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2章 淝水卻思安石在

    涇陽遙望子儀行（一）

    “曹公西征馬超，韓遂與超等夾淮而軍，遣信講和，公不許；數(shù)挑戰(zhàn)，又不許；固請割地，求送任子，公用賈詡計，偽許之……因蓄士卒之力，一旦擊之，所謂疾雷不及掩耳。兵之變化，固非一道也。”

    陳誠送的這本兵書幾乎被邵樹德翻爛了，旁邊還有他用毛筆寫的歪歪扭扭的評注。曹公用兵，神鬼莫測，變化多端，與諸葛大帥是完全兩個風(fēng)格。

    某欣賞曹公，卻愛諸葛兵法。邵樹德笑了笑，拿起面前的一份軍報，涇陽之?dāng)巢粦?zhàn)而逃，下面便可沿涇水布防，進退自如。

    “軍使，大帥令諸將午時前抵達縣衙?！蔽翰┣锎掖易吡诉M來，稟報道。

    “走吧。”邵樹德一揮手，魏博秋已下去整頓部伍。

    鐵林軍八千之眾（欠一千），已是一股龐大的力量，自然再不可能如以前那樣跟在主帥身邊，充作直屬部隊。他們現(xiàn)在屯于涇水之畔，與咸陽隔河相望。鄜坊李孝昌部屯于高陵，諸葛大帥自將三千余兵屯于涇陽縣，夏綏衙軍左廂兵馬使周融部三千人屯于縣東，右?guī)詈床客陀谌鳛楹髠渖?。前方一旦作?zhàn)不利，他們也可上前接應(yīng)。

    在西面，官軍亦大舉進逼長安。

    邠寧節(jié)度副使朱玫率軍數(shù)千屯興平，巢將王播率大軍出擊，朱玫退守奉天縣（今乾縣）。巢軍一走，官軍又來，西川黃頭軍使李鋋（）統(tǒng)率萬人進占興平，鞏咸亦將蜀兵五千屯于城外，互為犄角。

    未幾，義武軍、涇原軍又至，屯于長安西南，總有軍士萬余。

    而在東面，王重榮屯兵同州、高潯屯兵華陰，外加河南、河北來的部分零散軍士，總兵力超過兩萬，與剛剛回關(guān)中救急的朱溫所部對峙。朱目前屯于華州，黃巢已經(jīng)給他下旨，任命其為同華節(jié)度使，但地盤需自己攻取。

    官軍三面合圍，總兵力七萬有余。巢軍算上新至的朱溫所部，大概十五六萬人，被死死圍在長安附近幾個縣。

    七萬包圍十六萬，怎么聽怎么不科學(xué)。但事實就是如此，邵樹德覺得歷史上關(guān)中唐軍數(shù)量應(yīng)該和現(xiàn)在差不多，巢軍搞不好更多，但黃巢一直蹲在長安，連附近的州縣都控制不太住。東攻同州、河中失敗，西攻鳳翔失敗，軍隊實力其實也就那樣。

    不過朝廷在前陣子的長安之戰(zhàn)中大敗，損失了一萬多人，現(xiàn)在也怕了。對黃巢采取的是絞殺戰(zhàn)略，即不斷增兵關(guān)中，層層推進，擠壓你的活動范圍。你沒糧沒餉，最后只能出來決戰(zhàn)，正好一戰(zhàn)平定之。

    當(dāng)然目前時機還未成熟，官軍只有七萬，還互不統(tǒng)屬，擰不成一股繩，不會互相配合。朝廷擔(dān)憂再來一場大敗，于是決定繼續(xù)檄調(diào)天下兵馬，云集關(guān)中。

    高駢表示要率八萬大軍入援關(guān)中，然后一直屯于揚州，左右問何時勤王，高駢總以各種理由推脫。李克用在草原上募了一萬多人，南下代州與李友金匯合，總兵力超過了五萬，目前占了忻、代兩州就食，同時抄掠太原補給軍需，還在和朝廷討價還價。

    一路上邵樹德與陳誠都在聊如今天下的動態(tài)，等聊完時，差不多也到?jīng)荜柫恕?/br>
    “鐵林軍使邵樹德參見大帥?！毙型甓Y后，邵樹德當(dāng)仁不讓地站在左首位置，一點沒覺得不自然。

    遍觀衙內(nèi)，夏綏衙軍兩位兵馬使已至，鄜坊李孝昌還沒來。不過也沒等多久，小半個時辰后，李孝昌帶著親兵在縣衙外下馬，匆匆走了進來。

    他現(xiàn)在乖得很。前次兵亂靠諸葛爽收拾殘局，這次跑路靠邵樹德幫他殺退追兵，他自己干了啥，有啥本事，自己很清楚。

    “諸將皆至，某便直說了?！敝T葛爽坐在案幾后，看著四位大將，道：“朝廷欲各軍進薄長安，不與賊戰(zhàn)，但深溝高壘，以待援軍匯集。”

