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心?！彼f，“家里是不是很?冷了？”

    “很?冷，說是又要下雪了?！庇谂迕粽f，“最近有好好吃藥吧？”

    “吃了的?！?/br>
    “那就好?！彼p聲說，有那么一會兒沒講話。

    燕羽也沒講。他知道?她在擔(dān)心什么，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情緒反常，所以，她擔(dān)心，她害怕。

    “我沒事?，mama。我最近過?得很?開心，我覺得，我慢慢在好?！?/br>
    于佩敏沒有立刻接話，這樣?的話，他以前?也說過?，是為了騙她。

    但這次，他加了一句：“沒騙你。”

    于佩敏說：“黎里呢，你們沒在一起嗎？”

    “在海邊餐廳吃飯，我過?來接電話了?！毖嘤鹬v話間，已走到小木屋區(qū)域，離餐廳有了段距離。不知不覺，周圍光線暗了，人聲拋在身后，黑色的海在月下泛著銀光。

    燕羽發(fā)?現(xiàn)自?己走遠，停了下來，回?頭；餐廳那邊燈火輝煌。他的朋友們圍坐長桌邊，又唱起歌了，歌聲隱約蕩在風(fēng)中，很?是快樂無憂。

    燕羽遠遠望著，不禁微笑了下。這就是他這些天的生活，海灘、音樂、陽光、歡笑、朋友、心上人……很?美好的，他本來應(yīng)該過?的生活。

    本來應(yīng)該過?的生活……

    原來，他本應(yīng)該是這樣?的。

    忽然，像有一只箭，穿越整整六年的時空，帶著疾風(fēng)從背后利射過?來，穿透他的胸膛。疼痛如蛛網(wǎng)般裂開。

    燕羽臉色一瞬煞白?，回?頭看，但身后什么也沒有，只有無盡的黑夜，分不清界限的天空和地面。

    像沼澤，像黑洞。

    他立刻扭頭不再看，在遠方細小的人影里看見了黎里，他努力邁動腳步，朝她的方向?走去。一步，兩步……停下了。

    像是無形的力量在牽引，他握緊拳頭，想對抗那股力量，但仿佛有人掐著他腦勺讓他扭頭。他最終望向?天空，很?高的墨色的天空，黑夜的玻璃在他上方。

    而?身旁咫尺的距離，海浪在翻涌，濤聲在呼喚。

    他很?努力低下視線，看著不遠處，度假區(qū)和餐廳燈火通明?。不能這么過?去，他想平復(fù)一下。

    沒事?的，燕羽。已經(jīng)很?好了，沒事?的。你很?開心，沒事?的。你能控制好情緒，沒事?的。

    他返身走回?小木屋，來不及開燈就闖進浴室，拿冷水洗了臉，但沒用，手開始發(fā)?抖，脖子像被人掐住，無法呼吸。

    他臉憋得通紅冒汗，捂著脖子跌倒在地，掙扎翻滾幾下，喉中的呼吸通道?像猛地被打開，空氣如海潮灌涌進肺部。他呼吸越來越快，難以負荷。

    他掐緊自?己手腕，竭力想深呼吸調(diào)整，但下頜劇烈發(fā)?抖，難以控制。他跌撞去走廊，扒開柜子，扯下里頭的塑料袋，將袋子套在臉上劇烈深呼吸。

    袋子被他吹得鼓鼓囊囊，又迅速吸癟下去貼住他面頰。他蜷縮在角落，隨著塑料袋一次次起伏，他不可控制地淚流了滿面。

    最終，呼吸漸漸平緩下去，手扒拉著塑料袋落下，臉上汗與淚交雜。

    燕羽脫力地靠在墻角，怔愣放空。屋里黑漆漆的，手機亮了。

    lili：「你在哪兒？我怎么沒看到你了？」

    他知道?，哪怕他回?復(fù)，她也會很?快找來。很?可能，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路上。

    他立刻抹去淚水，爬起來，進浴室洗了臉，又擦干，對著鏡子眨了好幾下眼了，出門去。

    果然，才關(guān)上門，就看見飛快跑來的黎里。他剛腦子空空，沒回?她信息。他想，他應(yīng)該嚇到她了。

    她遠遠看見了他，放慢腳步，走過?來時語氣輕松：“你怎么回?房了？”

    他微笑：“上洗手間。跟我mama打著電話，就走過?來了?！?/br>
    “哦?！崩枥镞@么說著，湊上前?時卻想觀察他。但燕羽背著光，且她才靠近，他便深深低頭吸吻了下她脖子。她癢得縮了肩膀，不自?禁回?親了親他下頜。

    “你要去洗手間嗎？我看你剛喝了不少果汁和氣泡酒。”

    “那我去一下。”她走進小屋，問，“今天晚上還去游泳嗎？”

