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故事
長明燈在昏暗的夜色中閃動,月光清輝灑落一地霜雪,禪院內(nèi)愈發(fā)幽靜。 一道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法顯端著炒好的花生來到花千遇門前,屈指敲門。 “——咚咚!” 無人應(yīng)聲,房內(nèi)也無動靜,窗欞上映照著燈盞的薄光,應(yīng)該還未睡下。 他又敲了幾聲,花千遇的房門沒有動靜,反倒是旁側(cè)姜寧打開門。 她探出一個腦袋,趴在門框上問:“大師找夏秋姐有事嗎?” “貧僧炒了一些花生……” 他話還未說完,姜寧眼睛一亮,咣當(dāng)一聲推開門,跑出來索要花生。 昨天她看見花生殼了,就是沒有吃到一直惦念著,也不能怪她嘴饞,南山禪院沒啥好吃的東西,她也饞小食。 姜寧踮起腳尖,閃亮又期待的眼睛看著瓷碗里的花生。 法顯默了默,分給她一碗。 花生的殼已經(jīng)剝過了,直接吃即可,姜寧抓起幾顆仍嘴里,嚼幾下才想起來法顯來此的目的:“夏秋姐出去了?!?/br> 法顯目光微動,尋問:“去了何處?” 自然是去找無念。 話到嘴邊險些說出口,姜寧又咽了回去,支支吾吾的說:“這個……不太清楚……” 看她躲閃的眼神,法顯也差不多猜到花千遇此刻在哪里。 俗話說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姜寧瞧一眼法顯的臉色,好心的寬慰道:“大師不用擔(dān)心,jiejie很快就回來了?!?/br> 法顯無言,端著花生回到禪房里,等了兩刻鐘仍未見人返回,每晚的禪定時間已過半,他心念安定不下,連入定都做不到。 萬念繁塵里全是她的影子。 她卻在旁人身邊…… 屋內(nèi)姜寧正抱著碗吃花生,聽到法顯開門的聲音,眼皮子狠狠一跳,開始為花千遇默哀。 燭火搖曳,青煙輕裊。 無念單手敲擊木魚,另一手指捻動持珠,面容靜淡無波,脫身超俗的氣度,便猶如一尊鎏金佛像。 微垂的眉眼也在昏黃燈影的映照下,顯出些許垂憐。 他該是清凈的,然而卻無法清凈。 花千遇不知從何處翻出一個蒲團(tuán),坐在他旁邊一刻不停的給他講話,當(dāng)然是單方面的念叨。 對于她沒有重點的胡言亂語,無念沒回一句,她自己反倒說的興起。 “我看大師房里還有一張古琴,難不成大師還精通音律?有空閑時可否彈奏一曲,讓我鑒賞一下大師的禪音?!?/br> “話說大師何時接觸的古弦樂,自幼跟著先生所學(xué),還是家里父母傳授,對了大師家里可有其他兄弟姐妹……” 諸多問題,無念全都置之不理,連眉頭都未動一下。 抬眸瞧了他一眼,那不動如山的姿態(tài),是鐵了心不準(zhǔn)備理會她。 她浪費這么多精力,沒討到一點好,怎么會輕易收手。 明眸里滑過一絲惡意。 看你能忍到幾時。 “梆,梆……” 清亮的木魚聲里混入了別個音節(jié)。 “篤篤……梆……篤梆……” 無念敲一下木魚,她屈指敲擊地面搞出幾個音節(jié),反復(fù)數(shù)次后聽著還挺有節(jié)奏感。 兩者像是一唱一和,木魚聲逐漸被帶偏。 無念敲擊的手頓住,終于睜眼看她,目光微涼像落了一片霜花。 迎著含帶警告的目光,花千遇歪頭一笑,無辜道:“只敲木魚未免太單調(diào)寂寥,我給大師配個音增加層次感,聽著也能更加動聽?!?/br> 配個音。 這是人話嗎? 花千遇根本不在乎無念已有些微沉的臉色,滿意的點頭道:“方才我們配合的還不錯,我還為那段取了一個名字就叫,一只和尚的小夜曲?!?/br> 為何要用只來形容和尚?小夜曲又是什么? 簡直讓人無法吐槽。 無念深呼吸一口氣,盡量靜和的說:“還望施主保持安靜,莫要打擾貧僧念經(jīng)。” 