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想著，韓霽坐了起來，他挑起油燭的燈芯，俯著身對鏡而照，他的臉半邊隱入昏暗半邊映著燭光，火苗在眼眸里晃動。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的確挺有看頭。

    “不認(rèn)識自己了？”韓提督出聲，“在想什么？跟你說話也沒反應(yīng)?！?/br>
    韓霽沒聽到他說話，他剪了燈芯躺下去，也不想再跟他談心，索性閉眼說：“睡了睡了，累死我了。”

    屋里陷入安靜，屋外寒風(fēng)呼嘯，守夜的將士目光精爍的在雪夜巡邏。而荒野中，被雪埋住的車轍印上灑上guntang的鮮血，片刻結(jié)成血冰。

    “哪家的？”站在雪堆上的人冷聲問。

    “威遠(yuǎn)伯派來的?！?/br>
    “阿貓阿狗都敢來放肆了?！笨床磺迥樀哪腥送鶘|望，跟屬下說：“明日安遠(yuǎn)侯府的車隊離開，你們就把守著小鎮(zhèn)，再有跟上去的都?xì)⒘?。?/br>
    “是?！?/br>
    ……

    艱難的在雪地里行了八天，第九天的晌午終于抵達(dá)了運河口，運河邊上已經(jīng)結(jié)了冰，由于河面太廣，中間的河道還沒上凍，兩艘商船先后從遠(yuǎn)處駛了過來。

    船靠岸時，船上的人站在船頭拎著長柄鐵錘砸冰，他們打量著渡口上的車馬，先認(rèn)出了官旗，船老大高聲問：“岸上的可是安遠(yuǎn)侯？”

    “正是，船家可接去南方的單？”

    “看來消息不假，安遠(yuǎn)侯果真要搬去廣南?！贝系呢浬探活^接耳，“有安遠(yuǎn)侯坐鎮(zhèn)，往后我跑貨就往廣南去?！?/br>
    “若是旁人我定是不接的，眼下已到年關(guān)。不過是安遠(yuǎn)侯，老漢我定將人安穩(wěn)送到余杭?！鄙檀堪叮系呢浬贪た羁钕麓?，渡口趕驢車、牛車、騾車的紛紛來了生意。

    人都下船了，老管家去跟船家商量，直接包下兩艘船，人和車馬糧草都上船。

    韓霽先一步把他爹抱上船，海珠腳步輕快地拉著長命走上船板，她看著滿眼興奮的孩子，驕傲地說：“我們家門口的大?？杀冗@河有看頭，一眼望不到邊，等到廣南了，我?guī)愠龊？春ｋ??！?/br>
    “什么是海豚？”

    “嗯……你看到了就知道了?！?/br>
    河面上風(fēng)大，老嬤嬤出來喊兩人去艙里，住艙才打掃出一間，幾人都坐在這個艙里，韓提督躺在榻上。

    “這一路竟然平平靜靜過來了，我還以為沒法消停?！表n霽說話不避著海珠，他摩挲著刀鞘看向榻上的人，“還是說你留了后手？”

    “有人要殺我，自然會有人想保我。”韓提督淡淡地說，就是他那些姻親也不會眼睜睜看他死，他活著可比死了有價值。

    海珠傾身認(rèn)真聽著，她皺眉問：“都要離開了還會有人要追殺你們？”

    “皇上想要我們的命啊，總有揣摩圣意的人想拿我們的命去邀功領(lǐng)賞?！表n霽諷笑。

    “那……”

    “到船上就沒事了?！币姾Ｖ槟柯稇岩?，他補(bǔ)充說：“船上都是我們的人，河面又廣，像你這樣能潛到河里鑿船底的人少有?！?/br>
    “你放心，想殺我的人跟不過來。”韓提督給出保證，他越過窗子往外看，車馬都上船了，船也動了，他舒口氣說：“去廣南了，往后我們的根基就遷到廣南了。”

    就是皇上有詔，他們也把守著廣南寸步不出，這個被視為蠻荒之地的地方，將成為他們韓家的屬城。

    第132章 你心動嗎

    河上行船半月, 換了馬車又行六日，等看到河道上的官船時已是正月初八。年關(guān)已過，氣溫回升, 南下時穿的棉襖狼毛披風(fēng)在下船時留給了船娘, 船上的人已經(jīng)換上了薄衫單裙。

