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羽看了眼，黎里問：“要去打招呼嗎？”

    燕羽搖頭，正要走，瞥了眼柜臺，還是折身進(jìn)去。店里熱氣騰騰，一股發(fā)膠染料味，混雜著烘烘熱氣，聞著叫人皺眉。

    冷氣灌去，于佩敏回?頭：“誒？你們回?來了？”

    黎里打招呼：“阿姨好。”

    店內(nèi)顧客們紛紛打量。都是住在附近的人，當(dāng)?初黎里把?燕羽“拐走”的事?在兩坊間傳得沸沸揚揚，扣在黎里頭上的一堆帽子都讓這幫人給?嚼爛了。各種添油加醋，打造了黎里手段高明又不好惹的惡女形象，反倒沒人敢多說什么。

    燕羽看向趴在一把?椅子上呼呼大睡的小不點，說：“他怎么睡這兒？”

    “要過年了，你爸店子里也?忙。這會兒還在點貨呢?！?/br>
    燕羽又看了眼燕圣雨，他小小一只跪趴在椅子上，大半只腦袋懸在椅子外垂吊著。他說：“我把?他帶回?去吧。”

    于佩敏有些受寵若驚地說好，她正給?顧客頭上涂染料，忙道，“不用給?他洗了，脫了外套放床上就?行?！?/br>
    燕羽將?她心思看進(jìn)眼里，沒應(yīng)聲；彎腰將?燕圣雨拎起?來抱懷里。孩子很小，也?很軟，他覺得奇怪，不太適應(yīng)。

    燕圣雨模糊睜眼，見是他，軟軟地叫了聲哥哥，立刻扒拉著摟他脖子，張開雙腳，樹袋熊一樣?掛他身上。

    燕羽不喜歡他這樣?親密的行為，想把?他揪下來，但又怕他摔；只好一手托他屁股，一手拆他手臂，說：“松手燕圣雨。你這樣?我不抱你了。你就?在這兒睡?！?/br>
    要是平時，小男孩就?立馬乖乖了，但現(xiàn)?在他迷迷糊糊沒聽清他的話，小腦袋往他肩上一趴，睡著了，還咕噥著又叫了聲哥哥。

    燕羽默然半刻，抱著他出去。

    戶外寒冷，他將?他外套帽子拎起?來罩他小腦勺上。燕圣雨箍著他脖子，在夢里兩只小腿踢騰了下，糯糯道：“哥哥我會折飛機了~”

    燕羽沒答話，表情?淡漠到?jīng)]有。

    黎里卻莫名覺得溫馨：“他還是蠻聽話的。很少有這么可愛的小男孩。”

    燕羽不說話。

    她又說：“他挺喜歡你的?！?/br>
    他過了幾秒，才開口：“幾個叔伯姑姑家?有五六個哥哥jiejie，但他跟我最親。別?的哥哥jiejie喜歡哄他逗他，我不搭理他，可他偏偏最喜歡黏我。那時不知道為什么。原來是血緣?！?/br>
    “你還沒辦法接受吧？”

    “不知道。”他不想思考，走到路口了，說，“明天我跟爸爸mama去趟帝洲，掛了徐教授的號?！?/br>
    “什么時候回?？”

    “兩天就?回?了?！?/br>
    “好?；?去早點睡?！?/br>
    “嗯?！?/br>
    黎里迎著冷風(fēng)小跑回?家?，正好十點。何蓮青正準(zhǔn)備睡覺，見她回?來，便說：“剛好，你晚上收拾下行李，明天去南安?！?/br>
    南安鎮(zhèn)是王安平的老家?。黎里道：“去那兒干什么？”

    何蓮青眼神?躲閃：“只有三四天過年了，你王叔的幾個兄弟姐妹今年都回?老家?，齊齊整整的，一大家?子難得聚一起?，提早去，多玩幾天?！?/br>
    “我不去?！崩枥锿鶚翘蓍g走。那一大家?子都跟王安平一路貨色。

    “我知道你不愿意，那你先不去，等?除夕那天再去吃年夜飯，行不行？”

    “不用，除夕我自己在家?過?！?/br>
    何蓮青抓住她的手，哀道：“一家?人怎么能不一起?過年？你這樣?，叫我怎么辦？我在家?陪你，他們家?人怎么說我？你不去，他們又怎么說你？”

    黎里無言，深吸幾口氣，很心平氣和地說：“mama，在帝洲這一年，我長大了，也?總想起?你。想到你一輩子困在這個小作坊，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很心疼你。我以前總覺得我像mama，你像女兒，我對?你總恨鐵不成鋼。但后來發(fā)現(xiàn)?，我們出生在不同的時代，你有你的經(jīng)歷，我有我的。我沒經(jīng)歷過你的過去，你也?沒用我的眼睛看過世界。所以后來我能慢慢理解你了，理解你的苦難、你的局限。但是mama，理解你不代表我要順從你?！?/br>
    她真誠道：“我一個人過年沒事?，你也?要學(xué)會獨立。以后我會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工作，掙錢讓你過得輕松，任何時候你愿意去帝洲，我都會帶你看我的世界。但南安，我是絕對?不會去的?！?/br>
    何蓮青愣住。

