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開考的話，最好臘月前就抵達(dá)京師，有將近三個月的時間適應(yīng)環(huán)境，走動門路，參加聚會。

    “崔卿覺得二月開考倉促了？”圣人猶疑了一下，道：“朕急欲遴選賢才，恨不得現(xiàn)在便考?！?/br>
    “陛下有中興之術(shù)，值此之時，萬萬不能急。不妨推遲到三月底，讓更多士人趕來長安。人多了，可優(yōu)中選優(yōu)，裴謝之才，或出于其中。”崔昭緯回道。

    韋昭度也同意：“臣聞朱玫已擒殺楊氏，平滅東川。蜀中道路或可復(fù)通，陛下不妨多等月余?！?/br>
    “如此，便定于三月吧。”兩位宰相說得都很有道理，圣人從善如流。

    至于其他人，他也不想問了，就這樣決定吧。

    之前陳氏勸諫，說只有兩三人可睹圣顏，其余百官一同上朝，一同下朝，和工具人一樣，就是為了撐場面的。圣人當(dāng)時不悅，后來搞出了許多事情，沒想到現(xiàn)在還是這習(xí)慣。

    延英問對，許久沒開了！

    “朱玫既平楊氏，可有貢賦解送至京？”圣人又問道。

    朝廷的財政問題，當(dāng)真是越來越緊迫了。上供的藩鎮(zhèn)一年比一年少，即便繼續(xù)上供的，財貨數(shù)量也大為減少。宰相鄭延昌終日忙得腳不沾地，精打細(xì)算，財政方面還是入不敷出。

    第一大開支便是神策軍。

    目前已膨脹到四萬余人的神策軍賞賜仍然極為優(yōu)厚，遠(yuǎn)超天下各藩鎮(zhèn)兵馬。

    時瓚帶三千徐鎮(zhèn)將校子弟編入玉山都之后，都為豐厚的賞賜驚嘆。再加上京師繁華，一個個都樂不思蜀了，這生活水平竟然比在徐州時強了一大截，說出去誰敢信？

    當(dāng)然如果僅僅是四萬多人，還不至于讓朝廷這么吃力。

    圣人的意思很明白，多準(zhǔn)備些錢帛，他要擴軍至十萬，這壓力可就太大了。

    除去神策軍之外，第二大開支自然就是官員薪俸了。

    國朝風(fēng)氣，談錢很正常，沒啥不好意思的。

    士人涉商詩不要太多。甚至就連詩書傳家的士人都會通過詩賦詳細(xì)描寫一件小商品的生意，一點不覺得有辱斯文，以至于形成了一個很大的詩壇流派。

    北朝遺風(fēng)，好勇斗狠外加談錢不傷感情，很現(xiàn)實，很自然。

    對朝廷的忠心，也需要錢來滋潤，沒錢誰來當(dāng)官？

    “朱玫聲言欲送，然至今未見?！表f昭度有些尷尬。

    他現(xiàn)在頭上還戴著西川節(jié)度使的帽子沒摘掉呢，結(jié)果卻回長安了。

    帶去西川的神策軍將士一開始還是聽話的，但時間久了，他一介文人掌軍的難處就愈發(fā)暴露了出來。

    說到底還是本事不行！

    國朝雖然有文武官散階，但北朝遺風(fēng)濃烈，幾乎談不上文武分野，出將入相是很正常的，看刺史這個官職就知道了，既管民政，同時也是軍事將領(lǐng)。

    韋昭度會騎馬射箭嗎？會，但遠(yuǎn)遠(yuǎn)達(dá)不到武夫的標(biāo)準(zhǔn)，只能算是業(yè)余愛好者。

    韋昭度會指揮大軍嗎？會，熟讀兵書，但也只限于熟讀兵書，臨機應(yīng)變之才很缺乏。

    他擅長的，也就管理人事了。

    但此時的風(fēng)氣，光靠權(quán)術(shù)是不行的。別的朝代文官或許可以靠權(quán)術(shù)駕馭武將，但晚唐真的不行。

    神策軍算是相對聽話的，還能忍一段時間，可時間長了，還是忍不了。

    你不會打仗，不了解武人，還敢來指揮我們？滾你的蛋！

    于是韋昭度被逼走了。再不走，會有什么下場，很難說。

    “朱玫跋扈桀驁，勢大難制。陛下，臣請委西門文通為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以制朱玫。”韋昭度灰溜溜地回來了，但爛攤子他還想收拾一下，不然總覺得心里不安。

