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

    心跳聲連續(xù)，一聲勝過一聲。掛在天劫脖頸上的女媧廟護(hù)身符散發(fā)出微光，在他那已經(jīng)空無一物的靈臺上，有什么東西正在試圖爬出來。

    在沒有陽光，也沒有月光，不存在一切的空曠靈臺上，有一截綠色枝葉毫無征兆生長出來。它們只是起了個頭，旋即便如同病毒一般瘋狂蔓延，長滿整個靈臺。

    情種——發(fā)芽開花了。！

    第132章

    一種完全陌生的感情,隨著情種生根發(fā)芽，占據(jù)了天劫的思緒。他本該立刻走出缺弊塔，將魔氣帶往外面的世界,但此刻他的目光無法從死去的少女身上移開。

    懸掛在他脖頸上的護(hù)身符，正微微泛著光，不斷有微弱的,生命的力量從里面滿溢出來，拽著天劫岌岌可危的理智。

    他在思考——原本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天劫的任務(wù)就是給這個世界帶來毀滅。但現(xiàn)在,天劫卻在思考自己到底應(yīng)該做什么。

    他看見少女的尸體時，他心里便涌起一種奇怪的直覺。他覺得自己好像除了給這個世界帶來毀滅之外，似乎還應(yīng)該做點別的什么事情。

    是應(yīng)該做什么呢？

    但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

    天劫指尖遲疑的停在少女眼瞼處。魔氣在他的有意cao縱下，維護(hù)著少女的尸體,讓她不至于立刻在這混亂的環(huán)境中變得腐敗。

    他遲遲沒有想出答案。而環(huán)繞在他周邊的魔氣,也變得暴躁起來，無聲催促著天劫，快點去做他應(yīng)該做的事情。

    缺弊塔外。

    沈潮生和遠(yuǎn)山長皆屏氣注視著那扇半開的塔門。門只打開了一小半，里面都是濃厚的黑暗，他們什么都看不見。

    遠(yuǎn)山長咽了咽口水,緊張之余不禁問沈潮生：“師父，陳姑娘……真的能封印天劫嗎？”

    沈潮生：“因果是這世間唯一能殺死天劫的武器?！?/br>
    遠(yuǎn)山長遲疑：“可是……可是，陳姑娘畢竟與蓮光……關(guān)系匪淺——她真的會對蓮光下手嗎？”

    沈潮生冷笑：“她與徐存湛才認(rèn)識多久？難道她會為了徐存湛,放棄回家的機(jī)會，放棄自己的生身父母嗎？”

    遠(yuǎn)山長張了張嘴，但最后還是把嘴閉上，但內(nèi)心并沒有因為沈潮生的這幾句話就感到安慰。他想到萬識月曾經(jīng)從徐存湛身上拿走過一截命運線。

    萬識月說過，那截命運線是用來綁住徐存湛的因果的。

    如果她真的將那截命運線綁在了陳鄰身上；一個共享了弊靈根命運的普通人,真的會幸福嗎？如果是不幸福的人生，對方也不會想要回去吧？

    但是看著沈潮生緊繃的側(cè)臉，遠(yuǎn)山長最后還是把這句話給吞下了肚子，沒敢說出來。

    原本只開了一點的塔門忽然被用力掰開，哐當(dāng)一聲拍上墻壁！

    巨大聲響當(dāng)即引起二人注意，沈潮生和遠(yuǎn)山長回頭，卻只看見私寡池里濃黑粘稠的液體，像巨大的活物一樣滿溢攀爬出來。沈潮生臉色一變，抓過遠(yuǎn)山長衣領(lǐng)疾退。

    遠(yuǎn)山長一驚：“那是什么？！”

    沈潮生咬著后槽牙：“萬識月這個廢物！還敢擔(dān)保這是萬無一失的計劃……屁用沒有！天劫沒死，還和魔氣融合成功了！”

    遠(yuǎn)山長眼皮一顫，久遠(yuǎn)，關(guān)于那可怕的黑紅霧氣的記憶，再度涌上心頭。但從外塔大門流出來的并非霧氣，而只是私寡池里，那由眾多魔負(fù)面情緒凝結(jié)出來的液體。

    但即使如此——遠(yuǎn)山長和沈潮生都清楚，只要被這些東西碰到，多多少少，也要掉一層皮。

    沈潮生語速極快：“先離開這里，到外圍通知其他暮白山弟子，退出暮白山范圍，然后飛信傳與其他門派，請他們速來支援！”

    遠(yuǎn)山長回過神，點頭。他一個頭還沒點完，身后便有腳步聲靠近。

    霎時無論是遠(yuǎn)山長還是沈潮生，都被這突然靠近的腳步聲驚了一下；二人飛快轉(zhuǎn)頭，目光對上慢悠悠自石板小徑盡頭走來的青年。

    對方穿一身藍(lán)白間色的暮白山弟子服飾，身形高大而容貌俊朗，在看清楚對方面容的瞬間，遠(yuǎn)山長眼瞳顫了顫，一個名字幾乎滾到了舌尖——旋即他用力咬了咬自己舌尖，將那個名字咽下去。

