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渡我
天色漸漸昏暗,余霞模糊在西山盡頭,禪院內(nèi)亮起一盞盞長明燈,光耀如晝。 隱安聽聞師徒相斗之事匆忙趕來。 藥堂前已人影幢幢,閑來無事的僧人都在一旁,其中問初和無念對峙而立,后者唇邊染著未拭盡的血漬。 隱安瞧著彼此僵冷的氣氛,疑惑的目光轉(zhuǎn)落在問初身上,打個眼色問,這是在做何? 問初淡淡的瞥視他一眼,眼里浮現(xiàn)出睿明之色,暗自回道,時機(jī)已到。 這算是哪門子的時機(jī)! 隱安直想敲開他的腦子,看看是怎么想的,這種急要關(guān)頭之下,無念的執(zhí)念只會更深,不會輕易被勸服。 他的本意是先將無念關(guān)起來阻止他下山,等此事塵埃落定后,再給他講述其中的厲害關(guān)系,他才會多少聽進(jìn)去。 光明正大的攔他下山,不是火上澆油嗎?或許他多少還有猶豫,妄加干涉一旦激起逆反心什么道理都拉不回,到底還不是要用武力將無念打暈。 這比一開始將他關(guān)起來,所受的打擊還要深,試問離復(fù)仇只有一步之遙,而這一步猶如天塹,只能眼睜睜看著機(jī)會消逝,誰能承受的住。 隱安眉頭微皺,神色間有幾許不贊同,事已至此,別無他法目光便緊盯著問初看他如何去解決棘手的情況。 以他的角度看去,無念垂著眼,側(cè)臉在燈火里忽明忽暗,看不清臉上的神情,身影一動不動,滲透著一種凄然的沉重。 這般姿態(tài),便給人的感覺像是背負(fù)一座山般的無力感觸。 想起他所承受的苦難,隱安輕嘆一聲,心頭有幾分澀然。 他還如此年少,卻已吃盡世間大半苦楚,讓人如何不心痛。 經(jīng)脈里處沉積多時的暗傷隱患,一下被清除干凈,只覺脫胎換骨一樣飄然。 無念抬起眼,光華暗滅的眼底交織著種種復(fù)雜情緒,緩緩抬起手合十,頭深深的低垂施了一禮。 “謝過師父?!?/br> 問初靜淡的望著他,眼神里沒半分他膽敢對恩師出手的責(zé)怪。 寬容的目光更讓人無地自容。 無念抿唇,一抹感動和愧疚悄然而生。 他急著要下山,于是就對師父出手。 自然而然產(chǎn)生并且付諸行動的做法,讓他感到驚恐,修佛多時,終難抵心魔。 事實上,不管攔他的人是誰,只要擋住了他復(fù)仇的路,他都會動手。 冷靜下來的神智意識到這一層的想法,已是滿心恐懼的驚然。 無念忍不住自嘲一笑,唇邊是抹不去的悲苦之意。 看明白卻仍要做錯事。 無論如何去走都會萬劫不復(fù)。 當(dāng)真會有出路嗎,如果有究竟又在哪里? 這一刻,他仿佛迷失在大海上,一望無垠,廣闊遼遠(yuǎn),始終穿透不過繚繞的迷霧。 不管再怎么悵惘,做出的選擇都不會改變。 無念眼底的糾結(jié)漸漸平淡下去,凝起堅定的冷意。 “師父的恩德無念傾盡所有也想去報答,只是此生怕是沒機(jī)會了,若有來世……” 無念一頓,望向問初的深邃目光,許是遺憾,許是緣盡的悲傷,咽一咽嗓子又道:“無念不信會有來世,但是在這件事上,由衷的希望能有來世,讓無念去報答師父的恩重?!?/br> “師父若是憐愛無念,就放我下山吧。” 問初搖頭,嘆道:“為師正是因為憐愛你,才不會讓你下山送死。” 無念默然無聲。 眾人只覺得他話里有話,皆都靜候他言。 