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2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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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悅看著驛道上橫七豎八的尸體,冷哼一聲。 死的都是蕃人,要么是降順的河西黨項蕃人,要么是敵對的昑屈部蕃人,他都沒好感。 大帥對蕃人太好了! 不過現(xiàn)在還要利用這些蕃人,他自然不會說什么,相反還大力褒獎,細細撫慰。 河西黨項,他深恨之,即便他們已經(jīng)是大帥治下之蕃民。 “繼續(xù)前進,不許停!”楊悅下令道。 被召集過來的河西牧民們面有難色,不過看著靜靜肅立在雨中不動的定遠軍數(shù)千士卒,他們又有些畏懼,硬著頭皮南下了。 一邊走,一邊暗嘆倒霉。陰山諸部,走兩邊的山嶺,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屁事沒有,就他們最苦,被喊過來跟著大軍一起行動,這日子怎么過? 有心直接反了,但部落、家人還在靈州,也打不過一萬多唐軍,只能將一腔怒火發(fā)泄到吐蕃人身上,搶他娘的! 一萬余人就這樣馬不停蹄,蜂擁而下,只用了數(shù)日時間就抵達了渭州城以北的山坳口。此時軍糧且盡,陰山蕃部牧民還在山里與吐蕃人廝斗。大軍若不想餓肚子,只有向前攻占渭州一條路可走。 王遇皺著眉頭看向楊悅,這老頭,打仗可夠瘋的。 第015章 渭州 唐軍的攻勢如海浪一般,無窮無盡。 篤屈嚴急得團團轉,城內(nèi)就他一部兵馬,五千余人。昑屈部還不知道在哪里,閭馬部還在山里,除了閭馬起帶過來的兩百親信外,幾乎就沒其他人了。 不,其實還是有的。渭州城內(nèi)還有一些唐人奴部,可出數(shù)百丁,但仍然杯水車薪。 唐軍來得太快了,快到讓人咋舌。這是不要命了么?春雨連綿的當口,六天時間就從定西寨殺到了這邊。 “殺!”城外又響起了整齊的吶喊聲。 數(shù)百名唐軍士卒,讓過潰下來的一部,然后以隊為單位,排成層層疊疊的小陣,順著坍塌的城墻豁口就往里沖。 僅有的一段能站人的城墻上,篤屈部的弓手們居高臨下,瘋狂地射擊著。 唐軍頭頂大盾,速度一點不慢,繼續(xù)朝前攻擊。 小小的豁口附近聚集了兩方千余士卒,舍生忘死地拼殺著。 在這種面對面的搏殺中,裝備、訓練和勇氣占據(jù)了主導因素。吐蕃人甲具不多,很多人身上只有一件皮裘,在刀矛招呼之下死傷慘重,陣線一點一點被往后推。 “這么打下去不行,還是得出城沖一沖?!遍傫R起看著破破爛爛的城墻,急道。 這城墻還是修繕過的,不然還要更破,他們吐蕃人是真的不喜歡這玩意,每到一地,都要拆毀城墻。只是沒想到,如今竟然坑到了自己。 “你要多少人?”都這個時候了,篤屈嚴也不再廢話,直截了當?shù)卣f道。 他之前確實起過投降的主意,但又有些猶豫,還沒等他想明白,唐軍就殺過來了。事已至此,沒什么好說的了,先打完這仗再說! “給我五百人,配上馬,我去沖一沖。唐軍攻得太猛,不從外面打亂他們的陣腳,守不住的。這破城,你也看到了,四處漏風?!遍傫R起讓人將馬牽過來,說道。 “給你三百人?!焙V屈嚴猶豫了一下,說道。 “好!”閭馬起答道。 爭奪城墻豁口的戰(zhàn)斗還在繼續(xù)。 吐蕃人已經(jīng)快堅持不住了。再多的勇氣,在無盡的死亡面前還是會冷卻。但他們也給猛攻不休的唐軍造成了不小的死傷,主要來自城墻上的弓箭。 沖在最前面的河西黨項牧民已經(jīng)潰過一次了,這是收容后的第二次進攻,眼看著又要潰散。緊隨其后的定遠軍士卒也死傷了百余人,戰(zhàn)斗愈發(fā)殘酷而激烈。 渭州城北門大開。 閭馬起帶著自己的兩百親隨,外加篤屈部的三百騎兵,稍稍整隊之后,便向在城外列陣的唐軍步卒大隊發(fā)起了沖擊。 待命的最后一千名河西黨項牧民接到命令,迎了上去。 “楊指揮,河西黨項士氣已墮,怕是頂不住?!蓖跤霰静幌胝f話,但事關全軍安危,還是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新泉軍的一千騎卒已經(jīng)準備好了?!睏類傤^也不回,繼續(xù)觀察著城墻豁口那邊的戰(zhàn)斗。 王遇不再言語,不過他還是悄悄吩咐了定遠軍游奕使魏蒙保,讓他準備好本部騎卒,以防生變。 這個楊悅,實在太狠了!此番回去,怕不是要受大帥責罰。 河西黨項,出征時足足四千人,一路死戰(zhàn),如今怕是剩了不到兩千。若是一戰(zhàn)就死傷過半,那也罷了,偏偏是這么一點點消耗的,眼下可以看出他們實在是不堪戰(zhàn)了。那一千騎,絕對擋不住吐蕃人的騎兵。 仿佛是看出了王遇在想什么,楊悅笑了笑,道:“給活下來的人重賞就是了。有他們做表率,還怕沒有蕃人上鉤?昔年巢軍作戰(zhàn),不也是一路打,一路死,一路補充么?幾次大戰(zhàn)下來,一隊人怕是都換了大半了。王軍使,還沒習慣么?” 王遇臉色一寒,對他怒目而視。 “楊指揮,陰山五部的人還沒死光呢。他們可都看在眼里,如此故意消耗友軍,日后還有人肯死戰(zhàn)?”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楊悅一笑,道:“戰(zhàn)死者,大帥皆給予撫恤。家人月領糧賜一斛,這對蕃人來說意味著什么,王軍使不會不知道吧?” “一年十二斛糧,十年便是一百二十斛。蕃人一條命才幾個錢?更何況還不一定死?!睏類傆终f道:“陰山蕃部,不會對某有什么看法。相反,他們還會感激某,因為接下來劫掠吐蕃部落時,他們會大發(fā)其財。吐蕃精壯,皆在此城了,殺光他們,部落里的老幼還不是予取予求?!?/br> “楊指揮,大帥是想招撫吐蕃諸部的,你把人都殺光了,以后還有人敢降?” “這些殺才,廣德年間侵占河隴諸州時,便該想到有今日?!睏類偛灰詾槿坏溃骸傲硗?,你可能沒有領會大帥的意圖。定難諸州,蕃人幾占一半,大帥焉能不愁?十余萬丁壯,戰(zhàn)陣上不消耗一些,大帥焉能心安?昔年巢軍裹挾良民,輾轉于溝壑之間,幾次不死之后,便收編入伍,當做自己人。這些蕃人,若幾次不死,那也是有些本事的,收入衙軍未嘗不可。我本以為王軍使會明白其中道理的,如今看來,竟是懵懵懂懂,真是奇哉怪也?!?/br> 還特么提巢軍!王遇咬牙切齒,這老匹夫,出身將門就了不起么? 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楊悅的話有幾分道理。數(shù)萬衙軍,在鎮(zhèn)內(nèi)是一股超然的勢力。進了衙軍編制的,每月有固定糧賜,一年五次過節(jié)賞錢,若有戰(zhàn)事,視情況還有加賞。這些錢物,自然靠鎮(zhèn)內(nèi)蕃漢百姓提供,或者靠對外掠奪。 衙軍士卒,不論蕃漢,全是騎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的特權人士。漢人百姓要供養(yǎng)他們,蕃人百姓一樣要供養(yǎng)他們。 他們自身就是一個集團,蕃人百姓若要造反,蕃籍衙軍鎮(zhèn)壓起來絕對不會手軟,因為這損害了他們的利益。 在他們面前談蕃漢之別,確實沒太多意義。 國朝宣宗、武宗年間,數(shù)次征討黨項。京西北八鎮(zhèn)中,黨項籍衙軍比比皆是,殺得“野生黨項”人頭滾滾的也是他們。 王遇沒聽過“階級”這個詞,但大體意思還是懂的。 衙軍自身就是一個階級,誰給自己發(fā)錢的,衙軍士卒很清楚。作為單個的人,或許有同情本族的,但作為一個整體,絕對不會背叛自己的階級。 利益,才是最觸及靈魂的東西。 兩人說話間,閭馬起所率的五百騎兵果然沖破了河西牧民的阻截。不過他沒高興多久,新泉軍的一千騎卒從斜刺里殺出,趁著他們馬速降下來的有利時機,一沖而入。 仿佛印證了楊悅所說的話,這一千名在平夏黨項中招募的騎卒毫不手軟,騎槍連刺,將那些吐蕃化了的黨項同族沖了個七零八落。 