏叔琮是龐師古的老部下了。

    朱全忠出鎮(zhèn)宣武之后，為對抗楊彥洪等汴州將門的影響力，同時也目睹了李克用帳下騎兵的巨大作用，決定另起爐灶，自己搞一支騎兵隊伍，不受那幫鳥將門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