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爺話不多，卻句句有深意。

    謝云初這才明白，今日她立了功，國公爺幫著她敲打了王書淮，一時也不知要該說什么。

    隨后國公爺留下王書淮說話，謝云初乏了一天，由丫鬟攙著回了春景堂。

    薄暮冥冥，輕煙籠罩。

    謝云初穿過花木扶疏的園子，回到春景堂，遠(yuǎn)遠(yuǎn)地便聽得熟悉的哭聲，待撥開花枝一瞧，林嬤嬤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等在月洞門口，

    珂姐兒許久不見娘親，瞧見謝云初頓時哭得越發(fā)急，謝云初思女心切，腳步不由加快，湊近一瞧，珂姐兒原本肥嘟嘟的小臉瘦了下來，烏黑的雙眼蓄滿了淚水，可憐兮兮望著娘親，不停在林嬤嬤懷里撲騰。

    謝云初也有些想女兒，立即伸手，孩子迫不及待往她懷里一撲，腳丫胳膊跟鉗子似的牢牢鉗住謝云初，說什么都不肯放開，布滿淚水的小臉蛋擱在娘親的懷里聞著熟悉的奶香氣，發(fā)出哼哧哼哧的哭聲。

    像極了埋怨的小貓兒。

    謝云初笑了。

    “原來珂姐兒也不能慣著，離了幾日方曉得要娘?！?/br>
    珂姐兒不懂娘親說什么，睜著大大的眼睛，乖巧地嗯了一聲。

    謝云初揉了揉傻姑娘的腦袋瓜子，抱著她進(jìn)了屋子。

    原本要擱下孩子去沐浴梳洗，哪知珂姐兒不肯撒手，不僅要娘親抱，還往她懷里拱，謝云初被她拱得心口發(fā)癢，躲開她偏還要隔著衣裳咬，她已許久不曾喂養(yǎng)，珂姐兒這模樣顯見是要吃了，實在招架不住，謝云初只得抱著孩子入內(nèi)室，輕輕解開衣襟，將身子擦拭干凈抱著她喂。

    孩子尋到了久違的安全感，這才吭哧吭哧邊吃邊睡。

    小手不知不覺抓住了謝云初，謝云初垂眸，有些惱羞成怒，將她拽開，不一會又鉗了過來，還鉗得緊緊的，謝云初拿她沒辦法。

    為了哄孩子睡，內(nèi)室并未點燈，只有外頭朦朧的燭光滲進(jìn)來，乏了一日，謝云初坐在拔步床沿，靠著引枕也漸漸入了夢鄉(xiāng)。

    不知過了多久，模模糊糊聽到一聲輕咳。

    謝云初下意識睜開眼，瞥見王書淮一身墨色直裰，高高大大立在簾外，想必是不經(jīng)意瞧見了里面的情景，將簾子重新擱下，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王書淮已側(cè)過身去，謝云初臉上燒紅一片。

    立即把熟睡的孩子擱在床榻，匆忙合上衣襟，裝作沒事人一樣出了內(nèi)室。

    王書淮已在東邊的圈椅坐下，抬眸朝她看來。

    四目相對。

    謝云初胡亂在他對面坐下，自顧自倒了一杯茶，隨后慢慢平復(fù)心情，瞄了一眼銅漏，她竟然不知不覺睡了一個時辰。

    兩世夫妻，謝云初對王書淮的習(xí)性還是摸得很清楚，方才她聞到了他身上的皂角香，可見已沐浴，國公爺親自開口，非比尋常。

    王書淮必定是來同房的。

    謝云初也知道拖不下去。

    心里還是有些不爽快。

    四月的夜，涼風(fēng)沁骨，謝云初剛從內(nèi)室出來有些畏寒，濃黑的眼睫低垂，一撮發(fā)梢垂在耳際而不自知。

    王書淮略含磁性的嗓音率先開口，

    “今日辛苦你了?！惫枪?jié)勻稱的雙手搭在桌案上未動，連坐姿都是一絲不茍。

    說的是給長公主做藥膏的事。

    以前謝云初認(rèn)定丈夫是溫柔體貼，如今卻知道這是客氣。

    她也照樣客氣地回，“應(yīng)該的?！狈讲帕謰邒吒龂Z叨，這幾日王書淮有幫著看孩子，原也想學(xué)他道一聲辛苦，轉(zhuǎn)念一想，他身為父親照料孩子是應(yīng)該的，遂丟下不提。

