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的徐存湛既不會睜開眼睛也不會說話，大部分時候他都只像個擺件一樣乖乖的站在那任憑陳鄰擺布。這樣乖巧的‘徐存湛’不能說是罕見，只能說是出了夢境就根本不可能見到。

    可就算如此，陳鄰看著他的臉也只是越看越感覺生氣。

    “長得這么高干什么？長得高能當(dāng)飯吃嗎？你們修道的又不用rou搏，長得高有什么意思！”

    墊腳墊得自己腳都酸了，陳鄰一邊小聲嗶嗶一邊不情不愿松開了徐存湛的臉。她有點累,干脆在徐存湛身邊坐下，周圍堆著很多東西，有她以前用過的顏料盒，高二和朋友一起去爬珠峰時用的便攜式氧氣瓶，成年那天和mama一起去高空跳傘時寫著自己名字的跳傘包……

    她抱著膝蓋，挪了挪身體，歪著腦袋靠著一架造型復(fù)古的立式唱片機(jī)休息。

    那架唱片機(jī)緩慢的自己運(yùn)動起來，播放著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

    溫柔的音樂聲讓陳鄰有些犯困，她抱著自己的膝蓋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這次才算是真正的睡眠，意識都陷入毫無知覺的黑甜之中。

    等到下一個瞬間驚醒，陳鄰眼睛剛睜開一條縫隙，大量過于耀眼的太陽光涌進(jìn)視線。她恍惚了一瞬，下意識的，被過亮光線刺得閉眼，然后又慢慢將眼睛睜開。

    木質(zhì)天花板，傾斜的太陽光浸泡整個房間，隱約海浪聲由遠(yuǎn)及近。

    陳鄰翻身坐起，意識到自己此刻正在船艙房間里。她茫然放空片刻，腦子逐漸清醒，記起來了之前的事情：徐存湛殺了一堆鮫人，把她從囚牢里撈了出來，然后問她為什么把置換符給了別人……對哦，徐存湛呢？

    環(huán)顧左右，陳鄰所在的房間空空蕩蕩，完全看不見第二個人的影子。船艙并不平穩(wěn)，微微起伏搖晃，房間門是虛掩著的——陳鄰跳下床鋪，順著虛掩的門縫溜出去。

    走出房間，沿著那條走廊一直走到甲板上，人聲與海浪聲一同爭先恐后擠進(jìn)耳朵里。

    這應(yīng)該是一艘運(yùn)貨的海船，船員們來來往往搬運(yùn)貨物，喊號聲此起彼伏。此刻太陽光正好，遠(yuǎn)處海面上浮著的碎冰波光粼粼，猶如一片鉆石閃耀。

    有船員搬著麻繩捆好的木箱子從陳鄰面前走過去。

    玩偶的身體太小了，他們完全沒有看見陳鄰。但好在陳鄰反應(yīng)迅速，在他們踩到自己之前飛快的一閃身躲到了旁邊。

    船員閑談的對話隨之鉆入陳鄰耳朵。

    “昨天那片海域也太可怕了，全都被血染紅，還有不少鯊魚聚集在那，也不知道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br>
    “應(yīng)該是鮫人捕獵吧，不是說那片海域居住著一個鮫人族的部落嗎？不過它們和鷂城關(guān)系不錯，從來不會襲擊過路的商隊，倒也還算仗義?！?/br>
    “仗義——噗，你少開玩笑了，妖魔懂什么仗義，你吃烤魚的時候還會想它仗不仗義嗎？”