    不，不是鏡流。

    鏡流死的時候才十五六歲，而面前青年雖然容貌與他相似，但顯然已經(jīng)過了及冠之年。

    沈潮生怒喝：“什么人？擅闖暮白山——”

    眼下情況有些詭異，那容貌酷似鏡流的青年拎著一把劍，劍尖還在往下淌血，血從他來時路一直滴到沈潮生和遠(yuǎn)山長身邊。

    遠(yuǎn)山長喉嚨一滾，心底涌起了不好的預(yù)感。

    青年抬眼，那種俊美皮囊上扯開一個僵硬的笑。他顯然是欣喜的，從眼睛和周身氣氛里都流露出些許愉悅來——但那張臉卻笑得很僵硬，好像是身體的主人還不太會調(diào)動那些陌生的肌rou群一樣。

    “我是誰？爹，你怎么連我都忘記了呢？還有師弟，這些年我可是很想你們啊~”

    他腳步聲輕快踩在石板磚上，桃花眼脈脈含情望著對面師徒二人。沈潮生毫不猶豫拔劍斬向青年，劍刃即將落到青年頭上時，青年卻化作一片虛無縹緲的黑色晦氣，躲開了沈潮生的劍。

    遠(yuǎn)山長驚叫一聲：“師父不要——”

    沈潮生怒斥：“沒用的東西！那不是你師兄，那是缺弊塔里的魔氣在迷惑我們！”

    遠(yuǎn)山長因為他這一句訓(xùn)斥，而面露猶豫。同時，黑色晦氣繞著兩人打轉(zhuǎn)，發(fā)出一連串低低的嗤笑聲——那聲音時而雄厚深沉如同青年，時而又輕快如少年，不同年齡段的笑聲交替重疊，但無一例外都和遠(yuǎn)山長記憶中，鏡流的聲音一模一樣。

    “師弟，當(dāng)初在缺弊塔里，可是我保護(hù)著你撐到了救援，你怎么好意思拋下師兄獨自逃跑？”

    “爹，這幾十年日日夜夜，你睡得好嗎？是否有在午夜夢回時，聽見兒子我的慘叫呢？”

    “你們可曾有片刻愧疚，為自己的所作所為？”

    那些聲音不斷在二人身邊打轉(zhuǎn)，遠(yuǎn)山長眼前隱約又看見了鏡流和列松的模樣?；秀遍g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和鏡流一起被困在缺弊塔里的那天。

    久遠(yuǎn)的記憶，愧疚，痛苦，全都在這一瞬間涌了上來。他不禁抱住自己的腦袋，蹲在地上痛苦低泣起來。

    沈潮生對著四周飛舞游走的晦氣亂砍一通，劍意凜冽逼人。但劍意卻對晦氣產(chǎn)生不了絲毫傷害，只有那少年哀怨的質(zhì)問聲不斷傳入耳中。

    他靈力消耗過半，氣喘吁吁停下，單手拄著劍以支撐身體。

    原本修為到了沈潮生這個境界，身體素質(zhì)只會越來越好，即使是百歲高齡，也不會露出如此疲態(tài)。但他昔日收留徐存湛，所做之事樁樁件件，皆為因果。

    這些因果纏繞在他身上，猶如千萬斤的枷鎖。即使沈潮生修為高強(qiáng)，在如此沉重的因果拖累下，身體力量也變得和普通老人沒什么區(qū)別；故而他比任何人都更著急殺死天劫。

    只有天劫死了，沈潮生身上那些與天劫相關(guān)的因果，才會消散。

    “你指望著陳鄰殺了天劫，這樣你就能恢復(fù)自己的青春歲月，就能重新當(dāng)上暮白山的掌門了——”

    “真是癡人說夢，不若看看現(xiàn)在？”少年聲音輕快含笑，同時環(huán)繞二人，遮住他們視線的黑色晦氣散開。沈潮生揮空數(shù)劍沒能碰到晦氣，脖頸和額頭上青筋條條綻起，呼吸急促。

    沒有晦氣遮掩，他抬頭，靈視所見，觸目所及暮白山的一切，都被蒙上一層淡淡的紅色。

    而缺弊塔大門不知何時已經(jīng)打開——并沒有任何一只魔跑出來，只有一層稠紅的血，緩慢的從里面流淌出來。隨著私寡池池水一起流淌出來的，還有無數(shù)魔物的尸體。

    沈潮生臉上肌rou抽搐繃緊，看著那些死狀凄慘的魔，他意識到什么，眼眶內(nèi)灰蒙蒙一層白翳也因為肌rou的抽動而跟著顫抖起來。

    “不可能……不會失敗的……不可能……”

    他連連后退，狂亂又慌張的揮舞自己手中佩劍，連連對著虛空中砍出十幾劍，“萬識月算過的——不可能會失?。〔豢赡軙。　?/br>
    他砍出去的劍氣將那些本就殘破的魔的尸體，砍得更加七零八落。

