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

    這邊的動靜吵醒了隔壁的兩口子，齊老三跟貝娘一前一后走過來，齊老三見他二哥已經(jīng)出來了，他站門口問：“可有讓我干的事？”

    “沒有，你有事你去忙。”海珠說。

    “那我就去整修船了，要是有事就去找我，海珠你知道我在哪兒?！?/br>
    “下半晌的時候你記得回來一趟?！饼R二叔提醒。

    “我記得?！饼R老三沒忘記他二哥，半天里他至少要回來一趟。

    貝娘坐到海珠身邊給她幫忙，剩下的三條魚熏完了，她見齊阿奶坐在門外補潮平的褲子，她洗了手走過去抽起篾筐上插的針，每根針都穿上線，上了銹跡的剪刀用磨刀石一點點磨，一把老剪子被她磨得發(fā)亮。

    “齊婆子，你可是好福氣，娶個兒媳比生的兒子還貼心?！甭愤^的街坊笑言。

    齊阿奶笑瞇瞇地點頭，“對，有福氣，娶了個好媳婦回來?！?/br>
    貝娘咬著嘴唇偷樂，她腳步輕快地拿著剪刀進屋上油，菜油抹在剪刀上再用布擦去多余的油脂，剪刀放在針線筐里像新的一樣。瞅著時辰差不多了，她拿上銅板去街上買雞買豆皮，街上賣菜的人有些已經(jīng)認識她了，賣雞的小販不用她比劃就給她拎出一只肥母雞，賣豆腐的小販數(shù)出三十張豆皮給她，豆腐切半板給她裝筐里，賣海菜的老阿婆跟著她到巷子里，把海菜送到門口。

    日頭下去了，躲在屋里納涼的婦人拎著凳子出來了，聞著從巷子中間傳出來的雞湯香，她們嘮起貝娘，說：“這啞女嫁過來日子過得屬實不差，這才多久啊，有兩個月了吧，人比才嫁過來的時候胖多了，臉盤子也圓了，看著是個有福氣的。”

    “進進出出都是笑瞇瞇的，人家過得好，不受氣，別看齊老太是個鄉(xiāng)下來的老太婆，她有個慈悲心腸，娶了個啞巴媳婦回來也沒見她磋磨人。不像我家那老婆子，我多買兩尺布做件新衣裳，她就瞪著一對龜眼刮我，恨不得從我身上刮兩斤rou煉油炒菜。”抱著奶娃的小媳婦挑眉抱怨，她往宋婆子家暼一眼，壓低了聲音說：“那天貝娘跟宋婆子打架，齊老太來了問都沒問，像老母雞一樣把貝娘跟冬珠護在身后，嘖嘖，羨慕死我了?！?/br>
    話說到這兒，紅珊娘也悄摸摸地說：“我起過意想把我小堂妹往齊老三那里提，我堂嬸一聽他家的情況就不樂意，也看不上齊老三在碼頭扛貨?，F(xiàn)在再想想，還是有點可惜，齊老三做苦力扛貨賺錢又不是要女人跟著他去賣力氣吃苦?！?/br>
    她們頭對著頭湊成一圈嘀嘀咕咕，連齊老三從路上走過去都沒發(fā)現(xiàn)。

    “怎么這么高興？”齊阿奶見老三咧著嘴進門，她打量他一眼，“有啥喜事？撿銀子了？”

    齊老三沒說話，他拿著尿壺推他二哥進屋，之后放平靠背，從肩到腳大力揉捏一通，再從腳捶到背，出門前拿梳子給他二哥梳順頭發(fā)綁起來，整個人打理得整整齊齊的。

    “窗子打開通風(fēng)?！饼R二叔提醒。

    “好?！饼R老三開了窗把人又推出去，他拎著尿壺出去了。

    貝娘朝外看一眼，她揭開鍋蓋把燉熟的整只雞撈起來，洗凈的豆皮和海菜倒進鍋里，聽到腳步聲進來，她回頭，是齊老三，她抿出笑。

    齊老三摸了下她的頭。

    貝娘指了下冒著熱氣的燉雞讓他吃，他搖頭，他就是想來看看她，巷子里的人對她的看法已經(jīng)變了，從挑剔嫌棄變成了羨慕，他為她高興，也為自己高興，高興她過上了不用擔(dān)驚受怕的好日子。

