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腰 第30節(jié)
林嬛氣得心梗,磨著牙瞪住面前人,精瓷般的臉頰鼓得像只覓食的掃尾子,燭火一照,煞是可愛。 方停歸心尖由不得放軟。 他?又不是三歲孩童,怎會不知她與?傅商容之間只是尋常朋友,并無私情,自己今夜鬧成這樣?,不過是在庸人自擾。 莫說旁人,連他?自己都覺得很是不可思議。 他?自幼失恃失怙,刀尖上行走,自是要比旁人更加懂得如何忍耐,如何收斂情緒,以免將自己的破綻暴露于人,丟失性命。 似這般任由自己的喜好,將心中的不滿盡數(shù)發(fā)泄而出,二十多年?來,還?是頭一次。 可是沒辦法。 那是傅商容啊。 他?當(dāng)真?控制不住。 就像五年?前,小姑娘初次寫成《洛神賦》之曲,拒絕了好多人的邀請,第?一個彈奏給他?聽,他?心中歡喜難擔(dān),可一想到這琴譜,是那人幫她潤色而出,為此,兩人一連好幾日都同進同出,形影不離,他?終歸笑不出來一樣?。 即便?不想承認,他?也?不得不認。 無論是才貌,家世,還?是人品,和待她之心,傅商容都是這世間最最與?她般配之人。 自己與?他?,相差云泥。 若不是此番軍餉之案,讓小姑娘跌落云端,他?連她的衣擺也?夠不著! 方停歸垂放在膝蓋上的兩只手下意識捏緊了拳,依稀能聽見十指骨節(jié)“咯咯”的摩擦聲。 許是業(yè)障太深,他?不禁下意識問出了口:“若是平等讓你選,我和他?,你會選誰?” 聲音叫外?間的雨水淋濕,變得朦朧不清。 同他?此刻落寞的眼神一樣?。 林嬛沒太聽清楚,追問道:“什么??” 方停歸卻錯開眼,心中分明?還?是好奇,像燒著一團火,灼得他?渾身?痙攣難抑,嘴里卻仍舊是云淡風(fēng)輕地說:“沒什么?。” 濃睫一霎,烏沉的眼眸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冷漠淡然,仿佛方才的落寞,只是春日夜雨織就的一場幻覺。 第25章 那晚的?宵食, 方停歸終是吃下了。 林嬛給他送的?吃食,哪怕里頭藏了致命劇毒,他也斷然不會?拒絕。 只是那晚過后, 林嬛也沒再見過他。 每次尋他, 不是方停歸一直在?外奔波,調(diào)查他那位失蹤已久的暗衛(wèi)和軍餉案人證的?蹤跡, 無暇歸家,就是他夤夜回來,林嬛卻已然熟睡,沒法同他說上話。 一來二去,竟搓磨了大半月。 倒像是有意在?躲著她似的?…… 底下人不免擔(dān)心, 春祺和夏安也跟著焦急, 不停給林嬛出主意, 唯恐這風(fēng)口浪尖, 兩人再生嫌隙。 林嬛自己也頗為無奈。 方停歸在?別扭什么?她心里清楚。 歸根結(jié)底, 他還是不肯相信她與傅商容毫無關(guān)系。 說來也不怨他,換作是她, 平生頭一次將?自己的?心毫無保留地?交出去,卻被人這般背叛傷害,想再像從前那般重新對人推心置腹,談何容易? 問題的?癥結(jié), 終歸還是在?她自己身上。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讓他徹底明白自己的?心? 林嬛毫無頭緒。 還有那傅商容。 有大夫精心幫忙調(diào)理,這幾日?,他人雖還昏迷著, 但?身上的?傷已開始愈合,氣色也比剛獲那會?兒好轉(zhuǎn)不少?, 想來再過些時?日?,應(yīng)當(dāng)就能醒來。 醒來就好辦了。 她雖把人救了,但?這并不代表,她對傅商容就完全放心。李景煥不會?平白做無用之事,這節(jié)骨眼把人送過來,絕不會?只是為了膈應(yīng)她和方停歸。 他定然還藏了其他后手! 而傅商容又是個極孝順的?,自己一家人都還攥在?李景煥手里,李景煥讓他做點什么,他只怕不會?拒絕。是以?這半個月,她讓人照顧傅商容的?同時?,也一直在?嚴密監(jiān)看他,不曾有片刻松懈。 實非她多疑,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越是這樣關(guān)鍵的?時?候,就越是不能掉以?