    空中回蕩著少年輕快的笑聲。那笑聲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纏繞在沈潮生身上，他手中佩劍驟然脫手飛出去，斜插入缺弊塔外塔塔身。

    一道晦氣精準(zhǔn)而又恰到好處的蒙上沈潮生眼睛，他原本清晰的靈視驟然變得污穢模糊。在看不清楚的情況下，沈潮生后退時站立不穩(wěn)，終于摔倒在地。

    他伸手在地面摸索，只摸到砂石。不管沈潮生怎么催動自身靈力，卻始終無法驅(qū)散環(huán)繞在他眼睛上的黑色晦氣；他伸手在空氣中亂抓一通，終于完全崩潰，驚慌大叫著遠(yuǎn)山長的名字。

    眼睛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了，耳朵卻也跟著什么都聽不見，沈潮生沒有聽見遠(yuǎn)山長的回答，但他在空中亂揮亂舞的手，卻驟然被人握住。

    沈潮生頓時狂喜：“遠(yuǎn)山！遠(yuǎn)山你來了？快，快扶為師起來——”

    他的話還沒說完，耳邊便聽見幽幽少年聲音：“師父，你認(rèn)錯人了?！?/br>
    “我不是小山，我是沈德秋啊——是沈德秋，也是鏡流?！?/br>
    沈潮生聞言，登時驚叫一聲，意圖甩開對方的手。但對方的手就好像是黏在了他手上一樣，無論如何也甩不掉。

    他拼命掙扎，因為驚慌過度，顛三倒四的話不斷從他口中吐出。

    “不是……不可能……你不是鏡流！鏡流已經(jīng)死了！對，鏡流已經(jīng)死了！”

    “鏡流……鏡流……德秋——德秋，我的兒……”

    “爹不是故意的，爹也想救你的——爹真的想救你的……”

    “都怪遠(yuǎn)山！對，都怪他！是他突然抓住了我，所以我不得不救他——我是想救你的！鏡流，我是想救你的！”

    正常人需要把謊話重復(fù)一千遍才能將其當(dāng)成真話。而沈潮生只是在嘴上念了一遍，便自己確信當(dāng)年所發(fā)生的事情，必然和他剛剛說出來的一模一樣。

    沈德秋握著沈潮生的手——這只手已經(jīng)變得蒼老脆弱，只要他稍微用力，就能輕易的握碎。

    他盯著沈潮生狂亂扭曲的臉，面上神色冷淡。良久，他慢慢的，慢慢的，牽動唇角，扯出一個僵硬又燦爛的笑容。

    沈德秋輕聲：“爹啊，你果然……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有變?！?/br>
    “不過沒關(guān)系，因為你已經(jīng)老了，你現(xiàn)在什么都改變不了。比起殺了你，讓你自然老去，才是你最害怕的事情，不是嗎？”

    他松開沈潮生的手，沈潮生跌倒在地，正要爬起來——晦氣纏繞上沈潮生身體，沈潮生感覺到自己身上的靈力正在迅速被那些晦氣卷走。

    他喉嚨發(fā)癢，捂住自己嘴巴卻也捂不住咳嗽，不斷有猩紅血液從沈潮生指縫間滴落。

    沈德秋垂眼，居高臨下的望著他，唇角帶著一絲微笑，“修道者沾染晦氣后，據(jù)說會死得更快更痛苦呢，師父?！保?/br>
    第133章

    觸目所及皆為暗紅。

    暗紅色起伏的微波,世界仿佛被一片深海淹沒。在這片‘?！锲≈鵁o數(shù)的靈魂，向西南方酆都飄去。

    一切輝煌燦爛正如昨日夕陽莫可追及，人類花費無數(shù)心力建造的樓閣廟宇亦在紅海之中化作廢墟。魔氣得到主人后力量被無限放大,仿若一場自天際傾斜下來的紅海淹沒陸地上的一切。

    在這種壓倒性的災(zāi)難面前，無論是修道者還是普通人，都一視同仁的被奪走生命。在紅海中沉浮的黑色晦氣更是給一切生命帶來了可怕的疫病,疫病不分種族的感染任何活物。

    這就是天劫。

    是無可避免的災(zāi)難，是沒有任何主觀意識的災(zāi)難——他存在即死亡,并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改變。

    天劫并沒有刻意針對任何一個種族,也不會額外仇視誰。對他來說這世間的活物都一樣，只要遇到他，然后去死，就可以了。

    唯獨有一個人不一樣。有一個在天劫睜開眼時就已經(jīng)死去的人,她不一樣。

    到底是哪里不一樣呢？

    天劫也不知道,天劫也想知道。

    在缺弊塔的最高處，魔氣纏繞著已經(jīng)失去生機(jī)的少女軀體。按理說魔氣可以保存死去的尸體最后一口生機(jī)，保其千年萬年不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