    “老三，你走的時候去二旺家看一眼，看潮平還在不在?！饼R阿奶說。

    “好，晚上有沒有想吃的？我回來的時候買回來?！饼R老三從廚房出來。

    “晚上煮粥，買幾塊米糕回來，買紅棗味的?！?/br>
    齊老三拐去二旺家，潮平跟二旺還有幾個小孩在院子里玩泥巴，他喊了一聲：“潮平，你三嬸燉了雞，你想吃就回去?！?/br>
    “我不吃，我等我二姐和我大哥下學(xué)了再吃?！背逼较氤鋈ネ?，他扔了泥巴跟著他三叔跑，“三叔，我跟你去玩。”

    齊老三就扛著他回家說一聲，帶著他去相熟的人家修船，坐在門口能看見海，他指個方向讓他盯著，“你大姐下海了，你看她上來了喊我一聲，我們一起回去?！?/br>
    船底干巴的水藻一點點刷干凈，船艙船舷和船底洗干凈晾干了要反復(fù)刷三層清漆，船帆也要取下來刷油。

    院子里檢查船帆的老漢心疼地“哎呦”一聲，“裂口了，刷油也不管用了。”

    齊老三放下漆罐走過去看，船帆底部出現(xiàn)了指腹大的裂紋，這次如果沒檢查出來，經(jīng)日曬后再沾上水，風(fēng)一吹就是一個洞。

    “拿去讓船匠修補，可別自己瞎弄，到了海上船帆出現(xiàn)問題可不是鬧著玩的?！彼f，“在船上可別心疼銀子?！?/br>
    “是嘞，是得去找船匠，得虧是發(fā)現(xiàn)了，這要是到海上船帆破了，人說不定就回不來了?！崩蠞h的兒子出聲，“爹你甭弄了，疊起來給船匠送去?！?/br>
    潮平也跟進來看，看了一會兒扯著齊老三的衣擺出去，他也要給船刷漆。

    日頭一點點西垂，海珠鉆出海面，她拖著網(wǎng)兜一步步走上岸。她也不急著回去，就坐在平整的礁石上擰頭發(fā)擰衣裳，看著壯闊的海面映著夕陽，光影一點點變得黯淡。

    “大姐——”潮平顛顛跑過去，“你在看啥？”

    “看海，你看海好看嗎？”

    退潮了，一條青藍色的海魚躍出海面，魚鱗在夕陽下折射出亮光，一半披上迷蒙的落日，一半映著海水的湛藍，轉(zhuǎn)眼落入清透的海水，濺起一捧白色的浪花。

    海水一寸一尺一丈地退卻，淹沒在水底的礁石露了出來，海風(fēng)吹拂而過，礁石的孔洞發(fā)出清嚦的哨響。海水滴滴答答從礁石上墜落，覆在其上的毛蟹啪的一下掉了下來，又極快地揮動鉗子鉆進濕潤的泥沙里。

    金黃的沙灘露了出來，沙子被沖刷得干凈，各色的石子堆積在一起，在落日晚霞的余暉里泛著淡淡的幽光。

    潮平尖叫著跑上沙灘，在平整的沙灘上留下他的腳印，他眼尖看見一大簇海草露出水面，一溜煙跑過去拖著海草往岸上跑，“大姐大姐，草里有魚?！?/br>
    海珠過去把藏在海草里的蝦蟹小魚擇出來，不能吃的海草扔到礁石上，能吃的挑出來由齊老三給他媳婦背回去。

    “海珠，貓崽子滿月了，你進來逮兩只回去?！边M了巷子，養(yǎng)貓的阿婆喊。

    海珠從網(wǎng)兜里提兩只魚出來，用兩條魚換回兩只炸毛的小貓。

    第116章 海珠啊，刮風(fēng)下雨天你也不消停

    一只灰色小貓, 一只白色小貓，海珠把兩只貓抱回去后在家里找了一會兒沒地方關(guān)，關(guān)柴房里怕它鉆柴堆里了, 關(guān)臥房里怕它拉屎拉尿在床上。最后還是齊老三往街上跑一趟, 買了個雞籠子，兩只扯著嗓子喵喵叫的貓崽子就暫時住進雞籠子里，等它們熟悉了人熟悉了家再放出來。

    海珠洗澡出來，見潮平坐在雞籠子旁邊, 她問：“給貓吃rou了嗎？”

    “不吃魚嗎？”

