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令秦燦在意的，不是這兩人之間微妙的氛圍，而且他們方才簡短的對話之中，處處都透露著一個信息——

    他們的關(guān)系是親近的，至少曾經(jīng)是極其親近的。

    因為是那是一種需要長時間的相處才能積累出來的，一個眼神就可以傳遞一切的熟稔。

    實驗室外的走廊，窗外的天空有些陰沉。

    謝以津停下腳步，轉(zhuǎn)過了身。

    跟在他身后的賀嘉澤一愣，也跟著停下腳步，連忙在臉上掛上那種“我不好惹”的神情。

    謝以津無視了賀嘉澤的表情，開口道：“你媽放心讓你一個人來這里？”

    “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如果說賀嘉澤之前只是冷笑著陰陽怪氣，那么在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就直接變成了炸毛般的咄咄逼人：“你不會以為我是那種沒了mama就六神無主，連飯都不知道該用哪只手吃的小屁孩吧？”

    謝以津沒有說話。

    他從來都是一副極其淡漠的神情，于是此刻的安靜在賀嘉澤的眼里，就像是默認(rèn)一般。

    “既然你膽子大夠獨立，那為什么還叫我出來和你對峙呢？咱們大可以直接實驗室直接聊?。磕銥槭裁床桓夷?？”

    賀嘉澤頓時被激怒：“你叫我出來，是害怕你的那些同事和朋友們知道你家里面的那些破事兒吧，知道你是我的——”

    “不?！?/br>
    謝以津平靜地開口打斷了他：“把你叫出來是因為我很清楚，如果我們在那群人面前對峙，最后丟臉的那個人只會是你。”

    賀嘉澤的臉頓時緊繃漲紅起來：“你——”

    他想要反駁，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死死地盯著謝以津的臉，緊咬著下唇，像是在醞釀著什么情緒。

    謝以津望著他的臉：“你多大了？”

    一般人說出這種句子，都是挑釁般地問“你是不是小屁孩？”的意思。

    但謝以津的話里并沒有任何陰陽怪氣的意思。

    他只是真的回憶不起來，自己已經(jīng)離開了s市多少年，而賀嘉澤現(xiàn)在又究竟是多少歲了。

    賀嘉澤的聲音很悶，半晌后才開口道：“……二十歲?！?/br>
    “二十歲就開始做畢設(shè)課題？”

    謝以津蹙眉，但又想到了什么，看向賀嘉澤：“我走之后，你媽又讓你跳級了，是嗎？”

    賀嘉澤的牙關(guān)不自覺地咬緊。

    “謝楓能讓你一個本科生去hhjc這樣的會議，就說明你在他們組里是被捧在手心里帶著的?！?/br>
    謝以津很久都沒有說出“謝楓”這個名字了，他微微停頓了一下，才重新開口道：“至于你媽，她更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放手，讓你一個人來到異國他鄉(xiāng)生活一年。”

    “所以，”他抬起眸，輕聲道，“是你自己要求來倫敦的？”

    賀嘉澤的臉越來越紅：“我——”

    他明明才和謝以津重逢不到十分鐘。

    明明他什么信息都沒有和謝以津透露，明明謝以津只不過用了短短幾秒鐘的時間思考，卻將他這幾年的生活輕描淡寫地勾勒了出來。

    而且近乎一字不差。

    賀嘉澤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情緒激動地想要說什么，但盯著謝以津的臉，卻連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你，你——”

    他又一次被謝以津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氣得結(jié)結(jié)巴巴，但這一次，卻再也沒有重新頂嘴的力氣了。

    幾秒鐘后，賀嘉澤突然抬起了手，飛快地擦了擦眼睛。

    謝以津怔了一下

    謝以津方才明明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說，但是眼前青年擦眼睛的動作卻越來越快，隨后像是再也憋不住了一樣地“嗚”了一聲。

    碩大的淚珠從他的眼睛里滾落出來。

    前一秒還氣勢洶洶的青年，下一秒竟然當(dāng)著謝以津的面……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謝以津：“…… ”

    果然把人叫出來是對的。

    他想，這么多年了，還是一點都沒有變。

    哪怕現(xiàn)在個頭比自己還高，耳釘首飾戴了滿身，頭發(fā)染成不倫不類的顏色，全身上下都寫著“我現(xiàn)在是一個很有個性的成年人”。

    但本質(zhì)還是那個從出生就被寵溺著長大的孩子。

    謝以津看著那張和謝楓有著五六分相似，同時也和自己有一兩分相像的面容，恍然地眨了一下眼。

    接下來的十五分鐘，謝以津站在走廊里，聽著賀嘉澤進行了一場高爆發(fā)的情緒宣泄——

    “八年了，八年！你一次家都沒有回來過，但你知道這八年，我又是怎么被迫在你的影子下生活的嗎？”

    賀嘉澤的眼淚掉得越來越兇：“一開始，我只是被他們逼著跟上你的腳步，但是到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我的腦子根本跟不上，不論如何都跟不上！”

    “于是后面的每一步…… 他們甚至都不讓我自己走了?！彼槠f。

    “……各種頂級會議，各種實驗產(chǎn)出和論文都帶著我的名字，實驗室里的師兄師姐什么都不讓我碰，默認(rèn)把我的名字帶在作者欄里就行，因為他們都爭著在謝楓面前邀功，擠破頭了地想要表現(xiàn)自己?！?/br>
    賀嘉澤一邊狂抹眼淚一邊繼續(xù)狂掉眼淚：“只有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成分，知道我每個所謂的科研成就里有多少的水分，知道他們每天其在背后里議如何論我，可我就是不想學(xué)啊，我學(xué)不懂我跟不上，我，我——?！?/br>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彼煅手f。

