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以西，迫近燕云和五國?城的地方，漠河的東岸處，已然是掀起了兵燹和戰(zhàn)火，當(dāng)?shù)匕傩障萑肓艘黄刻?，四竄奔逃，哀鴻遍野。

    原本，漠北以西的疆界，并不歸蘇清秋來掌持，是由一位藩王來管轄。不巧地是，這位藩王乃是已故皇子?趙瓚之的叔父。此?人名曰趙啟躍，是先帝的胞弟，十?余年以來，一直覬覦著大鄴的王位，但在當(dāng)年的王位角逐之爭中，他并沒有斗贏，籌謀與?韜略略遜一籌，因于此?，他不僅沒法留在洛陽，反而?被派遣去漠北以西的地方，當(dāng)了個(gè)戍守邊關(guān)的藩王。

    西戎犯禁，本該是西部的趙啟躍率兵討伐，但在一線偵查的暗探，卻速速回?了漠北，通稟蘇清秋，說，這位藩王已然起了貳心，意欲橫連大金，縱貫西戎，借兩國?兵力?，率兵回?京發(fā)動宮廷政變。

    一波未平，一波另起，蘇清秋要溫廷舜率領(lǐng)宣武軍，速回?漠北，以鎮(zhèn)壓趙啟躍的謀反，并且討伐西戎與?大金兩國?。

    局勢可謂是非常緊張，溫廷舜收到密報(bào)的當(dāng)夜，便是拾掇了行篋和停當(dāng)，攜郁清和甫桑二人，連夜回?了漠北。

    臨別之前，溫廷安在驛站送別了溫廷舜。

    冀州沒有灞橋和楊柳，她遂是折了鄰近刺桐樹的一枚花枝，算作?給他送行。

    溫廷安其實(shí)是頗為?不舍的，地動一事，好不容易才?解決完，兩人終于才?有了一回?獨(dú)處的時(shí)機(jī)，溫廷舜瞬即被鎮(zhèn)遠(yuǎn)大將軍召回?漠北了。

    作?別的時(shí)候，溫廷舜其實(shí)是能夠覺察到對方的一些小情緒的，他一晌接過?花枝，一晌抬起手，粗糲的拇指，輕微地刮蹭了一番她的面容。

    男人指腹溫燙且滾熱，蹭撫在溫廷安的心口?上時(shí)，她覺察出了一絲悸動和顫栗，心中有一小塊地方，隱微地塌陷了下去，雖然塌陷的痕跡不甚明顯，但它到底還是塌陷了。

    溫廷安的眸睫，微微地暈濕了去，秾纖鴉黑的睫羽，輕輕地顫了一顫，她眸色浮泛起了一些微瀾，打?定了什么主意似的，驟地?fù)渖砬叭ァ?/br>
    空氣之中，翛忽之間，撞入了一陣衣料碾磨的窸窣聲響。

    晌晴里，一叢鎏金質(zhì)地的日色，偏略地斜照下來，兩人的影子?鏨刻在了地面上，本是隔有半丈的距離，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兩人的影子?，嚴(yán)絲合縫地貼抵在了一起。

    溫廷安踮起了纖細(xì)的足尖，寬大的官袍之下，伸出了一雙藕白色的臂膀，直直撲上前去，細(xì)細(xì)摟攬住了溫廷舜的脖頸。

    溫廷舜當(dāng)下怔然了好一會兒，薄唇淺淺地抿出了一些弧度，拂袖抻腕，主動回?抱住了少女。

    溫廷舜笑道：“就這般舍不得么？”

    溫廷安囁嚅了好一會兒，攥握起小拳頭，很輕很輕地捶了一下他，低聲說道：“你還好意思說我？”

    溫廷舜眸色深了一深，薄唇崩抿成了一條細(xì)線，下頷深深地抵于溫廷安的頸窩當(dāng)中，很輕很輕地蹭了一蹭，俄延少頃，他溫聲說道：“此?番去鎮(zhèn)壓藩王之亂和倭寇之劫難，至少需要半年，至多的話，可能須要數(shù)年?！?/br>
    原是寬松舒緩的氛圍，一時(shí)之間，陡地變得舒緩起來。

    窩藏在他懷中的少女，垂首不言，也不語。

    溫廷舜摩挲著她的鬢發(fā)，修長的手指，捻起了她秀巧的下頷，抬起了她的瓜子?小臉，首一偏，不偏不倚地吻住了她的檀唇。

    男子?險(xiǎn)峻偉岸的漆黑身影，投照下來，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覆照在溫廷安的周身，在昏晦的光影之中，她驟地瞠住了眸。