    他說：“估計晚餐散得晚，就不游了?！?/br>
    第93章 chapter 93

    次日, 一行人?離開南島，飛回冬季的北方。

    進入一月，帝洲連續(xù)降溫, 愈發(fā)寒冷。黎里第一次在北方過冬, 雖屋內(nèi)有暖氣, 室外也不如江州濕冷入骨；但冬季的帝洲很難見到藍天，機械般的?城市上空永遠陰云密布。

    街道?上沒有常青樹，樹枝光禿禿的。風(fēng)沙一刮，整座城市灰敗蕭條，像荒漠的?城。那些春夏明亮的建筑在陰霾里灰暗臟兮，叫人?無端壓抑。

    有時?，黎里乘公交看見灰蒙的?天空，坐地鐵面對麻木的?人?群時?，會有點理?解為什么人?在?冬季容易抑郁。好在?她過得忙碌充實。?？汲踉嚨?復(fù)習(xí)進入白熱化階段, 過沙洲的?排練也緊鑼密鼓進行。燕羽給她借了帝音的?學(xué)生?卡，供她自由在?圖書?館、琴房練習(xí)。不論多忙碌, 她仍陪燕羽吃每一頓飯，觀察他飯量, 定點監(jiān)督他吃每一片藥。

    燕羽也很忙, 上課、練琴、準備期末考、踩點音樂廳、組織過沙洲合練。

    天氣越來越冷，天空越來越陰霾, 他的?情緒似乎沒受季節(jié)影響。一月十八號, 過沙洲的?新年演奏會在?帝洲音樂廳舉行，容納上千人?的?大廳座無虛席。丁松柏、宮政之等人?都?到場觀演。

    整場演出, 十八首自創(chuàng)自編曲目如行云流水。一行人?的?表演與配合堪稱完美。近兩小時?的?演奏結(jié)束時?, 現(xiàn)場掌聲經(jīng)?久不息。他們樂隊又成功了。

    演出結(jié)束后次日，唐逸煊從過沙洲賬號里收到一份邀約, 轉(zhuǎn)達給黎里。原來，某大平臺要錄制以架子鼓為主的?競技比賽類節(jié)目《燃爆鼓手》。目前已招募吸引了眾多海內(nèi)外優(yōu)秀鼓手參與。制片人?很欣賞黎里，月初向她發(fā)出邀請。但黎里太忙，沒看私信。

    唐逸煊說，幫她做過背調(diào)了，確實大平臺大制作、選手出眾門檻也高，是?個?含金量很足的?節(jié)目。黎里看著時?間在?春節(jié)后，就應(yīng)下了。

    之后，黎里完全投入備考中。燕羽期末考結(jié)束后，留在?帝洲等她，還陪她去了海音考試。

    而?帝藝開考那天，燕羽沒能陪她赴考。琵琶演奏家協(xié)會要開年度大會，確定新年工作計劃，他作為理?事，需要參會。一整天的?行程很是?密集：工作會議、午餐飯局、工作會議、晚宴飯局。他作為最年輕的?一員，并不擅逢場交際，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他絲毫不像陳乾商那樣左右逢源，更?像宮政之一般沉默寡言。只是?他不結(jié)交，也總有前輩來噓寒問暖。

    這一天的?交際比過去一個?月的?忙碌還叫人?疲累?？焓c了，酒店宴會廳內(nèi)仍是?觥籌交錯，杯盤不散。

    燕羽看著滿世界的?人?影，忽然很想?黎里，便發(fā)消息：「你在?干嘛？」

    她很快回：「考完去找鄧老師復(fù)盤了，還練了帝音的?考試題，弄到現(xiàn)在?，剛上地鐵?！?/br>
    「晚飯吃得好嗎？」

    「吃了螺螄粉。」

    燕羽從手機里抬頭，覺得面前金碧輝煌的?大廳很陌生?，他忽然起身，沒和任何人?打招呼，離了大廳。

    ……

    深夜的?地鐵沒什么人?，大家都?低著頭玩手機。黎里拉著大大小小的?箱子，靠在?椅背上，有些困倦。

    夜班的?地鐵有種魔力，總能激發(fā)出人?內(nèi)心最深層的?疲憊。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抹抹淚花了，呆滯地望住行程表。地鐵到站，她發(fā)了下楞才反應(yīng)過來，忙拖上一堆箱子下了車。

    夜里十點半，地鐵站像個?明亮的?大盒子，街道?上寥寥無人?。燕羽從出租車上下來，飛跑過人?行道?，沖進地鐵站，跑上下行扶梯，快步下走。

    才到一半就見黎里推著三個?箱子上了扶梯，她動作麻利，很快穩(wěn)定好后，一抬頭打了個?巨大的?哈欠，像她經(jīng)?常發(fā)的?那個?貓貓表情包——她p過一張張著大嘴的?貓貓，貓嘴里寫著“燕羽?。?！”

    他眼角微彎，覺得打哈欠的?她像那只貓貓一樣可愛。

    她打完了一睜眼，看到下行的?他，驚住。他一手將背后的?包取下，另一手伸來摸摸她的?臉。擦肩而?過了，他快速下扶梯，轉(zhuǎn)到上行扶梯，幾大步追上來，接過她手里的?箱子。

