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南已?坐回椅子上抽煙，于佩敏小心問：“以前的朋友？”

    “嗯。”

    “開跑車，很漂亮的那個？”

    燕羽看向她，眼神寂靜。

    于佩敏窘迫地撇過臉去。

    燕回南卻吐出一口煙，指了?指燕羽，說：“今天一家人在這兒，老子是喝了?點(diǎn)?兒酒，就他媽一次性講清楚。燕羽，等你考上帝音，私下?怎么來，隨便你。姓黎的那種?女的你好多少老子都不管。但正兒八經(jīng)?談女朋友，至少得是謝亦箏這種?家底的。不然，你跟老子想都別想。”

    于佩敏低著頭，沒講話。

    屋外冬日燦爛，雪水潺潺；屋內(nèi)一片陰影，寒氣森森。

    燕羽額上紗布已?滲出血漬，襯得他的臉頰愈發(fā)蒼白冷寂了?，他說：“懂。賣兒子。”

    燕回南被他刺激得抓起煙灰缸就砸過去。沒真砸向他，他也沒躲。厚重的煙灰缸擦著燕羽耳邊而?過，把墻上砸出一個凹坑。

    他指著燕羽的臉：“老子對你怎么樣你心里沒數(shù)？辛辛苦苦培養(yǎng)你，是讓你跟那些垃圾一起混的？??？從小到大，你要什么給什么，你說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爸媽對你怎么樣，你捂著你良心說！我賣兒子？說這種?話你不怕遭雷劈，說我賣兒子？！”

    燕羽看他半刻，靜靜一笑?：“你不是已?經(jīng)?賣過我一次了?？”

    “燕羽！”于佩敏大駭，“你說什么呢！”

    燕回南呆住，如?遭雷擊。他怔了?足足十秒。男人已?開始衰老的臉上，一時間痛苦羞恥憤恨什么都有，竟十分可憐。

    “你……講這種?話，你……”他嘴唇抖索兩下?，有些頹敗地后退兩步，一下?跌進(jìn)沙發(fā)里，半晌了?，一抹額頭，顫聲道，“隨你怎么講。從你出生到現(xiàn)在，老子做的一切都對得起你了?。說我賣兒子？燕羽，為?了?你，老子命都可以不要。賣我的血我的rou，我這把骨頭全賣了?，只要有用，只要是為?了?你，老子都能?賣，你又信不信？！”

    他盯著燕羽，雙眼血紅，薄淚在閃。

    燕羽信，父親這些話不是醉意，是一字一句從血里摳出來的。他怔了?怔，有些暈眩和恍惚，輕聲說了?句：“爸爸，對不起?！?/br>
    于佩敏一下?嗚咽哭出聲；燕回南也撐不住，扭過頭去，抬頭望著天花板，淚落進(jìn)耳鬢。

    燕羽站不下?去了?，想回房，才邁出一步，腳步虛浮，嗓子溢出的聲音幾?不可聞：“mama……”

    下?一秒，他撐倚在柜子上，撞得哐一聲輕響。人已?是呼吸急速，臉頰漲紅：“mama……”

    “回南！”于佩敏驚叫，伸著手跑去接燕羽，后者頹然倒地。于佩敏將他抱扶坐地上，拉開他外套拉鏈，一下?下?拍抹他前胸，“深呼吸，兒子，放慢！深呼吸，慢點(diǎn)?，吸氣……”

    燕回南拉開抽屜，扯了?個紙袋趕來，捂在燕羽口鼻處：“沒事啊，兒子，吸氣，吐氣。好，吸氣……”

    紙袋迅速癟下?，鼓起，癟下?，鼓起。

    燕回南將兒子緊摟進(jìn)懷里，妻子立馬爬起身，一通迅速翻找，拿來藥和水給燕羽喂下?去，又拿毛巾擦他頭上脖子上密麻的汗。

    燕羽被父親母親摟著，護(hù)著，一點(diǎn)?一點(diǎn)?，呼吸緩和下?去，渾身的力量卻已?隨之流逝。他們抱著他，不斷地輕輕地摸著他的頭。兩夫妻什么也沒有再說，很安靜。但燕羽知道，他們在痛苦卻無聲地流淚。而?他不敢看他們。

    許久，燕羽緩緩睜開眼，見窗臺上只剩了?點(diǎn)?殘雪。昨夜紛飛的雪花，似在眼前；此刻戶外卻已?是大片虛白的陽光。

    ……

    雪化后，到處都是水聲，滴水聲，流水聲，在屋檐下?，石板縫里。秋槐坊變得很新，連平日里灰蒙蒙的電線，都跟換了?新的一樣，烏黑發(fā)亮。

    下?午，黎里沒走江堤去學(xué)?校，從城中繞去。

    進(jìn)藝術(shù)樓時，迎面遇上王思奇一伙。他們一見她，都規(guī)矩地收了?眼神，默默經(jīng)?過，走遠(yuǎn)了?都聽不見聲兒。

    黎里沒在意，進(jìn)了?教室，燕羽的位置是空的。

    上課前，老畢進(jìn)來通知，參加校考且約老師特訓(xùn)的，下?周一前交一筆五千塊的特訓(xùn)費(fèi)。黎里望了?眼窗外擋雨板上的水滴。都說下?雪天會幸運(yùn)；但似乎忘了?說雪化的時候，會倒霉。