    驀覺自己的薄唇之上，覆落下了一抹溫膩的暖意，

    甫桑和郁清非常識趣地偏過?了臉，視線幽幽地望向旁處。

    所有宣武軍的兵卒，亦是一徑地垂下首，佯作?自己并未看到此?一幕。

    漫天的鵝絨絮雪，招招搖搖地飄落下來，像是一席沁涼的蠶絲衾被，掩罩在了兩人的周身。

    溫廷安眸睫所噙的淚漬，被溫廷舜吻了干凈。

    男子?的吻，如春夜里細(xì)潤無聲的雨，淅淅瀝瀝的灑落下來。

    溫廷安眉心凝了一凝，張了張口?，反向咬住了溫廷舜的嘴唇。

    溫廷舜即刻感受到了一陣淺薄的血腥氣息，在唇齒之間彌漫了開來，緊接著，血腥氣息直直灌入肺腑。

    溫廷舜淡淡地吃了一疼，忍不住睜開了眸心，深深地凝向溫廷安，得出結(jié)論：“真狠?！?/br>
    溫廷安一錯(cuò)不錯(cuò)地凝視他，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去了那處，若是得了暇空，務(wù)必寫信來，好讓我能夠安心。”

    溫廷舜的手指蹭了一下她的嘴唇，凝聲道：“你也一樣，你也要寫信來?！?/br>
    溫廷安心中受了些觸動，她伸出了一截纖細(xì)的小指：“那拉鉤鉤，一言為?定?！?/br>
    溫廷舜很難得看到少女這般稚氣的行止，一時(shí)失笑，淡聲應(yīng)承道：“好?！?/br>
    言訖，他便是伸過?了小指，不偏不倚地鉤住了溫廷安的纖細(xì)手指，很輕很輕地晃了一晃，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br>
    溫廷安附在他耳屏處，輕聲說道：“扯謊的話、不守諾的話，溫廷舜，你便是等著瞧，知?道么？”

    溫廷舜素來矜冷澹泊的面容之上，陡地露出了一副彌足乖馴的容色，道：“好，我知?曉了?！?/br>
    為?宣武軍送行的時(shí)候，其實(shí)呂氏和呂老祖母也都是在場的，但她們沒有刻意去叨擾兩人。

    正所謂——

    『家國?尚未統(tǒng)一，又豈敢談兒女情長？』

    在目下的情狀之中，確乎是家國?尚未統(tǒng)一，兒女之間，行將分別，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shí)日之中，他們二人很可能都見不到面了。

    今刻讓少年少女姑且敘一敘舊，也是挺不錯(cuò)的了。

    拉完勾勾，溫廷舜本是就要帶著宣武軍離開驛站。

    ——“且慢。”

    呂老祖母突然凝聲說道。

    溫廷舜驟地停駐了下來。

    呂老祖母扶著竹笻，行上前，徐緩地咳嗽了數(shù)聲，一字一頓地說道：“老婦今朝有一些話，須同?你交代一番?！?/br>
    溫廷舜凝了凝眸色，翻身下馬，行至祖母近前，抱拳恭敬地道：“您但說無妨?！?/br>
    這廂。

    呂氏將溫廷安拉離了去。

    離溫廷舜、呂老祖母有了一些距離。

    溫廷安一時(shí)頗為?納罕，遽地收斂一番思緒，當(dāng)下，有些忍俊不禁地道：“祖母要同?溫廷舜交代什么，且不能為?我所知?？”

    呂氏其實(shí)也并不十?分清楚，但也算是知?曉大概的，她斂了斂眸色，說：“是與?漠北戰(zhàn)事休憩有關(guān)的，你祖母疇昔征戰(zhàn)多年，積累了不少經(jīng)歷，她對漠北和西北的戰(zhàn)事頗有些建樹，也對前線戰(zhàn)況有一些自己的籌謀和深慮，她想好生提點(diǎn)一下溫廷舜。”

    溫廷安一聽，了然。

    忍不住想了呂老祖母。

    雖然說，此?前她并不那么待見溫廷舜，但在關(guān)鍵的時(shí)刻里，她卻是格外?照拂他的。

    這不就是，名副其實(shí)的，刀子?嘴豆腐心么？

    溫廷安聞罷，輕聲笑了一笑。

    本是空落落的一顆心，陡然之間，被一種溫和而?醇厚的思緒，充盈得格外?飽滿。

    溫廷安心道，這可能就是家人的力?量了罷。

    有呂家作?為?自己的靠山，她便是感到格外?的有安全感。

    待溫廷舜帶著宣武軍一路北上之時(shí)，她和大理寺的官差，也要行將拾掇停當(dāng)，準(zhǔn)備南下回?洛陽交差了。

    當(dāng)夜。

    她和呂祖遷、周廉、楊淳和魏耷、蘇子?衿一行人，在臨時(shí)搭建的茶棚里，以酒還酹江月。

    眾人當(dāng)中，楊淳的興致一直都不算很好，甚或是，比以往都要沉悶。

    魏耷率先覺察出了端倪，主動給他斟了一碗酒，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膊：“楊兄，你得振作?，來，將這一碗酒給干了?！?/br>
    蘇子?衿亦是在一旁勸解。