    ……

    他們抱著箱子漸漸走遠(yuǎn)，交談聲也被海浪聲淹沒。陳鄰等他們走遠(yuǎn)后才探頭，然后開始找徐存湛。

    這艘船的甲板很寬闊，但是視角就不那么寬闊了，因為到處都堆著貨物，陳鄰轉(zhuǎn)悠到哪都只能看見堆疊的木頭箱子。

    她找來找去，好幾次和搬運(yùn)箱子的船員擦肩而過，但沒有一次遇到徐存湛。

    陳鄰干脆爬到那些木箱上面，想著視線拔高之后應(yīng)該會更容易找到徐存湛。

    視線變高之后，確實能看見更多的東西。陳鄰特意挑了疊得最高的箱子，爬上去之后幾乎可以俯覽整個甲板；但是她只看見了零零散散預(yù)備收工回船艙里的船員們。

    他們?nèi)齼沙扇?，穿過堆疊箱子與箱子之間的空隙，有說有笑的往船艙里走。冰冷的海風(fēng)一陣又一陣吹過，太陽前所未有的燦爛，就連海浪聲里也挾裹鳥鳴。

    陳鄰沒找到徐存湛，但她坐的這個位置剛好有太陽。

    雖然被困在海底囚牢里也只是不久前的事情，但當(dāng)她再次坐到陽光底下時，卻有一種恍然如隔世的錯覺。

    唯有脖頸上那條蝴蝶束口的紅繩，正在告訴她之前所經(jīng)歷的一切并非幻覺。

    陳鄰干脆在木箱上躺下，伸展開四肢想好好曬一下太陽。她仰起腦袋瞇著眼睛往上看，雪白船帆鼓起，陰影垂落于甲板。

    而在一切陰影的最高處，在陰影觸及不到的，光明燦爛的桅桿頂端，坐著徐存湛。

    他曲起一條腿踩在橫桿上，另外一條腿懶洋洋的垂著，雪白長發(fā)仍舊不綁，被海風(fēng)吹得凌亂。

    他仍舊背著棺材，那把木劍，目光遙遙望向遠(yuǎn)方。

    陳鄰一下子跳起來，興奮，揮了揮胳膊喊他名字：“徐道長——”

    徐存湛立刻就低頭了。

    他低頭得非常快，幾乎在陳鄰喊出聲音之前就已經(jīng)低頭；但陳鄰對這方面不敏感，所以沒察覺，還以為徐存湛是聽見她聲音才低頭的，蹦起來又朝他揮了揮手。

    徐存湛從桅桿上跳下來，輕巧的半跪落在陳鄰面前，垂眼向她伸出一只手。

    陳鄰熟門熟路爬上他掌心。徐存湛身上已經(jīng)沒有了那種特別嗆人的血腥味，就連眼睫也變成了干干凈凈的雪白，和海底那個大殺特殺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他掌心依舊溫暖，身上是干凈的皂角香氣。

    單手托起陳鄰，徐存湛眼眸略彎露出一個很淺的笑：“睡醒了？感覺怎么樣？有哪里不舒服嗎？”陳鄰活動了一下胳膊腿，中氣十足的回答：“睡醒了，沒有哪里不舒服！”

    徐存湛：“既然沒有哪里不舒服，那我們來繼續(xù)聊之前的話題，為什么把我給你的置換符，給了別人？”

    他問出這句話時臉上表情仍舊是笑著的，眼眸彎彎，看起來一派溫和無害又乖巧。但他托著陳鄰的那只手，手指卻微微曲起，指尖虛抵著玩偶身體四周，隱約形成一個包圍的趨勢。

    陳鄰沒察覺。

    她撓了撓自己臉頰，理所當(dāng)然的回答：“因為那個新娘子快要溺死了，我覺得她比我更需要置換符?！?/br>
    “……只是這樣？”徐存湛指尖動作停下，疑惑望著陳鄰。

    陳鄰有點不好意思，又補(bǔ)充了一句：“其實也是因為你跟我說過，就算這具玩偶壞掉了我也不會死，所以我才敢把置換符給別人的?！?/br>
    “不過，話說回來，你那個置換符是不是有什么延遲的毛病?。棵髅餍履镒泳驮谖已矍氨粋魉妥吡?，但是你卻一直沒有被傳送過來?！?/br>
    “置換符沒有毛病，我是同時被傳送過來的。不過我先去其他地方打探鮫人的情況了，沒有立刻和你碰頭?！?/br>
    徐存湛倒是沒有在這件事情上騙陳鄰，說了實話。在說完實話后他又緊盯著陳鄰，試圖分析玩偶的表情。

    會失望嗎？會難過嗎？會……

    玩偶恍然大悟：“這樣啊，難怪——我就說你怎么一直沒有露面?！?/br>
    “不過你真的嚇了我一跳，那么多鮫人你一個人就解決掉了，我原本還擔(dān)心我們兩會不會都栽在那里呢。哦對了，這個還你——在水底的時候，多虧了它，連續(xù)兩次救了我呢?！?/br>
    她解下自己脖頸上的紅繩，遞還給徐存湛。

    徐存湛這下是真的覺得奇怪了。

    他捧起陳鄰，這次又湊得很近，而且沒有去接陳鄰手里的紅繩。

    徐存湛：“為什么不生氣呢？”

    陳鄰疑惑：“什么生氣？”

    徐存湛道：“我明明被傳送過來了，但是沒有第一時間去救你?！?/br>
    陳鄰愣了愣：“啊……你不是說你去打探鮫人的情況了嗎？這樣做是對的啊，既然你做了正確的事情，我為什么要生氣？”徐存湛仍舊不解：“可是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你可能會死，你被我拋棄了，不應(yīng)該生氣嗎？”