    崔昭緯看了他一眼，沒提反對意見。

    互相制衡，本來就是朝官代代相傳的故伎。

    中原那一堆邊界劃分得跟狗啃一樣的藩鎮(zhèn)，就出自他們的手筆。

    圣人聽到“西門”二字就一陣煩躁，于是問道：“楊氏乃楊復(fù)恭假子，故討之，西門氏亦西門重遂假子，如何能授名鎮(zhèn)旌節(jié)？”

    “陛下，臣在川中時，與西門文通多有往來，素知其本性不壞?！表f昭度說道：“再者，今時今日，還有何人可制朱玫？龍劍趙儉？或是滿存、李鋋之輩？”

    簡而言之，你得推一個人出來與朱玫打擂臺，不能讓他在蜀中一家獨大。

    “陛下，或可給西門文通賜名?！贝拚丫曂蝗唤ㄗh道。

    至于說為何不讓西門文通復(fù)本姓宋，那是因為既然做了人家的義子，入了宗譜，再改回本姓，就此時的社會風(fēng)氣來說，是極為卑劣的事情。

    真要這么做不是不可以，但得承擔(dān)很惡劣的名聲，西門文通多半是不愿意的。

    圣人一聽，覺得這個辦法好，不過還是有些擔(dān)心：“西門重遂可會有什么想法？”

    “陛下，西門文通若真執(zhí)迷不悟，自然會堅辭不受。若接受賜名，西門重遂也只會遷怒于西門文通，于陛下何傷耶？”崔昭緯胸有成竹地說道：“再者，今有時瓚在明，西門昭在暗，兩都數(shù)千精兵皆聽從陛下號令，何懼西門氏耶？便是遂行……”

    后面的話聲音很小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韋昭度聽了眼皮子一跳，下意識感覺身上有些冷。

    “這……”圣人有些興奮，不過終究知道這里不是談這等陰私事情的地方，便道：“此事容后再議?！?/br>
    崔昭緯見自己的建議為圣上采用，心中高興，于是趁熱打鐵：“陛下，杭州錢镠貢賦不絕，甚是恭順。今浙西喪亂，地方不靖，不如委其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為陛下收拾這六州之地。若地方大治，物阜民豐，朝廷也多些財貨?！?/br>
    韋昭度還在思索，圣人已經(jīng)一口答應(yīng)了。

    搞錢嘛，不寒磣。

    崔昭緯再下一城，心中開心得不得了，于是又道：“陛下，越州董昌求封越王，朝議以為不可。臣亦覺名爵不可濫封，然董昌其人又十分恭謹(jǐn)，乃難得的忠臣能吏，不如遂了他的心意，封其為越王?！?/br>
    董昌確實能干。