    黎里笑：“你什么時?候到的?？”

    “剛剛?！毖嘤鹫f，“很累嗎？”

    “是?有點累了?！崩枥锟辶丝寮绨?，道?，“大后天考完帝音，我要休息一周，什么書?都?不看，鼓棒也不拿。”

    “好。”燕羽看她腳下，“到了?！?/br>
    黎里走下扶梯，燕羽隨之下去，走了沒兩步，忽喚：“黎里?！?/br>
    “嗯？”她回頭。

    那時?，他們站在?燈光璀璨的?地鐵口，站內(nèi)空無一人?，街上人?車寥寥。風(fēng)很大，吹得他們的?頭發(fā)亂飛。燕羽沖她微笑，轉(zhuǎn)身背對他。

    他書?包里裝著一束紅玫瑰，被黑色沖鋒衣襯得嬌艷。

    她驚喜得退后一步，笑得彎下腰，立馬將花取出來抱進懷里。滿懷玫瑰馨香撲鼻。

    她好喜歡。他時?常會給她送花，白桔梗、小雛菊、粉玫瑰、向日葵……，但正紅色的?純束玫瑰是?第一次。

    “好漂亮！”她贊嘆。的?確，無論鮮花的?飽滿度、新鮮度，還是?花束的?包裝搭配都?極其精美，“哪里買的?？”

    “吃飯的?酒店里有個?花店，覺得這束最好看，想?給你看看，就買了?！?/br>
    黎里摟著花束，走進寒風(fēng)中，想?著他經(jīng)?過花店時?停下腳步思?索的?模樣，心里暖得像熱流淌過。

    逆著刺骨的?冷風(fēng)回到家，關(guān)上門，人?就溫暖起來。住了大半年，當(dāng)初簡陋的?出租屋早已大變樣，淺藍墻紙，粉色沙發(fā)，米色短絨地毯，水綠色窗簾，連床也換成了白色的?大木床，床墊松軟；藕荷色的?被子蓬松貼膚，像溫馨的?夢境。

    黎里進屋就把玫瑰擺在?書?桌上，灑了水，拍了好多照片。燈光照著，玫瑰美好得像艷紅的?絲絨。

    燕羽拉開冰箱，說：“給你煮一小碗湯圓？我怕你晚上沒吃飽?！?/br>
    “好啊?！彼?真餓了。

    她太喜歡那玫瑰，又拍了幾張，聽見廚房抽油煙機的?聲響，走過去。燕羽背對著她，照看著鍋中的?水。

    這段時?間她太忙，他承擔(dān)起一切家務(wù)，凡事都?不用她做。她從背后摟住他的?腰，什么也沒說。

    他撫她的?手，說：“去洗澡吧，洗完剛好吃湯圓?！?/br>
    “好。”

    黎里沖了個?澡，洗完臉了將綁頭發(fā)的?皮筋抽下來，不想?沒拉住，皮筋彈進洗手臺跟墻壁的?縫隙里。縫隙窄而?深，光線暗，平時?掉了東西進去根本看不清也撈不上來。她沒打算撿，只隨意探看了一眼。

    她收回目光，重新在?抽屜里拿皮筋；但綁頭發(fā)時?，不知為何，覺得不太對。她又多看了一眼，微微蹙了眉。

    她打開手機電筒，趴在?縫隙邊，照進去?？p隙深處一道?刺眼的?折射光。

    黎里站直身子時?，表情很空，不知在?想?什么。她突然抓住洗手臺，像是?用了生?平最大的?力氣使勁一扯。洗手臺竟整個?被她拖動，發(fā)出一道?極其刺耳的?刮地聲。

    廚房里，燕羽聽到，將手中剛盛好的?小湯圓放下，靜止了。

    浴室里，那道?滿是?污垢的?縫隙大裂開，黎里的?發(fā)夾、頭繩、皮筋墊在?地上。上頭一把很新的?沾滿血跡的?壁紙刀，刀刃推出四五格，刃上、鞘上全是?血跡。

    黎里撿起那把刀，就那么托在?手里，走了出去。

    燕羽在?廚房里清洗煮鍋，知道?她出來了，站在?他身后，但他沒回頭。她也沒叫他。

    他一直把鍋洗完，拿廚房紙擦了手，才拿起湯匙，舀了點白糖放進湯圓碗里。

    他端著小碗出來，經(jīng)?過她身邊，像根本沒看見那把刀。他把小碗放在?書?桌上，這才回頭看她，表情平靜而?淡漠。

    那一剎，黎里忽然覺得他很陌生?，陌生?到離她很遠，陌生?到她以為自己觸碰到了看到了他的?心，但其實一直隔著一層透明卻堅硬的?玻璃。

    這個?認知叫她顫了一下，輕聲：“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