    謝云初臉上倦色并未完全褪去，說話的嗓音帶著幾分懶洋洋的意味，王書淮抬目看了她一眼，一張俏臉浸潤在光色里，生動又昳麗，胸前的衣襟皺巴巴的，顯然是被孩子抓的，腦海又閃過方才的畫面，王書淮別過目光。

    “您用晚膳了嗎？”謝云初問，

    王書淮還是溫和淡漠的神色，“在祖父那邊吃過了，”轉(zhuǎn)念又問，“你還沒吃？”

    謝云初撩了撩耳發(fā)，“嗯，孩子纏得緊，耽擱了?！?/br>
    她并不餓，她就想看看王書淮什么反應(yīng)。

    以往這種事夫妻倆十分默契，確切地說，謝云初從不給王書淮尷尬的機(jī)會，她心里盼著丈夫，早早便柔情蜜意湊了過去，哪還有這么多彎彎繞繞。

    王書淮果然沉默了。

    繼續(xù)等，顯得很迫切。

    徑直離開，祖父的囑咐猶然在耳。

    王書淮選了個折中的回復(fù)，

    “你先忙，我等會兒過來?！?/br>
    這話已經(jīng)是命令了，不給謝云初拒絕的余地。

    他起身打算離開。

    謝云初跟在他身后相送，走到博古架旁時，她望著挺拔峻秀的丈夫，宮燈在他周身鍍了一層迷離的光，她輕聲喚了一句，

    “二爺?！?/br>
    王書淮扭頭望了過來。

    妻子穿著一件杏色的長裙亭亭玉立，暈黃的燈光打在頭頂，她倩影娉婷綽綽約約。

    王書淮轉(zhuǎn)過身來，英姿筆直，“怎么了？”

    謝云初想起前世她催他同房，王書淮漫不經(jīng)心打發(fā)她，定了每月來她屋里兩日，雖然當(dāng)時他給了合理解釋，事后她心里多少還是失落的。

    前世的畫面與眼前的男人相重疊，謝云初生出以牙還牙的念頭，

    “二爺，我曉得您公務(wù)繁忙，案牘勞形，不能時常抽空陪我?！?/br>
    “我心里再急，也得體諒您?！?/br>
    “不如這樣吧，以后每月初一，十五您來我屋子睡，其余的日子您忙您的，兩相便宜，您看如何？”

    王書淮一雙深目頓如冰雪般銳亮。

    第11章

    竹林里的夜蟬一瞬間被喚醒，發(fā)出聲聲啾鳴，王書淮身上那一抹朦朧淡漠的氤氳，仿佛被這一聲聲啁啾給破開，幽深的眸子閃過清銳的亮芒。

    慢慢對上她的目光。

    杏眼盈盈泛著淺笑，與往日沒什么不同。

    甚至每一個字都說到他心坎上。

    方才他還在琢磨為了權(quán)衡公務(wù)與子嗣，不如與她定個規(guī)矩，謝氏一貫賢惠，想必會答應(yīng)他，但現(xiàn)在，同樣的話被她以溫柔體貼的語氣說出來，心里有一種輕微的不適感。

    他不知道此時此刻，他是不是該慶幸他有一位善解人意的妻子。

    王書淮的心情罕見地有一抹復(fù)雜。

    謝云初見他好一會兒沒說話，眨巴眨眼輕聲問，“怎么了二爺？”

    仿佛他不該猶疑。

    妻子把他的話給搶了，王書淮無話可說，慢慢舒展眉心，頷首道，“好?！蔽惨艉唤z不易察覺的無奈。

    人都到這了，與他定初一十五，是太體貼了還是旁的緣故，他無暇深究，只要不出格，他都會包容，也不在意。

    王書淮轉(zhuǎn)身離開了春景堂。

    謝云初倚著隔扇門伸了個大大懶腰，進(jìn)了浴室洗漱。

    她倒也沒指望她說出這話，王書淮能有額外的表情，他甚至很少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平靜以外的情緒，仿佛她不值得他動心思。