    到了?周五，燕羽還是沒來。黎里在琴房練習(xí)匯演曲目時，開始懷疑這表演能?否成?行。

    其實(shí)，她理解他對流言的厭煩厭倦，哪怕他和她說，以后就私下?做朋友，她都沒關(guān)系。但她以為?，他至少會跟她說點(diǎn)?什么。而?不是杳無信訊。

    周六黎里沒去馬秀麗超市幫忙，在家悶睡一整天。

    傍晚，冬日的晚霞映在她窗子上，不帶一絲溫度，仿佛太陽是假的。她伸手觸碰那絲冰涼的霞光，只覺空茫，沒有任何意義。

    晚飯后，秦何怡給她發(fā)消息，叫她去新城區(qū)凱蒂中心，找一家叫forever 19的livehouse。

    黎里說很累。秦何怡說今天看別人樂隊(duì)演出；加了?句，門票她朋友出。

    凱蒂中心位于新城區(qū)郊，設(shè)施新、占地廣，是江州舉辦各類商演的地方。大到明星歌手演唱會，小到小眾歌手樂隊(duì)，每月都有幾?場。

    江藝的學(xué)?生尤其音樂生，是這邊的?？?。但黎里很少來，演出票于她是項(xiàng)高額支出。

    她對中心區(qū)不熟，里頭大小場地多，找了?半天才找到forever 19。里頭光線昏昧，器樂喧囂。池子里站滿了?年輕人，各個光鮮靚麗，身前身后一水的el，lv。

    黎里在水吧附近一個很小的桌邊找到秦何怡，還有一位男士。那人三十左右，衣著精致，身材略胖，樣貌簡陋。

    秦何怡介紹對方姓劉，兩人打了?招呼。她說今天有不錯的樂隊(duì)演出，叫黎里來看看，只管欣賞，不用社交。黎里說好。

    正說著，主持人上了?臺，拿起話筒，揚(yáng)聲：“有請遠(yuǎn)道而?來的幾?位朋友，為?我們表演一首?！?/br>
    幾?個年輕俊俏的男孩女孩登上舞臺，臺下?一片歡呼。

    拿貝斯的女孩很漂亮，緊身的黑色皮衣，打扮新潮，她沖二樓某個方向笑?了?一下?。黎里覺得她有些眼熟，像在哪兒見過，但想不起來。

    幾?人很快開始演奏。他們水平不錯，配合尤為?默契。每人都放松肆意，不像表演，更像是玩兒。尤其主唱的貝斯女孩，唱功跟秦何怡差不多，或許技法還不如?，但范兒相當(dāng)輕松隨意，感?染力十足。整個場子的人都跟著她尖叫舞蹈。

    秦何怡望著臺上的女孩，眼神憧憬。下?一秒，那男士拉起她去了?池子里。

    一曲完畢，抱著貝斯的美女主唱蹦著跳著，朝二樓甩了?好幾?個飛吻。她整首表演都在看那個方向。黎里喝著可樂，無意看過去，后腦像突然被人拍打了?一下?。

    燕羽一身黑衣，跟幾?個頗有氣質(zhì)的男男女女站在二樓的vip包廂里，看著臺上的人。

    他們都在笑?，燕羽也彎著唇，手里拿著個玻璃杯，沖臺上舉了?一下?。

    臺上表演的幾?人很快下?去。主持人開始介紹今天的樂隊(duì)。原來，他們幾?個只是臨時上來玩一場，并非表演嘉賓。今晚的樂隊(duì)很小眾，黎里沒聽過，但house里的年輕人已?沸騰，歡迎樂隊(duì)入場。

    而?vip包廂里，一個穿gucci衛(wèi)衣的男孩跟燕羽說了?句什么。燕羽手里還捏著杯子呢，食指指了?指他，有些放肆，下?巴往身后一揚(yáng)，回了?句話。

    周圍朋友開始起哄。

    兩人坐下?，燕羽長?腿一腳踩在旁邊欄桿上，右手利落抄起桌上的彩杯，開始搖骰子。很快搖停。

    燕羽一挑下?巴，說了?句什么；兩人有來有回，爭鋒相對；周圍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笑?笑?鬧鬧。燕羽亦跟他們調(diào)侃著什么。很快，他唇角一勾，掀開蓋子。