    她走進廚房, 撕了一塊兒雞rou撕成雞絲放貝殼里, 再揭開鍋蓋舀勺米湯兌進去，摸著不燙了打開雞籠把雞rou放籠子里。

    齊阿奶跟出來，她靠在廚房門口看著, 嫌棄道：“貓還吃上雞rou了。”

    “不然吃什么？它們又不會逮老鼠?！焙Ｖ橛檬直称渤逼揭幌? “走遠點，別盯著，你在這兒盯著它們不敢吃?！?/br>
    “去看看你哥你姐跟你三嬸到哪兒了, 人回來了我們就吃飯。”齊阿奶差使潮平跑腿。

    齊老三正忙著收晾曬的鰹魚, 魚已經(jīng)曬得七八成干了，硬梆梆的, 兩條干魚撞一起宛如敲鼓, 梆梆響。

    “明早還拿出來曬嗎？”他問。

    “不曬了，明早串起來掛桿子上，桿子掛檐下的陰涼地, 吹兩三天的風(fēng)就差不多了?！焙Ｖ閾v碎皂角洗手搓衣, 她琢磨著把鰹魚rou磨成粉了可以做燒烤調(diào)料，或是切塊刮片熬湯底, 趁著還在禁海期，鎮(zhèn)上人多熱鬧，她可以多琢磨幾種吃法再賺一筆錢。

    明月升起，冬珠和貝娘端著盆回來了，盆子里的鹵菜賣空了，風(fēng)平跟在后面抱著錢匣子，里面的銅板嘩啦響。

    齊阿奶關(guān)上門，問：“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晚？”

    “我們走遠了一點，去北邊巷子里叫賣了?！倍槎似鹆罌龅拿诇蠛纫豢?，潤了嗓才繼續(xù)說：“我們回來的時候還碰到沈虞官了，他說明天讓小廝到家里來買?！?/br>
    “先吃飯，邊吃邊說，粥都要冷了?！饼R阿奶端出烙出脆殼的紅棗米糕，她聽到隱約的海浪聲，說：“也不知道今年什么時候能開海，七月已經(jīng)過半了，可別再起了臺風(fēng)。”

    這事誰也說不清，臺風(fēng)來不來也不由人。

    飯后，貝娘點了油燭讓冬珠和風(fēng)平給她數(shù)銅板，她拿出下午買菜買rou的銅錢串，她不識數(shù)，不知道花了多少，她把繩子串滿就扣去了買菜的錢。剩下的一個一個分，她一個，冬珠一個，風(fēng)平一個，錢箱里的銅板分成三堆，最后剩下的兩個給了潮平。

    貝娘只攏起她面前的一堆錢放匣子里。

    “三嬸，你這是什么意思？跟我們平分啊？”冬珠哭笑不得，“大熱的天，你蹲在灶火旁煙熏火燎的，我跟風(fēng)平可沒出力，你別做虧本的生意?！?/br>
    貝娘擺手，堅持要跟冬珠和風(fēng)平平分，沒有這姐弟兩人吆喝，她做不成生意。

    海珠走過去把錢堆攏開，給冬珠和風(fēng)平一人二十個銅板，說：“三嬸，冬珠和風(fēng)平是跑腿小工，是你雇來吆喝的，你要是覺得他倆盡心，多打賞幾個銅板就夠了。你看我三叔，他一心一意給人扛貨，累得腿發(fā)軟肩頭發(fā)酸，米鋪掌柜也沒說送他一袋米一袋面。”

    貝娘抬頭看她，她還是想跟冬珠和風(fēng)平平分賺來的錢，不然她不安心。

    “冬珠和風(fēng)平往后有自己的事，你等他們下學(xué)回來也要等好久，那時候去叫賣，很多人家已經(jīng)炒好了菜，不需要多買菜了。不如這樣，三嬸你先試著帶著潮平去叫賣，或是讓我三叔陪著，中午可以走街串巷賣一趟，傍晚還能再走一趟，賺的錢也多一些?！焙Ｖ槌鲋饕猓蛩阕屗龐鸢堰@個小生意從家里獨立出來，打出名聲了可以在巷子口或是街上擺個小攤，她一個人就可以支應(yīng)。

    冬珠和風(fēng)平不做聲，上午要出攤賣餅，下去要去私塾，能玩的時間不多，如果不用跟著走街串巷叫賣，他們可以在巷子里跟小伙伴玩，也可以趁著退潮去海邊撿螺。

    齊老三端著洗澡盆從屋里出來，說：“聽海珠的，往后我早點回來?！?/br>
    貝娘把銅子攏進錢匣子里，她覷著海珠的臉色，給冬珠和風(fēng)平各抓一大把，抱著錢匣子就跑。