    每月兩次，在他離京前一共六次，前世也是在這段時日便懷了珝哥兒，等生了珝哥兒，她便主動給王書淮納妾，徹底不必再應(yīng)酬他。

    在謝家這幾日累得緊，謝云初填了些肚子，沐浴更衣舒舒服服睡了過去。

    書房。

    王書淮負(fù)手進(jìn)了屋內(nèi)，暗衛(wèi)跟了進(jìn)來遞上一封密信，這信用燒臘封邊，從褚紅的顏色來看是絕密級別。

    他神情凝重來到桌案后，翻開桌下一小匣子，掏出一柄薄薄的刀刃，輕輕將那蠟封給劃開，里面的信滑落下來，信上一字也無，王書淮將一瓶特制的無色藥油澆上去后，上頭白紙黑字很快閃現(xiàn)，王書淮看完，劍鞘般的眉峰隱隱發(fā)沉。

    暗衛(wèi)看他神情不好，擔(dān)憂問，“公子，發(fā)生了什么事？”

    王書淮將信一攤，暗衛(wèi)探了個頭，一目十行掃過，不由嘖了一聲。

    自朝中提出重修魚鱗圖冊，重新丈量田地，各派勢力風(fēng)起云涌，新舊勢力相互傾扎，老一派勛貴固守成規(guī)，以新政恐帶來動亂為由意圖阻止，新一派銳利進(jìn)取的官員則高喊不破不立，必須盡快革除賦稅弊端，充盈國庫。

    皇帝整日被兩派夾攻，苦不堪言，而這個檔口，江南豪族進(jìn)京重金賄賂長公主，試圖阻止新政。

    “公子，陛下會聽長公主的嗎？”

    王書淮修長的手指捏著那封密信，慢慢送到銀釭旁，唇角微微扯出一絲冷笑的弧度，火星子即刻便竄了起來，那一簇乍然盛開的焰火撥開他瞳仁上覆著的溫潤謙和，露出它本來的底色。

    “陛下深信長公主，又一貫以穩(wěn)妥為上，這一次之所以答應(yīng)重修圖冊，也是被張閣老架在火上烤，不得已為之?！?/br>
    “如果長公主出面，重修魚鱗圖冊便會成為紙上談兵。國庫不盈，朝基不穩(wěn)，長此以往，國將不國?！?/br>
    “那怎么辦？”

    王書淮定定看著那封信被燒成灰燼，灼痛感縈繞在指尖，他卻絲毫不察，一改平日那淡漠溫和的模樣，整個人慵懶地靠在圈椅的背搭上，周身罩著一層冰冷的漫不經(jīng)心的松弛感，

    “自是讓她閉嘴，不敢阻攔?！?/br>
    字字清銳，如玉叩石缶。

    暗衛(wèi)神色發(fā)亮，“您打算怎么辦？”

    王書淮冷銳盯著他道，“長公主有一親信如今在江南織造局當(dāng)差，此人暗中勾結(jié)江南豪族，圈地占莊，奪利于民，與朝廷爭稅，這人有一侄兒名喚劉萇在余杭開了一家染坊，劉萇仗著自己叔叔背靠長公主沒少在當(dāng)?shù)貧麚屄?，你想法子，親自去一趟余杭，尋來一二名人證，攜人入京敲登聞鼓告御狀。”

    “旁人不曉得那劉萇底細(xì)，長公主卻心知肚明，長公主愛惜羽毛，定不愿在小事上折戟，以長公主之手腕，與其被人查，還不如痛痛快快支持國政，安排自己的人手南下，一舉兩得?！?/br>
    “所以，公子這是敲山震虎？再引虎下山？”

    王書淮沒答他，神色恢復(fù)如常，“事不宜遲，你今晚便南下余杭?！?/br>
    暗衛(wèi)領(lǐng)命。

    王書淮廢寢忘食忙到半夜，等了半宿的明貴忍無可忍，叩門而進(jìn)。

    他今日被國公爺?shù)娜藬Q進(jìn)去訓(xùn)了一頓，領(lǐng)了一份“差事”回來，這不，便厚著臉皮送了一盞醒神湯擱在王書淮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