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少年，一直盤坐在地面，與劍相伴的青年突然輕咦一聲，他伸出一只手，揮開前?方滿是濃黑的怨氣。

    一名少女抱頭躲避怨氣的襲擊，即便有路過游魂的好心幫助，也依然被沖撞得滿是鮮血，步履凌亂地向前?奔逃。

    因?yàn)榍嗄瓿鍪?，怨氣向?邊散去?，唯一安全的夾縫方向便是通往他所在的位置。

    渾身是傷，蹣跚向前?的少女逃至此處?？?到青年時(shí)，她還沒?來得及恐懼，便因?yàn)榱餮貍杳赃^去?。

    相比于?那些游魂的容貌，少女生得并不好看?，眼角處有一塊紅色瘢痕，橫過眉尾，占據(jù)臉頰與額頭，范圍之大，生生破壞了整張臉的和諧。

    不知出于?何目的，青年救了她。

    醒來的少女自然是千恩萬(wàn)謝，想要報(bào)恩。

    青年搖搖頭，不求她報(bào)恩，只讓她將自己?的故事說與他聽。

    少女面對(duì)恩人，和盤托出。

    少女名喚離珠，自幼生在花樓，是人族與魔族的子嗣。原本一張花容月貌，卻在后天的成長(zhǎng)?中，突然生出紅色瘢痕，宛若胎記，怎么也去?不掉。

    因?yàn)閶绅B(yǎng)多年，花樓主人便讓她做了婢女，物?盡其用。

    只是不堪忍受花樓行事，便謀劃著尋機(jī)逃了出來，無?處可去?，最終逃往這?西郊陰寒山脈。

    青年守著劍，默默點(diǎn)頭。

    他緩聲道：“離珠，外?面的世界又如何呢？”

    離珠將自己?知道的事說給他聽。

    她說得口干舌燥，便從懷里翻出藏著的小儲(chǔ)物?袋，拿出一竹筒水，以及一只涼了的饅頭。

    一邊喝水，一邊吃著饅頭。

    眼見青年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手里的饅頭，離珠猶疑了一下，怯生生地掰了一半干凈的饅頭，小心遞過去?：“大人，您要嗎？”

    青年好奇道：“這?是何物?？”

    離珠：“饅頭，能吃的。”

    青年接過，淺淺打量后，便嘗了一口，食之無?味，寡淡至極。

    他正要丟掉，卻看?離珠吃得極為香甜，仿佛在吃什么人間美味般，也無?意識(shí)地咬了幾口，將那無?味之物?吞咽下去?。

    就這?樣，離珠在西郊山脈安頓下來，每天負(fù)責(zé)給青年講故事聽。

    二人逐漸熟絡(luò)，離珠也知曉青年的名姓，曜日。

    傳聞中那柄替陽(yáng)脈的神劍之名。

    離珠還知曉青年從未離開過這?里，于?這?世間的一切都不熟悉。他甚至不知道天是藍(lán)的，水是清的，樹是綠的。

    像是一個(gè)懵懂出世的嬰孩。

    后來二人逐漸熟絡(luò)，離珠便總是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地嚷嚷——

    “大人大人，外?面的天空是藍(lán)的，不似這?里都是黑的?！?/br>
    “大人大人，外?面還生長(zhǎng)?著許多顏色鮮艷的花草樹木，若有機(jī)會(huì)，我?guī)Щ貋斫o你看??！?/br>
    “大人大人，饅頭不好吃，包子有rou餡，可好吃了！”

    青年坐在劍旁，微笑著聽她說話?。

    那些游魂時(shí)日短暫，青年并不想耽誤它們的時(shí)間，此前?許多疑惑之事，都從離珠這?里得到了解答。

    后來源源不斷的游魂涌入西郊，離珠甚至還看?見了相熟的人，眼淚撲簌簌滾落。

    她以為自己?受不住西郊的陰寒，不久也會(huì)死去?，卻沒?想到竟熬過了一日又一日，不僅煉氣的修為瓶頸有所松動(dòng)，臉上的大塊瘢痕也緩緩消失不見。

    青年并不訝異。

    游魂不能碰觸于?他，但生靈于?這?陰脈中，與他相處，恰好能中和這?陰寒之氣，修煉也會(huì)事半功倍。

    這?樣的變故，打亂了離珠的計(jì)劃。

    原本準(zhǔn)備足夠的食物?，打算在西郊山脈安靜地等死。現(xiàn)在食物?快吃完了，自己?還沒?死。

    西郊山脈沒?有可以食用的東西。

    離珠只能下山。

    奈何又沒?有錢。

    臨行前?，青年交給她一個(gè)儲(chǔ)物?袋。一打開，里面數(shù)不盡的靈石差點(diǎn)閃瞎離珠的眼睛。

    離珠不敢多拿，青年便多給了她一些，還將一件法寶交給她防身。

    離珠不敢去?繁華地段，便戴上面紗，在西郊購(gòu)置充足的食物?、生活用品，以及買了各種說故事的話?本，用袋子裝了外?面的新鮮泥土、花草、樹葉以及流動(dòng)的水和魚，帶回去?給青年看?。

    青年第一次見，對(duì)這?些都覺得很新奇。

    “大人大人，給你吃rou餡的包子，還有軟糯的糕點(diǎn)，今晚我們燉魚湯喝罷！”