    陳鄰：“……你不是說我不會死嗎？”

    徐存湛：“可我也說了，沒有寄存物，你的魂魄會散?！?/br>
    陳鄰：“你還說你會給我把魂魄撿回來呢——”

    徐存湛：“萬一我失信了呢？”

    他好像真的很困惑，很認(rèn)真，在向陳鄰尋求這個答案。

    陳鄰愣了愣，無意識的伸手捏自己耳垂。直到抬手摸了個空后，她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現(xiàn)在只是一個玩偶，不像本體那樣有耳朵有漂亮的耳環(huán)。

    她放下自己胳膊，思索片刻，也認(rèn)真回答徐存湛：“如果你失信了——也沒有關(guān)系?！?/br>
    “又不是你讓我穿越到這個世界上的，也不是你主動要殺我的。我想要復(fù)活自己，想要回家，所以才同意了你的計劃，得到一樣?xùn)|西的過程本來就伴隨著風(fēng)險，哪怕是拔智齒也要簽下手術(shù)書不是嗎？”

    “信任你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又不是小孩子，在做出選擇的時候本就應(yīng)該做好失敗的準(zhǔn)備?！?/br>
    徐存湛眨了眨眼：“哦——”

    他說話時拖著長長的尾音，旋即將陳鄰捧上自己肩膀，然后跳下貨物木箱。

    陳鄰害怕摔跤，連忙抱緊了他的衣領(lǐng)：“這個繩子……”

    徐存湛：“這東西我拿著沒用，送你了?！?/br>
    “??？”陳鄰一愣，“這——不，不太好吧？這不是你娘的……”

    徐存湛：“死物而已，在我手上不過是個無用的發(fā)繩，留給你的話倒是能當(dāng)護(hù)身符用?！保?/br>
    第27章 護(hù)身符

    徐存湛不要,而且態(tài)度很堅決。陳鄰只好繼續(xù)拿著那條紅繩，發(fā)呆；她覺得徐存湛這個人……

    人還怪好的嘞！

    知道她菜，連親媽的遺物都給她當(dāng)護(hù)身符用了。

    但等她找到回家的辦法,脫離這個危險的仙俠世界后,還是得把遺物還給徐存湛才行。

    兩人又回到房間,這次徐存湛還把房門給關(guān)上了。

    他將陳鄰放到桌上,又從自己搭包里拿出一顆珠子，遞給陳鄰：“鮫人珠。”

    陳鄰擦了擦手，神情端莊的接過鮫人珠捧在掌心,仔細(xì)觀摩：珠子遠(yuǎn)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小,只有大拇指那樣的體積，圓倒是挺圓的,通體純白，既不透明也不發(fā)光，看起來很像她小學(xué)在便利店十塊錢一盒的玻璃彈珠。

    “……這就是鮫人珠？”她扭頭看向徐存湛，遲疑的求證。

    徐存湛點頭：“這就是?！?/br>
    他把棺材解下來放到地面，推開棺材蓋。陳鄰也跟著跳起來扒在棺材邊緣,去看躺在棺材里的‘自己’。

    陳鄰兩條棉花胳膊扒著棺材邊,感慨：“這么看就好像睡著了一樣。”

    徐存湛安慰她：“你只是rou身死了，魂魄還活著，不算死透?！?/br>
    陳鄰：“……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但我勸你別安慰?！?/br>
    徐存湛笑了笑，那笑容里面甚至還帶點輕快調(diào)笑的意味。他身上那種逗小孩的氣氛濃得快溢出來了，搞得陳鄰有點毛毛的，正狐疑望著他——徐存湛拿走她手上的鮫人珠，塞進(jìn)陳鄰本體的嘴巴里。

    陳鄰左看右看，躺在棺材里的‘自己’仍舊雙目緊閉,看不出任何變化。

    徐存湛把棺材蓋合上，重新給貼上符咒。

    陳鄰爬到棺材蓋上坐著，想了想，問：“啊對了，那個被置換符換出來的新娘子，你見到她了嗎？”

    徐存湛：“見到了，她和穆如君一起，在隔壁房間。”

    陳鄰愣了愣：“穆如君是誰？”

    徐存湛：“拋繡球的那位小姐。”

    “哦——”

    陳鄰恍然大悟，立刻記起對方來。因為站在繡樓上，穿一身紅衣的穆如君長得還挺好看，而且她扔出來的繡球還差點砸到了徐存湛，所以陳鄰一直對她挺有印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