問初又道:“秋月山莊和為師素來有些交情,為師曾托少莊主暗自去查當(dāng)年靖王府冤案始末欲意找些證據(jù)平反,查過后發(fā)現(xiàn)靖王府一事茲事體大,牽扯甚廣,暗處還有更強(qiáng)的勢力cao作……” 吳尚濤在朝堂上已經(jīng)一手遮天,比他還勢大的人只能是皇室,也唯有皇室的人默許,吳總濤才敢對王府出手。 這些事情他早已了然,皇帝想讓他們陸家倒臺,所以根本不奢求找證據(jù)沉冤昭雪,能報仇便足以。 不過,他未料想到師父竟是在暗處幫他,此前從未聽他提及過。 無念顫晃的眸光看向問初,冷寂的心里有一股暖流。 “平反這一條路走不通,老僧便去想另辟蹊徑,吳尚濤身居高位多年,勢力人脈復(fù)雜,絕非善類,手里的事多半不會干凈,只要找到他貪污受賄的證據(jù),聯(lián)合朝中其他大人極有可能將其扳倒?!?/br> “調(diào)查過程中少莊主查到吳尚濤勾結(jié)官員,濫用職權(quán)貪污賦稅、賑災(zāi)款、糧錢等,還和各地幫派有生意上的往來,再往深處查便探到他曾將朝堂機(jī)密販賣給外族,通敵叛國是大罪,這一點足以讓他自顧不暇,不過查到此處吳尚濤也有所察覺,意圖除掉少莊主,買了無常門的殺手,少莊主因此身中陰火毒煞,拼死帶回了他貪污受賄的證據(jù)?!?/br> 問初看著無念,沉聲道:“吳尚濤此時趕來懷慶府,是他經(jīng)過少莊主查到六年前你尚未死,趕來銷毀證據(jù)的同時再除掉你,如果你去梭子嶺不僅報不了仇,還會中了他的全套?!?/br> 往事重新浮現(xiàn)在腦海。 六年前他初到南山禪院不久,豫州刺史的親兵圍困南岳城附近的佛寺道觀,也派人將禪院里外搜查一番,就為尋他出來。 當(dāng)時他藏身在禪院后山的石窟佛洞內(nèi)躲過一劫,換來五年平靜日子。 不過,他一日不死,吳尚濤一日不會放過他,憑借他的眼線不多時就能再查到他所在何處,倒時事情將會更難以收場。 包庇朝廷欽犯,整個禪院的僧人都難逃罪責(zé)。 無念心頭一片冷寒,恰時耳旁傳來問初的聲音。 “少莊主帶回的證據(jù),老僧準(zhǔn)備通過端王爺?shù)氖诌f交給陛下,吳尚濤自會受到應(yīng)有的懲處?!?/br> 端王性情剛正不阿,清正廉明是朝廷上一眾皇親貴胄里少有的清官,他父親生前也時常和端王來往,彼時靖王府落難,也是端王出面全力保全,皇帝本就不喜他平時做派,更因此事心生嫌隙。 若以此事求他,他必會應(yīng)允。 只是,這世間的罪惡哪里是用證據(jù)就能徹底消滅的。 莫名就感覺格外的諷刺,無念眼里閃過一絲輕微的嘲意。 等風(fēng)波一過,想來吳尚濤第一個下手報復(fù)的人就會是端王,到頭來他們不僅沒有得償所愿,反而還會白白連累無辜的端王府。 問初一直定望著無念,可那目光是探究,緩聲問道:“你還要下山嗎?” 無念沉默片刻,回道:“要?!?/br> 清清冷冷的聲音彌足堅定。 眾人難以置信,震驚的目光看他。 明明有了更好的選擇,何苦再破釜沉舟。 問初臉上的倦意一閃而逝,有無奈,有哀嘆,獨(dú)獨(dú)不見意外,說明無念的回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原本也沒打算用吳尚濤貪污的罪證來換取他收手,此番言語不過是試探他的心。 無念聰慧果敢,世事看透,但卻沒有磨礪出通透的心念,必然會生起執(zhí)著。 “師父暗自收集吳尚濤的罪證,無念萬分的感激,但是你我都明白這些證據(jù)不足以定吳尚濤死罪,他只需找一個替罪者代替受過,就能逃脫律法的懲處,用不了多久依舊是盛極一時的當(dāng)朝宰相,唯有殺了他才是最有效的做法?!?/br> 最后一句話他說的很平靜,然而卻讓人感覺有一股濃重的煞氣。 聞言,問初的目光略略冷了一些,顯然是在對他張開閉口要?dú)⑷藞蟪鹚粷M。 “吳尚濤罪大惡極,迫害百姓實屬有罪,你為陸家報仇時可否想過,靖王府同樣害人滿門抄斬,那因你父親而家破人亡的人,向靖王府尋仇是不是也理所當(dāng)然?” 無念一愣,面上浮現(xiàn)不信任,下意識想要反駁。 生生又壓下沖動,心底清楚師父不會騙他,況且朝堂里魚龍混雜,怎會有完全清白之人。 不用再去確認(rèn)就能肯定,他認(rèn)為那個正直寬厚的父親,曾為了利益也除去過別的絆腳石。 靖王府覆滅也有跡可循,不全是無辜。 這時,他也才逐漸明白師父是在提醒他,善惡之分有時是因時而異,不同的立場所意也不相同,他為父報仇是行善,也許在別人眼里卻是作惡。 一如,他因復(fù)仇而置黃河兩岸百姓不顧。 他又何嘗不想放下,但是他又怎能放下。 悲哀過后就是深深的無望。 無念慘然的說:“我meimei玉笙才不足十五歲,花一般的年紀(jì)被充入教坊司為官妓......” 話到此處,垂落的手指緊攥著持珠,捏的指節(jié)發(fā)白,像是在忍耐著錐心的痛苦。 “最后不堪受辱懸梁自盡?!?/br> 無念隱忍的閉了閉眼,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仿佛碾碎一樣顯出沙啞的混濁。 當(dāng)他再睜眼時,眼底一片暗紅,冰冷的眼神里蘊(yùn)蓄著兇戾的深恨。 問初看著他近乎瘋狂的眼神,搖了搖頭,平靜的說道:“如果你還想下山為師不攔你,只是此行兇險,你帶過去的人或許一個都回不來,那些人不是你所殺,卻因你而死,這對他們公平嗎?” 無念眸光閃了閃,有一絲動搖。 他不醒悟,問初再次道出的話里多了責(zé)備:“你再去看看懷慶府,水患泛濫嚴(yán)重,洪水淹沒田地房舍,百姓無家可歸,餓殍遍野,賣兒女換糧,為了報仇難不成還要難民的數(shù)量繼續(xù)增加,讓更多的人失去所親嗎?!?/br> 擲地有聲,震耳發(fā)聵! 平鋪直敘的講述,但是每一個字卻如同鐘聲在心底深處回蕩。 無念怔住了。 突然間感受到了透骨的寒意,以及什么都無意義的絕望。 在這短短一個瞬間里,最先出現(xiàn)在腦海中的不是親人的血,亦不是曾經(jīng)破碎的美好,而是那個哭瞎眼睛的王施主,她什么都沒做也一樣痛失親人。 如果他不顧一切選擇報仇,就會有無數(shù)個王施主,失去至親,這全是他一手造成的惡果。 他想要在黑暗里獲得公平,結(jié)果只會造就更大的不公平。 沒有人,可以任意奪取他人的性命。 一直所堅定的信念崩潰了。 無念身形一晃,支撐他走到今日的恨意無形間消散,心力再也支撐不住這具千瘡百孔的身體。 清癯的身影又晃了兩晃,終于屈膝跪在地上。 凡一切事物,必有由起,是之謂因,必有終趣,是之謂果。 惡因得惡果,善因得善果。 他一生積德行善,救渡百姓,無有錯事,到頭來又得到了什么? 無念怔望著眼前,失魂落魄的目光如同迷失在夢里,恍惚的失聲道:“我渡世人,誰來渡我......” 分明是平靜的語氣卻能聽出撕心裂肺,字字浸血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