    第?二天一早，黎里正埋頭寫樂理題，聽見樓下一家?三口出發(fā)了。很快，院里靜下去。

    她心里抱過一絲希望——如今經(jīng)濟已?稍微輕松的母親或許堅強一回?，硬氣一回?，讓王安平父子去南安，自己留下和女兒自在過年。

    但，母親還是選擇了那邊。

    黎里才看一會兒書，手就?凍得冰涼。曾在江州度過的許多個冬季，都不覺得；在帝洲待過一個冬天回?來，就?發(fā)覺這邊太冷了。

    她手搭在潮濕發(fā)軟的書頁上，冰涼的觸感直抵內(nèi)心，她突然有些沖動，拿出手機：「你出發(fā)了嗎？我想跟你一起?去帝洲?！?/br>
    不到三秒，燕羽電話過來：“喂，黎里？”

    黎里一刻血液翻涌，像是要做什么了不得的事?，腦子是亂的，想走又矛盾：“你要是出發(fā)了就?算了，我……”她說不出真實理由，只好道，“也?想陪你去看醫(yī)生?！?/br>
    “剛出門，在琉璃街上?！?/br>
    她結(jié)巴了，說還是算了，但他語氣確切：“你來吧，我等?你?！?/br>
    一瞬，她的心落定了：“你等?我?！?/br>
    “不急，你別?跑。”

    “好。”

    怎么可能不跑？

    放下電話，黎里一下將?箱子拖出，當(dāng)?初帶回?的衣物書籍原封不動塞回?去。她提起?行李箱飛速下樓，關(guān)上大門，在水泥鋪就?的巷子里一路飛奔。老舊的、灰暗的、冬季陰冷的秋槐坊被?甩在身后。琉璃街上車來人往，對?面停著一輛藍(lán)黃色相間的出租車。燕羽站在開啟的后車門邊，一見便沖她招手。

    黎里竟激動得鼻酸，飛跑過馬路，奔向他。他上來迎接，把?她的箱子放進(jìn)后備箱，什么也?沒問，帶她上了車。車上燕回?南跟于佩敏像是被?燕羽交代過，也?都沒多說。而黎里看著琉璃街從車窗外流走，躁動的心終于平靜了。

    抵達(dá)帝洲后，夫婦倆在燕羽的出租屋附近找了間賓館。放下行李，兩口子說要去他們住的地方看看。見出租屋空間雖小，卻改造得溫馨舒適，也?很安心，交代燕羽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早起?去醫(yī)院。

    當(dāng)?晚，燕羽莫名緊張，甚至亢奮。

    他洗完澡吃了藥了還睡不著，也?不肯上床，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愣，隔一會兒就?起?身走來走去。

    黎里問他怎么了。他很擔(dān)心，不知道明天醫(yī)生會跟爸爸mama講什么。

    黎里說：“應(yīng)該是分析他們是不是也?有心理問題，是不是對?你造成了傷害，以后要怎么注意、怎么改正？”

    燕羽聽完，竟突然笑了下，站起?身又笑了聲，才看著她，眼神?筆直：“我爸爸從來沒有錯，也?從來不認(rèn)錯。沒錯怎么改正？”

    黎里啞口，是不是所有的父母都這樣?？

    “在他眼里，我經(jīng)歷的那些事?都不算什么。他說，人受點挫折、吃點苦沒什么。過去就?過去了，我要往前看，要堅強，要努力?！彼f到這兒，怔了怔，又慘淡一笑，“對?，我就?是太沒用，太軟弱，太不堅強了，所以才會生病，才會抑郁。別?人都沒事?，就?我有事?。他沒錯。他明天一定會罵醫(yī)生，跟醫(yī)生吵起?來，跟在秋楊坊罵街一樣?。到時候……”

    燕羽似乎看到父親在帝洲最好的精神?科醫(yī)院里豪罵眾人的場景，頓時目光空窒，人有些搖晃。

    黎里抓緊他雙手：“燕羽！看著我，深呼吸！”

    他呼吸很快，但眼睛聽話地找到了她，盯著看，漸漸，起?速的呼吸又回?落下去。他緩緩坐下，摟住她的腰，低喃一聲：“黎里……”

    他閉上眼，臉埋在她腹部，嗅到她身上清清的香氣。

    黎里一下下輕撫他的頭：“沒有發(fā)生的事?情?，不要去設(shè)想，也?不要怕。我不是來這兒陪你了嗎？放心，他要是敢掀醫(yī)院，我去揍他?！?/br>
    他一下哭笑不得，肩膀在她懷中輕顫了下，隔幾秒，說：“算了，他也?可憐，別?揍他。”

    “那我就?帶你跑?！崩枥镎f，“拉著你的手，飛跑。跑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好不好？”