輕心。 也或許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夏至這日?,林嬛收到了廖寒亭的?夫人徐氏送來的?邀帖,說是自家城郊別院的?小西湖中菡萏盛開,煞是驚艷,她欲設(shè)宴,邀關(guān)州一眾官宦內(nèi)眷前來觀賞。 如今軍餉案只差臨門一腳,卻始終沒能真正破局,說白了,就是關(guān)州那些個官員沆瀣一氣,給方停歸攪局。 尤其是那個廖寒亭。 然從正面?尋不出破綻,那些內(nèi)眷卻不一定。枕邊風(fēng)素來比真刀真槍來得厲害,若是能從她們口中探聽出一二,眼下的?僵局或許就有轉(zhuǎn)機。 是以?林嬛雖不擅長與這些內(nèi)闈官婦打交道,但?也沒拒絕,仔細準備了一番,便領(lǐng)著春祺和夏安一道去往城郊廖園。 * 北境邊關(guān)的?初夏算不得多炎熱。 往臨湖的?四方亭一坐,吹著湖風(fēng),吃著冰湃的?香飲子?,只覺比陽春三月還要舒爽。 徐氏領(lǐng)著一眾官婦面?湖而坐,提筆對著滿湖接天瀲滟的?芙蕖作畫,衣香鬢影飄浮在?嬌笑聲中,恍惚似入了仙境。 瞧見林嬛過來,徐氏立馬綻開燦爛的?笑,擱筆揮手招呼她:“林姑娘快進來坐。嘗嘗嶺南今年?新送來的?荔枝,拿冰湃著的?,可新鮮了?!?/br> 丫鬟應(yīng)聲捧出果盤,晶瑩的?荔枝rou一圈圈整齊地?疊放在?碎冰之上,宛如一朵盛開的?蓮花,當(dāng)中再綴上一點艷紅欲滴的?山楂碎,只叫人瞧一眼便口齒生津。 這時?節(jié),從嶺南縱跨整個大祈運過來的?荔枝可是頂頂?shù)?稀罕物,說是一口一錠黃金也不為過,拿冰湃著吃就更是了不得。 座上人不由酸溜溜打趣:“徐夫人可真是偏心,咱們都在?這兒坐大半天了,也不見你將?這寶貝拿出來給咱們解暑,林姑娘一來,倒是把自個兒家底都掏出來了?!?/br> 徐氏笑著揶揄回去:“瞧你這話說的?,就跟我虐待你了似的?。本就是預(yù)備好要大家伙兒一塊品嘗的?,不過是這會?子?人才到齊,方拿出來罷了,哪里就偏心了?你若喜歡,我那里還有一簍,回頭全給你送去可還成?” 那人順桿兒爬道:“那敢情好呀,記得再捎上一桶冰,讓我也好好享受享受這冰湃荔枝的?滋味” “要不我再給你送一張貴妃榻,配一只真絲軟枕,讓你躺在?榻上邊吃邊養(yǎng)神?” 徐氏嗤之以?鼻,倒也沒惱,扭頭還真讓丫鬟把余下的?荔枝也一并剝好皮拿來,半點不帶猶豫。 她慣來是個長袖善舞的?,無論身處何種環(huán)境,都能將?周圍的?人都關(guān)照妥當(dāng),在?關(guān)州一帶的?官婦圈內(nèi)人緣極好。 那廂安撫完那些熟識的?官婦,她便又轉(zhuǎn)頭笑吟吟地?招呼林嬛:“林姑娘也坐,別客氣,就當(dāng)是在?自己家一樣?!?/br> 茶水果子?齊齊奉上,怕她坐不慣亭子?里的?石凳,還貼心地?給她置了軟墊,比在?家中還要舒襯,反倒叫林嬛有些不知所措。 原以?為方停歸和關(guān)州一帶的?官員鬧得這么僵,他們的?夫人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待見她,尤其是廖寒亭的?這位夫人。 來之前,她甚至都已經(jīng)做好和她們斗爭到底的?準備,不想?yún)s是這番局面?。 瞧徐氏這模樣,竟也不似裝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徐氏這般熱情,林嬛也不好意思?拒絕,客氣地?道了聲“謝”,便順著她的?指引,從善如流地?坐在?她邊上。 然她石凳還沒坐熱,人群中便不陰不陽地?飄來一句:“我看徐jiejie是多慮了,人家有楚王殿下幫忙撐腰,這鮮荔枝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哪里需要咱們給她留?” 林嬛循聲抬頭,但?見一身著胭脂紅遍地?纏枝紋襦裙的?美婦正端坐在?涼亭一角,搖著團扇睨笑于她。 聽旁人言,她便是他們初來關(guān)州那日?,領(lǐng)著大小官員出城迎接的?