閭馬起又驚又怒。河西牧民抵抗的軟弱讓他有些意外,但這股騎兵的兇猛又讓他感到膽寒。他知道,這是遇到正規(guī)軍了,必須打起精神來。 “嘭!”一柄鈍器敲在他的小圓盾上,手臂幾乎都發(fā)麻了。但他強忍不適,右手馬刀一劃,趁著交錯而過時的高速,將那名騎兵殺死。 閭馬起化險為夷,但他帶來的手下卻大面積落馬,死傷頗眾。 “嗖!嗖!”樹枝羽箭射來,閭馬起的背上像開了花一樣。 身上有甲,這些箭矢入rou不深,沒有造成致命傷害,但閭馬起已經(jīng)不敢再戰(zhàn),直接沖出了戰(zhàn)團,朝東南方狂奔。 定遠軍的八百騎卒駐馬在旁觀戰(zhàn)。馬匹打著響鼻,焦躁不安。但輪不到他們出動了,新泉軍的騎卒已經(jīng)將敵騎全部殺散,一些人用騎槍挑著人頭,在渭州城外左右馳騁。 不遠處爆發(fā)了直振云霄的歡呼聲,定遠軍的步卒已經(jīng)攻入了城內(nèi)。他們大部繼續(xù)向前,沿著街巷追殺吐蕃潰兵,一部分人拾梯而上,沖上城墻屠戮吐蕃人的弓手。 剛才你們射箭射得很爽吧,現(xiàn)在納命來吧! 五千吐蕃士兵守御的渭州城,竟然只堅持了半日,就在萬余衙軍的攻擊下轟然倒塌。 楊悅帶著親兵策馬上前。 他的神情有些激動,陷蕃百余年的渭州城,已經(jīng)被自己收取了! 楊家?guī)状?,守靈州、守宥州、守夏州,與吐蕃人糾纏了數(shù)十年,捐軀沙場者十余,而今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 楊悅仰天大笑,吐蕃,你也有今天! “傳令!收集糧草、馬料,征集民房,安置傷兵?!睏類偤芸炜刂谱×饲榫w,吩咐道:“大帥出征前有令,不得擾民。違反軍令者,斬!” 親兵很快把命令傳達了下去。 “甄副使。”楊悅又喊道。 “末將在?!睆闹荼{(diào)入新泉軍任副使的甄詡應道。 “拷問吐蕃俘虜,讓他們帶路,奔襲其部落牧地,將人、畜全部押回來?!?/br> “遵命。” “范都虞候?!?/br> “末將在?!睆奈渫娮鬆I副將升任新泉軍都虞候的范河出列,應道。 “收攏吐蕃人遺棄的馬匹,越多越好。兵貴神速,明日,我要奔襲落門川。” “遵命?!?/br> 落門川就是當初論恐熱聚集部眾欲寇邊的地方,在隴西縣(今隴西、武山兩縣之間)東南九十里。而落門川再往東四十里,就是秦州伏羌縣(今甘谷縣)了。 渭州城就是襄武縣,在今隴西縣東五里,往東南五十里便是隴西縣。也就是說,騎兵從渭州出發(fā),往東南走一百四十里可至落門川。 閭馬部之前在祖厲河畔與定難軍相持,落門川一帶水草豐美,定然還有人留守。如果快馬奔襲而去,定可以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說不定還能擄掠大量牛羊丁口。 渭州三個吐蕃部落,被楊悅這一招直搗老巢,打了個時間差,估計要吐血。 只是,一路來又是強行軍,又是冒雨廝殺,然后還強攻州城,下面還要帶騎兵奔襲落門川。如此壓榨,讓大伙疲于奔命,軍中定然會怨言四起。 這楊悅,是在幫大帥測試定難軍將士們能承受的極限嗎?沒有大帥的威望,卻做下此等事,日后怕是連新泉軍都要帶不好了。 第016章 落門川與鳥鼠山 輕風拂過,攪動了城內(nèi)的血氣,聞起來直讓人作嘔。但楊悅渾若無事,在親兵的陪同下逛起了渭州城。 “這里曾經(jīng)是個果園?!睏類傊钢惶?,說道。 園子里雜草叢生,十余株樹被齊根伐倒。看斷口,還十分新鮮,應是吐蕃人守城前伐的。 園內(nèi)還有一戶人家,共六口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新來的征服者。 楊悅神色復雜地看著這些人。辮發(fā)、赪面、左衽,或許他們是真的吐蕃人吧。 “這里曾是一個大家族聚居的地方?!庇种烈惶?,楊悅看著倒在地上,幾乎斷成兩截的石獅,說道。 斜陽透過云層,照在這片滿是斷墻、瓦礫的墟落上,蕭瑟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