好嘛,語氣又冷又硬。 花千遇悄悄彎唇,面容迷茫不解道:“禪宗不重經(jīng)文,大師念的又是什么經(jīng)?” “楞伽經(jīng)?!闭Z氣漠然。 “講的是什么?大師念出來聽聽?!?/br> 無念轉(zhuǎn)眸,撫平心緒后啟唇念誦:“爾時大慧菩薩摩訶薩,復(fù)請世尊,惟愿為說一切諸法緣因之相,以覺緣因相故,我及諸菩薩離一切性,有無妄見,無妄想見,漸次俱生。佛告大慧,一切法二種緣相……” 聽他嘴里念念有詞,花千遇就湊近聽了幾句,沒有聽懂立刻又放棄。 正欲后撤時,目光瞥到一抹暗紅,定睛再看,他頸間系有一條根紅繩,只不過被衣襟掩蓋起來。 若不是離的近,還發(fā)覺不了。 腦海中一個模糊的念頭越來越清晰,花千遇目光里霎時亮起喜色。 無念頸間戴的東西,定然對他意義非凡,所以才會貼身收藏,很可能就和他的身世相關(guān)。 花千遇精神一震,找到了突破點使她有點興奮,也未顧及兩人的距離。 幽幽暗香撲面,雪色柔媚的面容近在咫尺,水澤晃蕩的桃花眼里清晰的倒映著他的影子。 無念身體往后一斜,嫌她離的太近,絲縷淡香依然在鼻端縈繞。 花千遇發(fā)覺他的動作,默不作聲的退開些,未免讓他察覺出端倪。 她稍稍垂眸,掩下眼里的深沉,暗自思忖幾息,再抬首時已是笑容滿面,好意的說:“大師念了這么長時間的經(jīng),一定口渴了,我去倒杯水?!?/br> 不管無念是否應(yīng)答,遂起身倒一杯水其后返回來,止步在他身旁。 垂落的眸子定望在他胸膛上,心底計算出時機,便將茶遞過去。 “大師,請用茶水?!?/br> 無念掀開眼皮看她,沒有要接的舉動。 她嬌俏一笑,向前送的手好似沒拿穩(wěn),瓷杯猛地往下滑落,水花翻濺快要打翻,無念閃電般抬手,穩(wěn)穩(wěn)接住掉落的瓷杯,只有少量的水濺到他身上。 花千遇微一皺眉,嘴里喊著抱歉又作勢去搽,無念避開她的手,不驚不慍道:“不妨事?!?/br> 正欲將瓷杯放到旁側(cè),動作陡然一滯,轉(zhuǎn)念想到她好心倒來的水,不喝的話太過失禮。 舉杯至唇邊淺啜一口,勸告道:“夜色已深,施主還是早些回去安寢吧?!?/br> 送客的意味如此明顯,花千遇卻全然不在意。 笑嘻嘻的又俯身坐在他身旁的蒲團(tuán)上,神情尤為堅定,完全是賴著不走的架勢。 她沖無念眨眨眼,笑著說:“我現(xiàn)在還不困,回去也無聊的緊……不如陪大師念經(jīng)吧。” 突然轉(zhuǎn)變的言辭也表明她還不死心。 無念微一皺眉,深邃的目光盯她半響,終也沒出言趕人。 他緩緩合眼,手指繼續(xù)捻動持珠。 不理不睬的姿態(tài),就等著她自行離去。 花千遇若真覺得無人搭理,無聊離開也就不是花千遇了,折騰人的花活她最擅長。 看著無念翕合的嘴唇,眼睛骨碌一轉(zhuǎn),惡劣的笑容隨之浮現(xiàn),清了清嗓子道:“大師都給我講故事,作為答謝我也給大師講一個,這個故事大師此前從絕聽說過?!?/br> 她挺起胸膛,信誓旦旦道:“我敢保證聽過之后,大師會永生難忘?!?/br> 讓人永生難忘的故事,不可避免的勾起無念的一絲好奇。 很快,他也就明白為何這個故事讓人難忘,因為它洗腦??! “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一個老和尚和小和尚,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講的是什么呢?” “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一個老和尚和小和尚……講的是什么呢?” “……從前有座山?!?/br> 無聊又押韻。 救命! 