    圍觀的朋友們前合后仰。gucci衛(wèi)衣抱頭大叫。

    燕羽散漫地一聳肩，挑了?眉，指了?下?桌上的一排酒杯，說了?句什么。

    gucci衛(wèi)衣愿賭服輸，開始喝酒。

    燕羽則抱了?手，閑閑靠在沙發(fā)里，歪著腦袋似笑?非笑?看著他喝，姿態(tài)相當(dāng)隨意。

    周圍幾?個女生又講了?些什么，他側(cè)身去回應(yīng)，利落又灑脫。

    臺上，表演樂隊(duì)已?開始演奏，樂聲響徹天際。越過無數(shù)人揮舞的雙手，黎里看著二樓的燕羽。

    他像是個陌生人，只是跟燕羽長?了?同一張臉。

    秦何怡過來了?，在她耳邊大聲說：“你認(rèn)識他？”

    那邊，燕羽跟他朋友換了?位置，看不見人了?。

    黎里往一旁坐，移進(jìn)視線死角。室內(nèi)的樂器聲、喊叫聲震耳欲聾。

    待她回神，秦何怡又不見了?。

    室內(nèi)吵得難受，黎里起身去洗手間，卻在過道上撞見秦何怡跟那個男的抱在一起親吻。彩燈光線亂飛，男人的手在她衣服里亂摸。

    秦何怡睜眼看到黎里，嚇一跳；黎里側(cè)身避開，快步走過。

    關(guān)上厚重的洗手間門，外頭的音響過濾掉一半，震動的心跳也平復(fù)少許。

    黎里剛打開水龍頭，秦何怡推門進(jìn)來，口紅都親花了?，說：“黎里，你別告訴詹明?！闭裁魇撬杏?，她樂隊(duì)的鍵盤手。

    黎里關(guān)上龍頭，說：“到哪一步了?？”

    “就你剛看到的。但今晚什么都會發(fā)生?！?/br>
    黎里不可思議。

    秦何怡卻一臉決然：“我想去帝洲發(fā)展，我要錢。但太難掙了?，黎里，錢太難掙了??！?/br>
    黎里無語：“他給你多少？”

    “抵我到處跑演出一個月?！?/br>
    黎里不知該說什么，半晌，道：“注意安全，保護(hù)好自己?！?/br>
    秦何怡一愣，臉上有些掛不住，跑去隔間，鎖上了?門。

    黎里望向鏡子，鏡中女孩面無表情。她也不知，鏡中這人的未來在哪里。

    ——我要錢，黎里，但錢太難掙了?。

    她何嘗不知。

    秦何怡再出來時，走到鏡前，掏出紙巾和口紅重新畫唇。

    黎里嘆氣：“你干嘛叫我來？偷偷摸摸，別讓我知道，不好嗎？”

    秦何怡剛把舊口紅抹掉，她嘴巴沒血色，人頓時變得干癟蒼白。

    黎里看著，莫名?想到某人天生唇色鮮紅。

    “我想你阻止我?！?/br>
    “阻止得了?？”

    秦何怡搖頭：“最開始上臺玩兒的那女孩，她專業(yè)不是貝斯，也不是唱歌，但人玩得很瀟灑是不是？因?yàn)?有錢，所以瀟灑。黎里，我剛看著她，就想，我一定要出名?、掙錢，去更大的地方?！?/br>
    黎里淡道：“哦，祝你成?功?！?/br>
    秦何怡已?涂滿口紅，整裝旗鼓了?，問：“你剛看他們哪個，燕羽？”

    黎里意外：“你認(rèn)識他？”

    “看過他演出。正經(jīng)?的，大型音樂廳演奏廳那種?。我之前在奚市待過一年，圈里都知道，他們這幫人很厲害。尤其是他。不過他給人感?覺特別高冷安靜，怎么私下?還挺外向？怪怪的。你怎么認(rèn)識他的？”

    “同學(xué)?。”

    “同學(xué)?？”秦何怡難以理解這層關(guān)系，但急著要出去見那男人，只說，“你在網(wǎng)上搜過你這同學(xué)?的信息么？”

    黎里眼神莫名?。

    秦何怡嘆：“江州池子小，來了?個天才，居然沒人想到去網(wǎng)上搜下?他。不過，他實(shí)力也確實(shí)超出大家對高中生的想象了?，一般人哪想得到。搜一下?吧?！?/br>
    秦何怡走了?，黎里掏出手機(jī)，找了?個隔間鎖上門，搜索“燕羽”。

    一瞬間，新聞鋪天蓋地。屏幕上，關(guān)于他的信息密密麻麻。不論是音樂界各項(xiàng)大小賽事新聞、亦或是人物專題報道，一路刷下?來，滿屏的“琵琶”、“少年”、“冠軍”、“民樂”、“奇才”、“音樂”、“天才”、“師從名?門”、“大師接班人”、“關(guān)門弟子”、“金獎”、“第一名?”、“桂冠”、“頭籌”等等溢美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