關(guān)州通判的?夫人,鄧氏。 見林嬛看過來,她施施然頷了下首,手里團扇往遠處一指,幽然笑道:“都說楚王殿下十分寵愛林姑娘,怎的?今日?廖大人邀王爺在?隔壁的?槿榭圍場狩獵,咱們幾個都有自家老爺相送而來赴宴,林姑娘卻是獨自前來?難不成王爺還在?意林姑娘落魄為妓的?過往,不肯與林姑娘同進同出?” 說及此,她似才驚覺自己失言,掩扇“哎呀”了聲,歉然道:“我只是好奇,無意戳痛姑娘過往,還望姑娘莫怪。” 眼底蔑然卻毫不收斂。 然不等林嬛反擊,徐氏就先幫她開了這口:“不曾送林姑娘過來又何妨?你都說了,王爺把自個兒得來的?荔枝,一個不落全給了林姑娘。若是這都不算寵愛,那把荔枝簍子?全送去外室宅邸,吃到只核殼,才叫自家夫人知道,又叫什么事呢?” 鄧氏臉上得意登時?僵住,雙唇憤恨地?顫動兩下,終是撇唇一哼,側(cè)頭不再言語。 徐氏抿唇一笑,揚手招呼大家繼續(xù)吃喝賞玩,便自斟了一盞香茗,朝林嬛舉杯道:“她近來叫那外室攪得心緒不寧,見林姑娘與王爺恩愛異常,這才有些吃味。我以?茶代酒,代她敬姑娘一杯,同姑娘賠罪,還望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她計較?!?/br> 說罷,她便將?盞中茶水飲盡,含笑將?空杯朝林嬛亮了亮。 晶亮的?雙眼不含分毫雜塵,真摯無比,著實叫林嬛驚訝了一番。 今日?這場花宴不會?太順利,她早有所料。畢竟關(guān)州是在?人家的?地?盤,再厲害的?強龍,也得向?地?頭蛇哈一哈腰。 然主動示好的?,是一向?與方停歸不對付的?廖寒亭的?夫人;而帶頭挑釁的?,卻是此地?官員當(dāng)中較為和方停歸交好的?通判的?夫人。 這一點,林嬛卻是始料未及。 看來他們的?后院也不怎么平靜啊…… 只是方停歸今日?出門狩獵,她倒還真不知道。 居然就在?隔壁…… 林嬛仰頭看了眼,同徐氏寒暄笑道:“廖夫人言重了,一點小事,何至于如此?!?/br> “姑娘不與她計較,是姑娘心胸寬廣,但?咱們該盡的?禮數(shù)還是要盡的??!毙焓峡蜌獾?,見林嬛并不排斥她,便放下杯盞,同她敘起家常。 人家有心攀交,正中林嬛下懷,林嬛也便揀些無關(guān)緊要之事,同她閑談。歡聲笑語自亭中飄出,倒也算得上其樂融融。 “通判夫人這幾日?啊,是真真上火?!?/br> 徐氏往自己嘴里丟了塊荔枝rou,繼續(xù)道,“咱們這位通判大人,瞧著人五人六,這么多年?,身邊連個侍妾都沒有。旁人往他身邊塞女人,他也是半個也不收。我還以?為,他真是個清心寡欲的?,不承想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br> “林姑娘是沒瞧見,這三個月因為那個外室,鄧氏鬧得有多厲害,就差親自上門拆房了!通判大人不理她也就罷了,還將?她禁足了一個多月,前兒才剛剛放出來。若是再這般鬧下去,莫說這荔枝,她怕是連正妻的?位置,也要拱手讓人?!?/br> “畢竟前日?,連血都撕扯出來了!院里的?慘叫聲足足響了一夜,附近的?鄰居全聽見了。通判大人自己都嚇得不輕,把盍城的?大夫都請了去,鬧得城中這兩日?連生草烏、香白芷、當(dāng)歸這幾味藥都買不著。聽說到現(xiàn)在?,通判大人都開始找那曼陀羅花了。” 林嬛挑了下眉,“曼陀羅花?” “可不是?!毙焓蠑€起眉心,嘆了口氣,“找曼陀羅花能是做什么好事?那玩意兒可有劇毒,鬧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也不知他是不是真氣狠了,好歹夫妻一場,可別做什么傻事。” 林嬛笑著寬慰道:“夫人多慮了,通判大人飽讀詩書,又是朝堂肱骨,不會?如此是非不分的??!?/br> 目光往邊上一掃,卻是緩緩斂起了笑。 生草烏、香白芷、當(dāng)歸…… 這些的?確都是止痛止血的?良藥,若是那位通判真因為家中妻妾不和,鬧出傷事,需要這些藥材也無可非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