無念:“……” 他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 花千遇會如此煩人的整這一出,也是為了刺激無念,讓他一怒之下扔她出門。 她則趁機反抗,撕扯間看一看他頸間戴的是何物。 因此越說,越上頭,絮絮叨叨念個不停,甚至還頗為氣人的問一句:“大師覺得我的故事如何?” 無念額角跳了一跳,胸膛隱約起伏,手指壓在持珠上指節(jié)都掐白了。 他隱忍的睜開眼,目光深且涼。 花千遇微微一笑,笑容里多少有些許挑釁意味。 無念雖塵心未絕,但他確實是在認(rèn)真修行,理應(yīng)戒嗔怒,所以她才敢這般有恃無恐。 無念沉默半響,突然道:“院子里有一盆云竹,夜里不能受寒,還要勞煩施主給貧僧拿到禪房里來。” 話才出口,花千遇立即就猜到他想做什么,但還是笑盈盈的回道:“好。” 她起身開門出去,目光巡視一周,在藥架上看到一株長勢茂盛繁綠的盆栽,這盆應(yīng)該就是云竹。 花千遇剛拿起盆栽,身后響起關(guān)門的吱呀聲,立刻轉(zhuǎn)頭去看,禪房門被關(guān)緊合嚴(yán),窗子也拉下封緊。 完全是防賊一樣的做法。 她也不氣惱,走到房門前開始砸門:“死和尚,開門啊!你有本事騙人,你有本事開門?。 ?/br> 別說,搭配上拍門聲竟還種奇妙的節(jié)奏感。 無念:“……” 屋內(nèi)安靜了許長時間沒有動靜。 花千遇抱著云竹,又叫囂似的喊:“我數(shù)叁聲,不開門我就把這株云竹給拔了。” 無念無言,凝眸望著緊閉的房門。 門外花千遇一手握著云竹的根莖,作勢就要用力上拔。 人禽獸起來真的沒有下限,連花花草草都不放過。 “一。” 寂靜的院落里只有她自己的回聲。 “二?!?/br> 她的手握緊了一些,稍加用力,門里依然沒有動靜。 花千遇微瞇起眼,正欲開口喊叁,暖色的光芒灑在身上,房門被從里打開。 無念站在門內(nèi),盯著她的目光里含著警告和戒備。 花千遇唇邊浮現(xiàn)得逞的笑,舉起云竹往他懷里一送,語氣抱怨道:“早開門不就好了,喏,還給你?!?/br> 不知是否故意,云竹送來時她也整個人跌到無念懷里,繁茂綠葉擋住無念的視線。 無念下意識用手去接,未曾設(shè)防花千遇,手指在他頸間悄然滑過,勾出半片玉石,透潤的翠玉上隱約刻著字,她還未看清就被無念推開。 心底涌起一陣可惜,只差一點就能搞到線索。 錯過這一次機會,也只能暫時放棄,未免讓他察覺往后防的更嚴(yán)。 花千遇抬目望來,純良的訕笑道:“不好意思,沒站穩(wěn)?!?/br> 明擺著騙人的話,誰都不會信。 無念微微擰眉,臉色有些不好看。 不明白她此舉有何用意。 望著她的眼里便多了幾分審視和懷疑。 花千遇準(zhǔn)備見好就收,再留下去恐怕會被他猜到緣由。 “今日太晚了,我就不打擾大師休息,我們明天再見?!?/br> 無念沒言語,深深看她一眼,轉(zhuǎn)身回屋關(guān)上房門。 稍幾息后,門窗透出的朦朧光亮息滅,眼前一片深沉的黑暗。 急著熄燈不就是擔(dān)心她反悔。 花千遇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情很好的離開。 她現(xiàn)在確定,只要摸清楚無念頸間玉墜上刻的字跡,就一定能查到他的身世。 院落闃寂,昏暗的夜色中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身影,法顯從暗處走出來,看著她逐步遠(yuǎn)去的背影。 手指緊緊地握著持珠。 那素日里都溫潤的眸子褪去了暖色,沉著幽邃的晦暗,微抿的唇邊是抹不去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