    “敢問大帥，援軍何來？”李孝昌第一個問道。

    “關(guān)東?！敝T葛爽道：“河南、河北、河?xùn)|皆有軍至，眾不下十萬?！?/br>
    “何時而至？”李孝昌又問。

    “快則三月，慢則半年?！?/br>
    邵樹德一聽，覺得朝廷這次是玩真的。與黃巢的戰(zhàn)爭，上半年大概是戰(zhàn)略防御階段，本來打得挺好，后來諸軍爭入長安，把大好局面葬送。黃巢無力進取，鄭相公也不想冒險，那么接下來可能就是戰(zhàn)略相持階段了。等關(guān)東援軍抵達后，就要進入戰(zhàn)略反攻階段，基本就是這么個路數(shù)。

    不過戰(zhàn)略相持階段，不代表不打仗，事實上可能還不會少。而且朝廷也打算在這個階段盡可能削弱巢軍的士氣，消磨他們的銳氣，等決戰(zhàn)的時候一鼓作氣取勝。

    “北面行營兩萬余軍，勿得浪戰(zhàn)，以接應(yīng)鳳翔、河中諸軍為主。非得必要，不得越過涇水、渭水，亦不得令賊軍北上攻取三原、富平諸縣?！敝T葛爽繼續(xù)說道：“諸將可聽清楚？”

    “謹遵大帥令?！?/br>
    諸將陸續(xù)離開后，邵樹德又在諸葛爽這里盤桓了半日，用完午飯后方才回返大營。

    ※※※※※※

    李唐賓現(xiàn)在一看見邵樹德過來巡營就慌。

    上次扎營被訓(xùn)斥后，有人給他講了典故，即曹cao割須代首的故事。李唐賓聽完恍然大悟，這次隨大軍一起扎營，他還特意看了看自己的營區(qū)是不是在田地里，還好不是！

    “李十將上次打得不錯，某很欣慰。”邵樹德轉(zhuǎn)完一圈后，沒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便笑道。

    “軍使賞罰有度，令人信服?！崩钐瀑e答道。

    “某看你要舉薦一名副將，此人在哪？”

    “把郭琪喚來?！崩钐瀑e回頭喊了一聲。

    “郭琪見過軍使?！比撕芸斓搅?。

    “汝乃蜀人？怎有川地口音？”邵樹德問道。

    “某乃關(guān)東人士，曾在蜀中為都將，因惡了田令孜，遂逃亡。聽聞淮南高公愛才，本欲往投，奈何朱溫攻鄧州，兵荒馬亂，不得已回轉(zhuǎn)關(guān)中。今已無甚去處，軍使可敢用某？”郭琪抬起頭，直視著邵樹德，問道。

    “汝過往有何功績？”

    “某戍邊多年，與黨項十七戰(zhàn)，契丹十余戰(zhàn)，金創(chuàng)滿身。又征吐谷渾，肚破腸出，縫線后復(fù)戰(zhàn)?！?/br>
    “真乃壯士！”邵樹德贊道：“為何惡了田令孜？”

    “圣人幸蜀，蜀軍人止得錢三緡，隨駕外軍幾乎每日都有賞賜，軍中怨言頗多。田某獨獨籠絡(luò)軍將，某勸其削減大將賞賜，給軍士們多發(fā)一些，田令孜便欲加害某?！惫髋暤溃骸澳乘臁煲鱽y?！?/br>
    在成都引兵作亂，豈不是驚擾了圣駕？這郭某也是奇人啊。不過出發(fā)點不錯，看得出來是個愛惜士卒的軍將。

    “軍使可敢用某？”郭琪又問了一遍。

    邵樹德解下腰間橫刀，拔出試了試。

    李唐賓、郭琪皆驚。

    “一個副將而已，本將準(zhǔn)了?！鄙蹣涞聦⒌哆€鞘，遞給郭琪，道：“此刀便贈予郭副將了。不是什么名刀，但邵某非常愛惜，只愿贈予壯士。只要某仍是鐵林軍使，便沒人敢加害你。唯有一條，上陣時須效死力?！?/br>
    “軍使賞罰分明，末將愿追隨軍使！”郭琪單膝跪下，道。

    “日后自有你立功的機會?！鄙蹣涞滦Φ溃骸跋蓐嚑I正缺郭副將這等勇士。今得之，陷陣之名當(dāng)響徹關(guān)中?！?/br>
    離開陷陣營之后，邵樹德又爬上高臺，俯瞰著遼闊的關(guān)中大地。