    青年低頭應(yīng)了聲。

    手指正在撥弄鮮紅的小花。

    離珠笑著給他念故事聽。

    準(zhǔn)備再充足的食物?，總有吃完的那天，離珠隔一段時(shí)間，便會(huì)下山采購(gòu)，每次回去?都會(huì)給青年帶些話?本以及各種新奇的小禮物?。

    直到，離珠再一次下山，被盯上她許久的人抓住。

    青年久等不至。

    他第一次出現(xiàn)了茫然的情緒，起?身離開身后的長(zhǎng)?劍，想要往外?走去?，卻只被困于?這?一方天地。

    青年坐回原地，耐心等候。

    西郊山脈遍布濃黑怨氣，幾乎不分晝夜。

    不知茫然地等了多久，最后等來的卻是離珠看?不清模樣，四分五裂后被勉強(qiáng)拼湊起?來的殘魂。

    “大人大人，我給你帶花回來了?！?/br>
    一朵盛開的小花從殘魂扭曲的指節(jié)里墜落，掉進(jìn)青年的掌心中。

    花瓣鮮紅似血，宛若第一次看?見的紅色小花。

    “大人大人，我不能陪你啦?！?/br>
    “我要走啦?！?/br>
    那抹面目被撕扯到模糊的殘魂，似乎是在微笑著與他告別。

    下一刻，仿若再也支撐不住地裂成一片片，徹底消散。

    青年怔怔地望著空無?一物?的半空，甚至連怨氣都不曾有，他伸手抓了抓，耳邊仿佛還在回蕩少女絮絮的話?語(yǔ)——

    “大人大人，我知曉你厭惡魔族，我就靠近你一點(diǎn)點(diǎn)，好不好呀？”

    第35章

    山中無日月。

    青年孤坐在那里, 掌中那朵鮮紅的小花逐漸枯萎，被?嚴(yán)寒的?霜雪輕輕吹落，悄然掩埋。

    他依舊守在那柄暗金色長(zhǎng)劍身邊，望著?一批又一批的?游魂來來去去。

    青年以前沒有多余的情緒, 只謹(jǐn)遵主人離世前的?囑托, 鎮(zhèn)魔除惡, 護(hù)日月城。

    被主人從曜日劍里強(qiáng)行催生出來, 青年懵懂不知，只清楚自己的?堅(jiān)守。獨(dú)自一人，從未覺得孤寂，直到遇到了那個(gè)嘰嘰喳喳的?少女。

    她教了他許多。

    乍然消失，青年時(shí)不時(shí)地便會(huì)出神。以往并不會(huì)聽?過路游魂之語(yǔ), 后來他學(xué)會(huì)了傾聽?，偶爾能從一些游魂口中聽?到有關(guān)離珠之事。

    直到這?些游魂消散，只余無神智的?怨氣后, 離珠這?個(gè)名字便再也沒有被?提起過。

    除了他，再無人記得離珠。

    西郊山脈的?游魂卻沒有消失過, 源源不斷的?游魂死后留在此地, 偶爾會(huì)提起生前之事。

    漫長(zhǎng)的?歲月，青年默默傾聽?，讓他心中那顆因?yàn)殡x珠逝去而埋下的?困惑種子生根發(fā)芽。

    人并非因魔而死，反而被?同族折磨死去。山脈里無盡的?怨氣，也都?是對(duì)太陰城的?憎恨。

    他不知道，太陰城，還是主人曾要?保護(hù)的?那個(gè)日月城嗎？

    此后不知多少年, 游魂不減反增，道不盡的?血淚, 讓一直不染塵埃的?曜日劍生出了一道黑氣。

    青年入了魔。

    他本以為自己與那些消散的?游魂般，早已將離珠遺忘干凈。

    只是在入魔那刻，他依舊清晰地記起少女的?音容笑貌，少女笑著?與他說包子更好吃，遞過來時(shí)，又怯怯地不敢接近。

    他想說。

    他不討厭魔。

    她這?樣的?魔族何錯(cuò)之有？

    西郊枉死的?那些人、魔、妖，又何錯(cuò)之有？

    負(fù)責(zé)鎮(zhèn)魔的?曜日劍靈，徹底入魔。

    *

    四周濃黑的?怨氣無聲無息地往兩邊散去，青年盤坐在那里，輕撫身后那柄通體暗金色的?長(zhǎng)劍。

    不似方?才畫面中呈現(xiàn)那般，曜日劍被?漆黑的?魔氣一寸寸浸染，反而恢復(fù)最初的?澄澈金色。

    四處亂竄的?濃黑怨氣中，有幾團(tuán)明顯有目的?地飛向前，卻不敢冒頭，只是漂浮在青年周圍，與他保持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

    崽崽變成的?小黑團(tuán)，再度窩在一根覆滿冰霜的?樹枝上，一動(dòng)都?不動(dòng)。

    青年掀起眼?，靜靜道：“你們沒有什么想問?的?嗎？”

    “你究竟是誰(shuí)？”一團(tuán)怨氣尖叫道，“我?伏羲宗宗主怎會(huì)入魔？變成令人不齒的?魔頭！”

    “伏羲宗宗主的?確不會(huì)入魔?！鼻嗄晡⑿Φ?，“我?亦不是伏羲宗宗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