    每十天搜刮一下民間，非常準(zhǔn)時。所得財貨搬入府中，然后送一批到長安。

    每次都派五百軍士護送，若中途出了什么差錯，五百人盡皆處死。

    這不是忠臣是什么？忠得發(fā)紫?。?/br>
    “朝廷使者至越州，人皆夸贊董卿，看來確是忠臣賢良?！笔ト苏f了一通，但臨了還是有些猶豫。

    王爵，一旦封了可就收不住了??！

    韋昭度嘆了一口氣。按他本心，是不愿朝廷開這個口子的。郭子儀多大的功勞，也不過是個郡王，而今滿地郡王已是過分了，還要封異姓親王？

    不過，他最近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主要來自北司那邊。

    京中傳聞董昌給西門重遂行賄，他本不信，如今看來卻是真的?；蛟S，崔昭緯也收了好處？

    他不想在這事上同時得罪董昌、西門重遂、崔昭緯三人，況且鄭延昌也暗地里說過一回，言董昌得償所愿之后，愿獻(xiàn)絹五十萬匹、珍寶百車給朝廷。

    朝廷急需錢，也是沒辦法了。

    賣官鬻爵！唉！

    “陛下，臣附議，可進(jìn)封董昌為越王?！表f昭度說道。

    圣人一窒。

    他本就在猶豫之中，可能還稍稍傾向于拒絕董昌的念想。事實上他也不知道這種情緒所為何來，但確實不太舍得。

    但兩位宰相居然都不反對，他也只能無奈同意了。

    談了這么幾件事，圣人吩咐上了一些點心，茶水也重新?lián)Q了一壺。

    宰相么，當(dāng)然有這個待遇，又不是你家仆人，自然要禮遇有加。

    這算是談完事后的休息環(huán)節(jié)了。君臣三人談起了今歲關(guān)內(nèi)道各地的收獲，還好，不算風(fēng)調(diào)雨順，但也收成不壞。

    “說到勝州，靈武郡王邵樹德十月會離勝州南下至關(guān)中……”韋昭度仿佛是隨口一說，挑起了一個新的議題。

    圣人心中一顫。

    當(dāng)年那場禍?zhǔn)滤€記得，涇師薄城，還是夏兵打敗的。后來派賢妃裴氏暗中聯(lián)絡(luò)邵樹德，結(jié)果行事不密，半途為西門重遂所獲，被秘密處死，害得他趕緊撇清關(guān)系。

    他對裴氏非常愧疚，甚至還寫詩悼念過。

    崔昭緯咳嗽了一下，道：“陛下，樹德聲言今歲送牛羊雜畜數(shù)萬至沙苑，邠、襄、唐、岐四鎮(zhèn)之事還得早作決斷?！?/br>
    圣人心中煩悶，斥道：“崔卿可是覺得朝廷是討飯的？折宗本既為唐帥，折嗣倫復(fù)為岐帥，一門兩節(jié)度，還盡是樹德姻親。趙匡凝素來恭順，上供不斷，安只得三州之地存身？朕豈能如此苛待忠臣賢良？”

    “陛下……”韋昭度覺得這個時候不該激化與邵樹德的矛盾，都是既成事實，不承認(rèn)還能怎樣？

    于是勸道：“臣判三司，關(guān)內(nèi)道諸鎮(zhèn)上供甚勤，從無斷過。朔方、渭北、華州、金商、邠寧、涇原、鳳翔、河西、隴右……”

    “休提河西、隴右！”圣人有些惱怒。

    兩個宰相，好好的朝官不做，一個遠(yuǎn)走河州，一個出奔涼州，這讓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特別是那蕭遘！

    兄弟二人寫了不少河湟詩，其中屢屢提到“飛將”、“神將”，這是在為誰歌功頌德？

    蕭蘧甚至將親生女兒送到邵樹德身邊服侍，臉都不要了！

    蕭氏這種身份、才藝，合該為天子姬妾，安能服侍那不解風(fēng)情的粗鄙武夫？

    杜讓能也不是純臣！杜如晦之后人，就這？

    “陛下，西門宮監(jiān)來了?！毙虑乜し蛉藯羁勺C進(jìn)來稟報道。

    三人一驚。

    楊可證察言觀色，暗嘆一聲。

    方才慷慨激昂，一個個智珠在握，北司樞密使一來，卻是瞬間漏了底。

    突然就感覺他們像在過家家。

    第041章 剖析

    西門重遂臉色不豫，大踏步進(jìn)了殿之后，只站了片刻，便有人抬了張胡床過來。

    他也不客氣，對圣人行完禮后，也不待圣人回禮，直接坐了下來。

    不知道為什么，西門重遂突然間對某句話印象深刻，下意識脫口而出：“圣人好不曉事！”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

    韋昭度、崔昭緯面現(xiàn)驚訝，圣人臉色漲紅。

    “哼！”西門重遂也不管三人神情各異，接過茶盞喝了一口后，道：“邠、襄、岐、唐四鎮(zhèn)之事，為何拖延不辦？官家可知，若不應(yīng)允樹德，會有什么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