    涇水無言，默默流淌。

    東面行營王重榮、高潯已經(jīng)帶兵西進，與巢軍作戰(zhàn)。

    西面的蜀軍也憑借堡寨與巢軍拉鋸多日，互有死傷。

    再過些時日，說不定涇水也會被鮮血染紅。

    八月二十，巢將李詳率軍擊敗東面行營的高潯所部，然后北渡渭水，攻高陵。

    鄜坊李孝昌出城與戰(zhàn)，不利，退保城池，并向諸葛爽求救。

    諸葛爽思來想去，決定派鐵林軍出戰(zhàn)，東援高陵，務(wù)必將這股敵軍驅(qū)走。

    八月二十二，邵樹德下令拔營，率八千眾東行，一場大戰(zhàn)已在所難免。

    北面行營其實不想打仗，但有時候你只能先把敵人打痛了、打殘了，人家才會下意識地避開你。

    邵樹德很明白這個道理，于是他決定把李詳打痛、打殘。

    第033章 淝水卻思安石在

    涇陽遙望子儀行（二）

    中和元年八月二十五，鐵林軍行至高陵縣以西數(shù)里。

    巢軍怕被夾擊，解圍而去。不過并未走遠，只退后了數(shù)里扎營，邵樹德率大軍入城。

    “軍使，賊軍又來了?！钡诙?，邵樹德、李孝昌二人剛剛上城巡視，立刻有人匯報。

    鐵林、鄜坊兩軍總計有一萬二千人，賊軍大概在一萬七千人出頭的樣子，賊將李詳自恃兵多，并且剛剛大敗昭義節(jié)帥高潯，于是又殺了過來。

    邵樹德放眼望去，卻見賊軍的營盤未動，而是選了萬余兵馬至城外列陣。更有百余騎上前，高聲謾罵，囂張至極。

    “這百余賊兵勇力驚人，其鋒甚銳，終日謾罵。前日某遣牙將方孟出城，被斬，諸軍奪氣?！崩钚⒉f起來還心有余悸，顯然對這股賊兵又恨又怕。

    邵樹德看了半晌，覺得讓這幫人繼續(xù)罵下去，對士氣有些妨礙，便問道：“誰能為某斬殺賊兵？”

    “軍使，某愿去！”盧懷忠一步上前，請戰(zhàn)道。

    “此非都虞候所為。”邵樹德?lián)u了搖頭，問道：“還有誰？”

    “軍使，某愿往！”李唐賓、郭琪二人幾乎同時出列。

    “帶多少兵？”

    “五十騎足矣。”

    “折嗣裕！”

    “末將在！”

    “遣一副將，領(lǐng)五十精騎，隨李、郭二位將軍出戰(zhàn)。”

    “何須偏將，某自領(lǐng)五十折家兒郎出戰(zhàn)。”折嗣?；氐馈?/br>
    “軍中無戲言。”邵樹德看著自家大舅子，緩緩說道。

    “軍使等著便是?！闭鬯迷：敛华q豫地答道。

    “好，便遣你等出戰(zhàn)。”邵樹德道：“魏博秋，傳令下去，擊鼓，以壯聲勢?！?/br>
    片刻后，高陵縣南門大開。李唐賓、郭琪、折嗣裕三人帶五十騎前出，緩緩行至距賊軍百步的地方。

    賊軍罵聲戛然而止，一騎奔出，高聲道：“某乃大齊左武衛(wèi)大將軍李詳帳下親將田軌，前日斬鄜坊將方孟，今日又有人來送死?！?/br>
    說話間神色倨傲，手中長槍指指點點，不可一世。

    “賊識我乎？”郭琪上前，吼道。

    “誰耶？”

    “鐵林軍大將郭琪！”

    “是何豬狗？”

    郭琪不答，策馬上前，及近，遙擲銑鋧，直中田軌左目，賊將不意郭琪還有這等手段，當(dāng)場栽落馬下。

    李唐賓、折嗣裕二人早在郭琪前沖一刻便策馬上前，五十騎隨后奔涌而上。李唐賓馬上連擲兩根短矛，迭次擊倒兩名上前搶自家主將的賊騎。折嗣裕左右開弓，連射數(shù)人，箭無虛發(fā)。

    賊軍為三人威勢所懾，下意識放慢了馬速。城上諸軍見狀，連聲喝彩，鼓噪之聲直達天際。

    五十騎高速沖入賊群。郭琪抽出邵樹德所贈橫刀，連斬數(shù)人。李唐賓也是勇不可當(dāng)，一桿鐵槍連連捅刺，所過無一合之?dāng)?。折嗣裕箭術(shù)超凡，射得賊騎緊貼馬背之上，慘叫連連。

    五十騎打穿賊騎后，又返身沖殺一波，徹底將賊軍擊散。郭琪不慌不忙地翻身下馬，連斬數(shù)刀，將田軌首級斬下，置于鞍袋之內(nèi)，遠遠觀戰(zhàn)的賊軍大陣竟無人敢阻攔。

    “軍使，幸不辱命！”郭琪噔噔走上城頭，將田軌首級擲于地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