    船行在入海河的河道上，遠(yuǎn)目眺望，盡頭是水光湛湛的大海。長命站在二樓的住艙外面，扶著欄桿看得入迷, 聽到腳步聲出來, 他回頭問：“二叔, 以后我們就生活在這里了？”

    “嗯，等安頓下來了，我讓人教你泅水?！闭f罷他看海珠一眼, 繼續(xù)說：“往后我?guī)阕パ埠? 沿路有熱鬧的碼頭，我們路過永寧可以去找你姑，她做飯很好吃, 她家也很熱鬧。”

    “嗯, 我住的巷子里孩子可多了，從日出熱鬧到日落?！焙Ｖ榈拖骂^, 又抬頭往河的盡頭看, 說：“也不知道冬珠會不會來府城找我，她又沒去過將軍府……入了海要是有西行的商船，我直接搭船回去, 就不跟你們進(jìn)府城了?！?/br>
    “到碼頭了也傍晚了, 哪還有過路的商船，你隨我回去住一晚, 明早我送你回去?！表n霽推了長命一下，小孩機(jī)靈地拉著海珠進(jìn)艙，“姑，我給你念書聽，我們進(jìn)去?！?/br>
    “你放心，我們沒趕在年前回去，我家的下人會找過去說一聲的。”韓霽補(bǔ)充一句。

    海珠有些不相信，但也沒說什么，她跟著長命走進(jìn)住艙，小孩拿出他的三字經(jīng)搖頭晃腦念，她聽了一會兒感覺像是念經(jīng)的，漸漸的就來了瞌睡。

    長命聽著榻上的人呼吸平穩(wěn)了，他放下書，躡手躡腳關(guān)上門走出去。

    “二叔，我海珠姑睡著了?！?/br>
    “去找你祖父玩?！焙罘蛉舜虬l(fā)他出去，伺候的丫鬟也都打發(fā)出去了，她才問韓霽是怎么打算的，“你爹身體不好，水師里的軍務(wù)還要你來打理，你離不開府城，海珠住得地方又離府城遠(yuǎn)，你想追姑娘也沒法見面啊。不如我出面讓她帶著一家子搬過來??？住島上也成，住府城也行?！?/br>
    韓霽拒絕了，他不欲多說，只說：“我們的事你別插手，也別打聽，就當(dāng)不知道就行了。”

    侯夫人覷他一眼，打趣說：“這會兒話說的硬梆，我就等著你來求我?guī)兔??！?/br>
    韓霽揚(yáng)眉一笑，淡淡地說：“你跟我爹少cao心，好好調(diào)養(yǎng)身子，難得有清閑的日子，過得輕松自在點。我的事你們別催別急別打聽，火候到了我求你上門幫我提親?！?/br>
    “行?！焙罘蛉诵α?，她拿起丫鬟留下的蒲扇打風(fēng)，“真是神奇，才開年，北方大雪封路，南方已經(jīng)入夏了?！?/br>
    樓下的船板上響起長命的笑聲，韓霽跟他娘都走出去看，韓提督胸口上貫穿的箭傷已經(jīng)長出了新rou，他現(xiàn)在不用終日躺在榻上養(yǎng)傷，束起了花白的頭發(fā)帶著孫兒坐船尾垂桿釣魚。

    船板上臥著的駿馬悠閑地嚼著鮮嫩的水草。

    海珠聽到外面的動靜轉(zhuǎn)醒，她沒出去打擾他們祖孫三代人的和樂，繼續(xù)躺在榻上閉眼養(yǎng)神。

    河道水流平穩(wěn)，船行在河里如履平地，船上的人行走坐臥毫不受影響。不過越靠近大海船越是晃悠，不巧入海時恰逢退潮，船頭迎著浪，船身上下顛簸，待拐過彎，船身迎著浪又左右顛簸，一直到駛進(jìn)碼頭的海灣里，浪潮的勢頭減退，船身才穩(wěn)當(dāng)下來。

