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想知道她底細(xì)的人，非溫廷猷莫屬，溫廷猷自?知比不上溫廷舜，遂是只?能來跟溫廷安做橫向比較了，在他眼中，自?己的實(shí)力是同溫廷安不分上下?的，這話里話外，也多少有暗中較勁的意思在里面。

    誰不知曉今歲南北的考生?特別?多，科舉出題政策發(fā)生?了新變化，號稱開朝以來最難春闈，題量巨大，題型又?多，很多人在太陽落山的時(shí)候都做不完題目，也有人拼死拼活寫完了，但也不知道自?己寫的對不對。

    溫廷猷心里也有些發(fā)虛，忍不住看了溫廷安一眼，大家?都是半斤八兩的，他考得不算好，溫廷安應(yīng)當(dāng)也是考得也就那樣吧，甫思及此，溫廷猷心里有有些平衡了。

    溫廷涼倒沒溫廷猷這般多的小心思與小心機(jī)，捧來一盆漿洗好的青梅蜜煎，呈在溫廷安近前，笑道：“長兄，最近洛陽城里都下?了注，押誰是今歲的頭三甲，我押了長兄和二兄?！?/br>
    溫廷猷的傔從補(bǔ)充了幾句，“四?少爺押得可不少，統(tǒng)共十幾兩紋銀呢?！?/br>
    溫廷安捻起一枚青梅，剛啖下?小一口，聽得此話，尤其是聽到?那個(gè)?人的名諱，忍不住噎了一下?，咳嗽了幾聲，好不容易將果瓤咽下?去，適才匪夷所思道，“你為何要押我？”真是人傻錢多的孩子。

    “看長兄在升舍試?yán)锏谋憩F(xiàn)就知道了，長兄是一匹黑馬，頗有潛質(zhì)，我很看好長兄，當(dāng)然，給長兄下?這般多的注，萬一長兄真的中了，那我就能蹭一蹭長兄的氣運(yùn)，待明歲春闈指不定也能高中呢。”

    溫廷猷是學(xué)畫學(xué)的，所考察的東西，就是工筆畫與寫意畫，與溫廷安所考察的律學(xué)，可謂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guān)系，也不知能蹭上什么氣運(yùn)。

    溫廷安一時(shí)有些啼笑皆非，打算讓溫廷猷把那些賭注退回去，沒必要折騰這些錢，正要說話，倏見外頭傳了一聲恭謹(jǐn)?shù)模骸岸贍??！?/br>
    是溫廷舜來了。

    溫廷安觳觫一滯，掌心里那啃了一小半的青梅，不甚墜落在了榻子之間。

    他這是來做什么？

    溫廷猷與溫廷涼齊齊起身，朝溫廷舜恭敬地行?下?一禮，溫廷猷道：“二兄，你怎的來了？”

    溫廷舜看向溫廷安一眼，但她僅是垂下?眸，淡淡看著銀盆里的青梅果，并不望他，仿佛沒覺察到?他的來意。

    溫廷舜深深望她一眼，復(fù)又?不著痕跡收回視線，淡聲道：“祖父讓我們?nèi)ゴ笙鄧?寺祈福?！?/br>
    寺廟祈福，這也是大鄴士族的一項(xiàng)傳統(tǒng)習(xí)俗，考后必是要去焚香祈福，祈求神明庇護(hù)，除了大相國?寺，狀元門和經(jīng)?魁院也是簪纓子弟與門閭士子僅存的去處，焚香、吃齋、洗沐，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溫廷涼點(diǎn)點(diǎn)頭，忙招呼上溫廷安一起，這下?子，溫廷安也避不開溫廷舜了，這祈福是溫家?必須要進(jìn)行?的歲例，饒是稱病，也避不過去。