    燕羽似乎真想到了那場景，在爸爸發(fā)瘋吵鬧的那一瞬，黎里拉緊他的手，跑過走廊、拐角、下行的扶梯，跑過大廳，沖出大門，在冬季的大街上飛奔。

    他像真的飛跑了一樣?，一下暢快輕松了：“好。那你別?松手。”

    “不松。抓很緊?！?/br>
    他像是得到安撫，很快就?平息了。

    燕羽這一晚睡得還行，但第?二天去醫(yī)院的路上，燕回?南不停問這醫(yī)生什么資歷，搞得燕羽情?緒開始低落，很沒精神?。在醫(yī)院等?候的間隙，他變得異常安靜，甚至木然。

    他們一家?人，和在候診區(qū)等?候的其他備受心理疾病困擾的人們一樣?，壓抑而沉默。

    很快到了燕羽，幾人進(jìn)了診室。徐醫(yī)生看到燕回?南夫婦，微笑道：“半年前就?想見你們，今天總算見到了?！?/br>
    燕回?南聽出她言外之意，說：“我們……也?是沒想到?！?/br>
    徐教授并不細(xì)究，說：“那他這半年看病的情?況你們了解吧？我之前給?他仔細(xì)檢查過，以前別?的醫(yī)生診斷比較粗暴，他偶爾的亢奮都是與表演琵琶相連的，并不是雙相情?感障礙。他就?是心理和生理上的重度抑郁，而且是很嚴(yán)重的抑郁?！?/br>
    “這我們都知道了?！庇谂迕裘c頭，“黎里都跟我們講過?！?/br>
    徐醫(yī)生一聽，慢慢道：“所以不是燕羽自己跟你們講的？你們溝通還是有問題啊?！?/br>
    燕回?南說：“孩子不愿跟我們談心?！?/br>
    “那是為什么呢？”徐醫(yī)生問。

    燕回?南低聲：“他這不是抑郁，情?緒不好么……”于佩敏輕拉了他一下。

    徐醫(yī)生說：“孩子抑郁這么多年，你們卻好像還不了解抑郁癥。在你們做家?長的眼里，是不是覺得，孩子得這病是矯情?，自私，想太多，抗壓能力差？”

    夫妻倆像被?說中，沒吭聲。

    “問題就?出在這兒，你們認(rèn)為孩子在鬧情?緒，但其實他是生病了。這個病好多人不理解，連家?長也?不理解。結(jié)果孩子越來越嚴(yán)重。你們得首先認(rèn)清，抑郁是病，不是情?緒。不是說孩子心態(tài)好他努力就?能止住的。怎么跟你解釋容易理解呢？”徐醫(yī)生嘆息，

    “你感染了肺炎，就?無法止住咳嗽；你患了癌癥，就?無法止住疼痛。這不是你堅不堅強、努不努力，想不想好的事?，是你控制不了。就?像一個患尿毒癥、白血病、癌癥的人，不是說他堅強他努力這個病就?能消失的。你高燒重感冒，你的身體就?只能躺在床上，你腦袋如何想起?來去跑個一千米，沒用。你跑不了。明白嗎？”

    燕回?南和于佩敏齊齊愣住，竟從未從這個角度去理解過抑郁。

    徐醫(yī)生緩緩道：“而且燕羽這個程度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他長久的心理抑郁早就?導(dǎo)致了生理性抑郁，而生理的病情?又不斷加重他心理的苦痛，惡性循環(huán)。他這些年過得很痛苦很艱難。我們普通人哪怕是失眠幾天，得個感冒，都難受得要命。孩子軀體化癥狀這么明顯，你們都沒當(dāng)?回?事?嗎？他這些年長期的失眠、胃痛、厭食、頭暈、嘔吐、呼吸困難等?等?，這是很痛苦很折磨人的呀。”徐醫(yī)生說，“要想孩子好，做父母的也?要積極配合一起?治療，你們不能再給?他添負(fù)擔(dān)了?！?/br>
    ……

    后面是單獨的心理咨詢，黎里先出來了。

    她原本拿了書想背單詞，但實在靜不下心，便望著窗外發(fā)呆。她再度注意到來往的患者們，這世上有多少人因為這看不見的不被?理解的疾病，而被?忽視被?誤解被?刻薄嘲笑著然后沉入深淵了呢。

    一小時后，燕羽單獨出來了，表情?有些疲累，但還算平靜。

    黎里問：“感覺怎么樣?？”

    燕羽將?頭歪靠她肩上，倦道：“像跑了很遠(yuǎn)的路?！?/br>
    “那靠我身上休息會兒?！?你身體好了，早上的跑步計劃還是要繼續(xù)的?！?/br>
    “好?！?/br>
    黎里握住他的手：“燕羽，別?怕，會慢慢好起?來的?！?/br>
    他很輕地點頭。

    她輕聲：“你們什么時候回?江州??？”

    他沒答，卻說：“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江州了？”

    她一愣：“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