    在運河上行了半個月，頭次南下的一船人都沒暈沒吐，入海了這么一顛簸，丫鬟們嚇得花容失色，老嬤嬤暈得躺在船板上站不起來。

    “我怎么感覺地上的土是晃悠的？哎呦，我踩在地上還覺得腦子里發(fā)暈。”侯夫人被韓霽扶到草亭里坐著，她暈得厲害，心里還撲通撲通的。

    穆大夫過來了，他動作利索地拿出銀針在她頭上扎一針，又在右手的指腹上扎兩針擠出血，說：“夫人您坐著緩一會兒，不出一盞茶，暈船的癥狀就消了?！?/br>
    海珠把船上的丫鬟婆子一一扶下來，碼頭上的小販送來了椅子板凳方便她們坐靠，他們在一旁熱心地指點道：“別閉眼睛，眼睛睜開往遠(yuǎn)處看，看天看地看海都成，就是不能閉眼，閉著眼更暈。”

    “都讓一下，我來扎兩針?！蹦麓蠓蚰弥y針包過來。

    海珠退了兩步，轉(zhuǎn)身進(jìn)草亭，見老太太也是閉著眼，她笑著說：“義母，你把眼睛睜開，頭暈的時候閉著眼會更暈?！?/br>
    侯夫人難受地睜開眼，草亭四面透風(fēng)，咸濕的海風(fēng)入鼻，目光所到之處，海鳥在濕漉漉的沙灘上覓食，膚色黝黑發(fā)亮的人目光大膽地往這邊瞄，不時交耳竊笑幾聲。

    心思一轉(zhuǎn)，無暇琢磨暈船的事，片刻的功夫她就緩了過來，侯夫人拿著手帕擦去指尖血，她攙著海珠走出去，船上的馬都上岸了，人還在卸貨。

    她瞅了一圈，問：“長命呢？”

    “他不暈船，跟在他祖父身邊?！焙Ｖ檎f，她指著大海問：“義母，我們廣南美吧？”

    夕陽西下，落日墜入無垠的海平面，在晚霞的映襯下，清澈的海水像是著了火，黑色白色的海鳥盤旋在海面上，偶爾扎進(jìn)海水里，又破水而出，濺起的水花清凌凌如水晶。侯夫人得承認(rèn)，哪怕她因海遭罪，也得由衷贊嘆，這里美得太過純粹。

    腳夫抬著車架下來，船上的行李一一搬到碼頭，天色微暗，擺攤的小販支起了燈籠，清淡的香氣在火舌的炙烤下冒了出來。

    長命視若珍寶地捧來一捧海螺，這些都是趕海的漁民送給他的，他高興得要飛起來。

    “祖母，我喜歡這里?！彼麚癯鲱伾钇G麗的一個螺遞過去，“祖母，這個送給你。”

    說罷看海珠一眼，又在海螺里翻找起來。

    海珠看出了他的意圖，說：“別人送你的，你留著吧，改日你自己挖到好看的海螺了再送給我?！?/br>
    長命嘻嘻一笑，他也有點舍不得。

    海珠餓了，她解下荷包說：“走，我請你們吃我們海邊特有的美食，蠔烙?！?/br>
    賣蠔烙的老阿婆看著走到攤前的貴人有些緊張，她抖著嗓子問：“要、要吃蠔烙嗎？”

    “對，阿婆你先給我們烙三個，然后按照丫鬟嬤嬤的人數(shù)一人烙一個?！焙Ｖ榛仡^跟丫鬟嬤嬤說：“從這里進(jìn)城要一個多時辰，你們先吃飽，免得路上餓肚子，不夠吃的讓阿婆再烙?！?/br>
    三個rou足塊大的蠔烙起鍋，海珠接過一一遞給身后的祖孫倆，“先嘗嘗，喜歡吃就多吃點，吃不慣待會兒去酒樓吃飯。”

    她好久沒嘗到蠔烙的味道了，一口咬下去，又鮮又甜的滋味喚醒了味蕾，她胃口大開，嘴里吃著，又讓老阿婆再給她烙兩張。

    “我也再要一個。”長命吞下嘴里的食，他頭一次吃這個味道的東西，很新奇，又清甜又有淡淡的咸，他踮腳問：“阿婆，這是什么做的？”

    “就是面糊和蠔rou?！崩习⑵琶ζ饋砭筒痪o張了，她沖海邊喊：“二耗子，蠔rou沒了，撬兩碗蠔rou來?！?/br>
    侯夫人循聲看過去，又疑惑地看向海珠。