    海珠：……

    冬珠哈哈笑。

    “從明天起，你倆教三嬸算賬數(shù)數(shù)。”海珠說，著重是跟冬珠說：“你教紅珊的那些法子不適合她，擇韭菜剝蒜的時候教她數(shù)數(shù)，一根兩根三根……她指定記得準?！?/br>
    齊阿奶在屋里發(fā)笑，她開門說：“天不早了，你們?nèi)齻€趕緊洗洗回屋睡?！?/br>
    “洗完澡水先放著，我明早過來了再倒。”齊老三走出院子，“海珠過來鎖門?！?/br>
    ……

    鰹魚干透了，海珠關(guān)了門坐院子里磨鰹魚粉，她把兩只貓崽子從雞籠里放了出來，剁了魚尾巴扔地上讓它們磨牙。

    泛著銀光的黑色魚皮撬個口用力一撕，半邊魚皮完整地剝了下來，露出干硬粉白的魚rou，最外面一層魚rou還帶著淡淡的煙熏黃。

    “海珠，我也幫你磨?！饼R二叔說。

    “磨得不多，我一個人就夠了?！焙Ｖ榉恚醋∠磧羲⒏傻氖?，干硬的魚rou搓在凹凸不平的石面上，細碎的粉粒掉落到木盆里鋪著的油紙上。

    “咪——”齊二叔搓著手指逗貓，灰貓的性子兇些，它啃著魚尾巴并不搭理他，倒是白貓喵了一聲。

    墻頭突然落下一抹白，異瞳白貓聞著腥香味翻上墻，齊二叔興奮地喊海珠：“那只白貓又來了，海珠你給它扔塊兒魚rou?！?/br>
    “這只貓恐怕是咱家小白的野爹，一大一小都沒雜毛。”海珠進屋撕下雞脖子，她把雞脖子放在墻根下，放下就走，洗了洗手繼續(xù)磨魚粉。

    白色野貓竄下墻，灰貓叫了一聲，它叼著雞脖子又躍上墻頭，坐在墻頭上大口吃rou。

    巷子里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有人喊：“收衣裳了啊，要變天了，海上烏壓壓的，這場雨又小不了?！?/br>
    海珠趕忙把盆子端進屋，兩只小貓也關(guān)回雞籠里，“二叔，我推你回屋坐著，我去街上買點rou菜回來?！?/br>
    木門吱呀一聲開了，墻頭上的貓驚都沒驚，瞅著院子里沒人了，它跳下墻，舔著嘴巴靠近雞籠，對著炸毛的灰貓哈氣，把它嚇尿了才離開，大搖大擺的從大門走出去。

    雨點子落了下來，齊老三跟貝娘縮著肩端盆跑回來，兩人回來了又拿傘出門，貝娘去沈家接冬珠和風(fēng)平下學(xué)，齊老三去紅石村接老娘和潮平。

    海水變了色，湛藍的海面成了幽黑色，黑色的海水波濤洶涌，在狂烈的海風(fēng)里揚起三尺高，猛烈地撞擊著海岸。

    海上出現(xiàn)了漩渦，颶風(fēng)攪動了烏云，碼頭上的守衛(wèi)趕忙收拾了東西離開，不多一會兒，海水就漫上了海岸，碼頭上新修葺的草亭被沖塌，礁石也浮了起來，被海水拖著往后扯了兩三丈遠。

    齊老三背著潮平拉著老娘，傘也不打了，淋著暴雨繞道進了巷子，借著圍墻的遮擋，三人安全到家。

    “這鬼天氣，雨說下就下，晌午還晴得好好的。”齊阿奶進屋就罵。

    “我燒了水，先來洗個頭洗個澡換身干凈衣裳。”海珠撐傘走到檐下，風(fēng)太大了，煙囪倒嗆煙，廚房里煙霧彌漫，進去了看不見人。

    “我腌了rou，明天要是不停雨就用泥爐烤rou烙餅吃，今晚吃米糕喝點水，吃只冷雞也不開火了?！焙Ｖ檎f。

    “這時候有吃的就行了，不講究?！?/br>
    話剛落，大門被拍響，天色已經(jīng)黑了，齊老三站廚房里問：“找誰？”

    “找海珠，我是沈家的下人?！?/br>
    海珠撐著傘去開門，“找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