    楊淳悶悶悒悒地將酒干了，對蘇、魏二人道：“我沒太大要緊，你們還是先關(guān)切一番溫少卿罷。”

    眾人聽罷，便是將視線齊齊投注于溫廷安身上。

    溫廷安以手支頤，以水代酒，望著圓月，掐算著手指，卻不言語。

    眾人納罕：“這人才?沒多久，這莫不是害了相思病不成？”

    第277章

    這夜過后, 大理寺正式回京述職交差。

    魏耷和蘇子衿仍舊留于冀州府，魏耷繼續(xù)做他的巡按，蘇子衿繼續(xù)當(dāng)他的書記。

    按理來說, 經(jīng)此一役, 魏、蘇二人是能夠回京稟奏, 論功行賞的話，不說加爵，至少能?夠升遷拔擢官秩。

    但魏耷和蘇子衿沒有這般做，他們?覺得?還是待在?京城之中, 最為自在?舒適一些?。

    都說人各有志，溫廷安也就沒有再強(qiáng)求過他們?了。

    只不過，溫廷安沒有預(yù)料到, 自己回至洛陽之后, 城門?內(nèi)外，俱是恭候她的百姓, 八方通衢之上，人首攢動, 氣氛分?外熙攘。

    分?明才是仲冬的時(shí)節(jié)，穹空之上漂泊著?細(xì)細(xì)密密的鵝絨雪絮，冬風(fēng)料峭，從參差錯(cuò)落的棟宇吹拂而至, 她卻是感知不到一絲一毫的冷, 反而能?夠切身覺知到，百姓對她的熱忱。

    一打聽?才知曉，她、溫家和呂家, 幾家人，在?嶺南廣府、中原冀州賑災(zāi)的事跡, 已然傳遍了整一座洛陽。

    近乎所?有的百姓，一律是尊之敬之，同時(shí)，亦是在?替溫家打抱不平，覺得?溫家替大鄴子民做了這般多的事，他們?祈盼當(dāng)今的帝君，能?夠替溫家平冤昭雪。

    不少朝臣，亦是紛紛請奏陛下，說——

    北地荒災(zāi)，生靈涂炭，溫善晉種地萬畝自產(chǎn)糧食，救萬民于倒懸之中。

    中原地動，國?庫空虛，呂家呂氏和劉氏說書茶樓開了百家連鎖，聚財(cái)萬兩，巧解燃眉之急。

    光憑這兩樁功績，足已證明溫家對大鄴朝是忠心耿耿，并且，他們?屢創(chuàng)功績，亦是為大鄴的江山社稷，貢獻(xiàn)出了一份忠實(shí)?力量。

    一言以蔽之，此番溫家委實(shí)?是功不可沒。

    因于此，朝野上下的百官宰執(zhí)，齊齊遞呈上了奏疏，殷切地期盼著?，帝君希望能?讓溫家回洛陽。

    這不光是百官宰執(zhí)的祈盼，更是大鄴百姓的屬望。

    民情委實(shí)?沸騰不已，致使溫廷安回京的當(dāng)夜，沒得?及同大理寺同僚好生敘舊，便是被阮淵陵傳喚了，說帝君要見她一面。

    溫廷安連晚膳也來不及準(zhǔn)備，便是急匆匆進(jìn)?宮面圣去了。

    朱漆戧金的宮門?，一重一重地開啟，手執(zhí)扶麈的小黃門?和太監(jiān)公公，恭謹(jǐn)?shù)赜蛟?兩側(cè)，見著?她進(jìn)?宮，紛紛道了一聲：“少卿爺萬安——“

    溫廷安眼前頓時(shí)有一些?恍惚。

    她似乎好久沒有進(jìn)?宮來了。

    感覺宮中的面孔一半新，一半舊的。

    在?小黃門?的引領(lǐng)之下，她去了一趟乾清宮。

    帝君正在?用晚膳，貼身內(nèi)侍在?外處，靜謐地傳稟了一句：“溫少卿覲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