    賀嘉澤在走廊里嚎得越來越大聲，動靜大到很有可能會引起附近人的注意，但謝以津卻沒有阻止他。

    他只是盯著賀嘉澤的臉，半晌后道：“你不該像這樣逃避的?！?/br>
    賀嘉澤的眼睛紅得快要滴出血來。

    他吸了吸鼻子，看向窗外，狼狽地躲著謝以津的視線：“我不是逃避，我只是想去一個沒有他們的地方，一步一步地重新學(xué)起，哪怕這一會兒被人當(dāng)著明面兒說笨，被指著鼻子說蠢，我也不想…… 再像之前那樣下去了?！?/br>
    賀嘉澤抽噎了一聲，看向謝以津的臉，嘴巴微微張開，像是下意識地想喊出一個單字，但最后硬生生給憋了回去。

    他低下頭，又擦了擦眼淚，

    “謝以津，你呢？”賀嘉澤盯著謝以津的眼睛，甕聲甕氣地問，“這么多年了，你自己不是也一直在逃避嗎？”

    謝以津的身子一滯。

    “謝楓這幾年應(yīng)該一直在想各種辦法聯(lián)系到你吧？他不敢和我媽說，但我知道他一直都想讓你回去，因為他需要的是你這樣的兒子來繼承他的實驗室和課題，不是我這樣的?！?/br>
    他聽到賀嘉澤問，“那你為什么……一直不回家呢？”

    沒有任何由來的，謝以津突然感到很冷。

    他微微轉(zhuǎn)過頭，這才發(fā)現(xiàn)身旁窗戶半開著，是窗外的秋風(fēng)透過縫隙吹進了走廊。

    窗外梧桐樹葉的邊緣開始泛黃褪色，隨著秋天的來臨以及更遠的冬日的接近，葉片變薄變脆，變得枯黃而干癟，無力地懸掛在樹枝上。

    近乎是輕輕松松地就被一陣風(fēng)給卷走了。

    謝以津指尖也跟著變得有些冰冷。

    他的視線有些恍惚地追隨著那片被風(fēng)卷起的梧桐樹葉看了一會兒，良久后才轉(zhuǎn)過頭，重新看向身側(cè)的賀嘉澤。

    “因為那是你們的家。”他說，“不是我的?！?/br>
    第60章 算我求你

    賀嘉澤臉上的眼淚甚至還沒有干。

    他茫然地看著謝以津的臉，很明顯是沒太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但此刻的謝以津并不想和他在這個話題上繼續(xù)周旋下去。

    “如果你只是為了逃避來自你媽的壓力以及謝楓組里學(xué)生對你的那些看法，那么我并不覺得你能在這里待得長久?！?/br>
    謝以津平淡道：“因為我不會對你的科研和生活提供任何的幫助?！?/br>
    賀嘉澤聞言又氣又急，暴躁地開口喊道：“我也根本不需要你的幫助！”

    “我唯一需要你做的，就是你將咱們倆的關(guān)系保密?！?/br>
    賀嘉澤揚起下巴：“在這個實驗室里，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你的弟弟，然后又一次被區(qū)別對待?！?/br>
    謝以津其實很想提醒他一句“那你當(dāng)時可以選擇別的課題組”，但是看到賀嘉澤臉上未干的淚痕，最終還是沒有開這個口。

    賀嘉澤嘀嘀咕咕：“我知道我這一年肯定會犯很多錯，但這一次我要親自確定……我是不是真的不適合搞科研。”

    謝以津靜默片刻：“如果你想要將我們的關(guān)系保密，那么剛才為什么要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說出我們認(rèn)識的事情呢？”

    “我，我——”賀嘉澤的臉又是詭異地一紅：“我樂意！”

    謝以津：“…… ”

    賀嘉澤甕聲甕氣：“我會找借口和別人解釋咱倆的關(guān)系的，你只要做到保密，并和我保持距離就好。”

    謝以津：“可以，那么請你盡快把你的顯微鏡從我的座位旁搬離，我不習(xí)慣和別人使用同一個實驗臺?！?/br>
    賀嘉澤又一次被噎得說不出半個字：“你——”

    他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什么，最后盯著謝以津平靜地側(cè)臉看了一會兒，紅著臉咬牙開口道：“這么多年了，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br>
    謝以津沒有接話，賀嘉澤張開嘴，還想說些什么，走廊的盡頭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他們同時回頭看去，是秦燦。

    秦燦面色如常地向他們走過來。

    “看你們很久都沒有回來，是出了什么事情嗎？”他問。

    “對了前輩?！彼⑿χ聪蛑x以津，非常隨意地加入兩人的對話，“一會兒要用的liposomes，我準(zhǔn)備多少的分量出來比較好？”

    謝以津想了想：“今天要加上一組無dmso的做對照，用量會比較大，多備一瓶吧。”

    秦燦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已經(jīng)把兩瓶解凍上了?！?/br>
    謝以津：“好?！?/br>
    一段非常自然的日常對話，賀嘉澤看著他們兩人的互動，愣了一下，心頭涌上一股說不上來的滋味。

    幾分鐘前賀嘉澤還覺得，謝以津和當(dāng)年離家時的那個疏遠冷淡的少年沒什么太大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