    海珠領(lǐng)她過去，讓她親眼看阿婆的孫子在礁石上撬生蠔，撬了直接下鍋，入口就是最新鮮的。

    韓霽帶著人把船上的行李都卸下來裝車了，他打發(fā)走來請吃飯的水官，直接帶人在碼頭上吃粉。

    天色黑透時，一行人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連夜趕往府城的將軍府。

    馬車進(jìn)城，馬蹄聲驚醒沉睡的人，沿路的房屋陸續(xù)亮起燈，接著響起開門聲，披衣出來的人揮手扇動嗆人的灰塵，望著遠(yuǎn)去的車隊說：“是少將軍回來了？”

    “應(yīng)該是的，可算回來了，老漢我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br>
    “也不知道老將軍有沒有一同回來?！庇腥肃止?。

    勁馬嘶鳴，馬蹄聲和車轱轆聲在將軍府門前停下，門房聽到動靜打開正門，府內(nèi)陸續(xù)亮起了燈籠，整個庭院燈火通明。

    海珠踏過門檻，目光在低著頭的下人里逡巡，她看了韓霽一眼，先跟著侯夫人回后院。

    在路上奔波了一個月，海珠都累了，更別提從沒出過遠(yuǎn)門的侯夫人，她落座后疲憊地嘆口氣，跟海珠說：“府上可給你準(zhǔn)備了院子？”

    “我之前過來住在梨花苑?！?/br>
    “那便好，你直接領(lǐng)著伺候你的丫鬟過去，不用在這兒陪我了，洗洗直接睡吧?！?/br>
    “好，義母你也早些歇息?！?/br>
    海珠回到梨花苑，她的行李已經(jīng)送過來了，小廚房也生了火正在燒洗澡水，反正一切無需她cao心。

    “姑娘，熱水送來了，廚下的婆子問你可要再吃點東西填肚子。”丫鬟從衣箱里拿出換洗衣裳，她跟著海珠往凈房去。

    “不吃了，讓她們都歇著，你也下去，我洗了澡就睡，不用人伺候?！焙Ｖ榻舆^換洗衣裳，進(jìn)屋關(guān)上門。

    她坐在浴桶里多泡了會兒，水涼了才起來，開門時聽到守門的婆子在說話，她正要問是誰來了，就聽門開了，韓霽走了進(jìn)來。

    “我問門房了，臘月二十九那天他去永寧跟冬珠說了，你不用擔(dān)心家里?！彼嶂鵁艋\穿過院子，走到檐下遞來一碗冒著熱氣的藥，說：“我猜你今晚就不打算喝藥，沒猜錯吧？”

    殘月的光線暗淡，朦朦朧朧罩在人身上，隔著一步之遙，海珠看不清韓霽臉上的表情，她接過藥碗，碗壁微燙，她嘗了一下，說：“還燙?！?/br>
    “那就晾一會兒，不燙了再喝。”這么說著，他也沒走，而是舉起燈籠，燈籠舉過頭頂插在窗棱上，他站在光影里說：“要不要在府上多住兩天？”

    海珠搖頭，她摩挲著碗沿，腳往后退了一步，人隱在夜色里放肆地欣賞處在光影里的那個人，她語氣輕快道：“不了，我明早就回，離家太久了。你要是不得空，我就坐商船回去。”

    “得空，我明天帶著長命送你回去，讓他跟風(fēng)平見一面，兩人若是處的來，往后長命可以坐船去找他玩。”風(fēng)向變了，韓霽不著痕跡瞟了眼頭頂?shù)墓猓麄?cè)過身繼續(xù)說：“我也去找沈遂說說話，也不知道他的婚事如何了，我倆可別錯過了?！?/br>
    碗里的藥湯不燙了，海珠嘬了一口，緊跟著皺著眉一口氣給喝完，舌頭被苦得沒了知覺，她擺了下手，說：“我進(jìn)屋漱口了，你也快回去歇著，有話明早再說?！?/br>
    腳步聲進(jìn)去了，韓霽取下燈籠，光暈落在地上，地上的青石板都多出三分朦朧美，他往墻后看一眼，抬腿走下臺階。

    第133章 冬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