    溫廷涼與溫廷猷沒發(fā)覺兩人之間的端倪，長兄與二兄平素交集本就不深，也時(shí)常答不上幾句話，他們二人相對無言的場面，本也很尋常。

    一路上，溫廷舜與溫廷安二人對坐在馬車上，皆是淡視窗外的景致，一路無話，倒只?有溫廷涼一人在喋喋說著，溫廷猷時(shí)不時(shí)應(yīng)和幾句，時(shí)日一久，二人也忍不住發(fā)現(xiàn)了幾些端倪，今日長兄與二兄之間的相處，似乎有些詭異？縱然再?不熟，兄弟感情再?不睦，也不至于一句話，都不講上一句罷？

    溫廷安女扮男裝的事情，只?有長房、九齋、阮淵陵和太子知曉，知道實(shí)情的人還非常少。

    溫廷涼偷偷問溫廷安：“長兄，你和二兄是不是鬧什么別?扭了？”

    溫廷猷附聲問溫廷舜：“二兄，長兄是不是覺得考得沒你好，就跟你鬧脾氣了？”

    溫廷安蹙眉：“自?然沒有！”

    溫廷舜展眉：“自?然沒有?！?/br>
    不知是不是出于某種巧合，兩人竟是異口同聲地說道。

    說完之后，馬車內(nèi)一霎地沉寂，溫廷涼與溫廷猷面面相覷，一陣默契的無言，誰也沒有多說話。

    氣氛委實(shí)微妙極了。

    溫廷安有些發(fā)怔，剔了對方一眼，溫廷舜淡然地回望她。

    少年的視線有些燙意，似乎隨時(shí)能燒灼她，溫廷安不爭氣地撇開了視線，馬車一路踏著轔轔之聲，俄延少頃，便是到?了大相國?寺，眼看要揭開車簾，卻不想，她迎著春日的熹光，竟是看到?了禁軍的車駕，隔著一叢禁兵，她看到?了一座裝潢精飾的驕輦，里邊坐著的人，不是太子趙珩之，還能有誰？

    溫廷涼與溫廷猷對皇室頗有崇仰之意，驚嘆不已，溫廷涼道：“太子怎會出現(xiàn)在此？”

    溫廷猷接話道：“與平民百姓一起燒香，太子殿下?還真是親民?！?/br>
    溫廷安心跳怦然，心沉了下?去，她不知曉的趙珩之來此處的用意，她有些畏怕，不太想在這里見到?他。

    似是往往她越不想發(fā)生?什么，現(xiàn)實(shí)就往往就越會發(fā)生?什么。

    這不，似是覺察到?了她的視線，趙珩之的視線，隔著描金幨帷，遙遙望了過來。

    今日氣溫較低，各房婆子與嬤嬤，都給少爺捎來了新進(jìn)的繭綢大氅，比及溫廷安要被太子發(fā)現(xiàn)的時(shí)候，翛忽之間，她睫前一黑，溫廷舜先?一步撐開雙臂，將她一舉攬入寬大的毛氅之中。

    她的整個(gè)?人，連那空氣之中浮動的碎光，都被少年擁藏在懷。

    第123章

    燕落平沙, 煙籠寺宇，古廟鳴笳聲斷，青山隱隱, 碧葉扶疏, 天際暝鴉零亂。

    馬車內(nèi)將大相國寺內(nèi)一切喧囂與躁動, 皆一徑地關(guān)在外處，溫廷安心跳懸停片晌，整個(gè)人被溫廷舜護(hù)攏在懷，臂肘抵在他寬實(shí)的前襟上?, 她眼前一片昏晦，鼻腔間俱是他身上?的桐花香氣，耳根剎那蘸染上?一抹臊燙, 這般的姿勢, 委實(shí)太過親近了。她之前明明撂下過狠話，說要讓人保持距離的, 她本欲掙脫，卻聽腦海上傳來一陣低啞的嗓音：“別動, 太子還沒?走。”

    溫廷安聽罷，瞬即就?不?動彈了，斂聲屏息，只求太子能快點(diǎn)離開。

    趙珩之往馬車?yán)锫觼硪谎? 見并?無自己要尋的人, 峻挺的面容之上?，并?未露出一絲多余的思緒，只吩咐親信帶其入寺中。

    僅不?過, 入寺的剎那，他復(fù)側(cè)身回眸一撇, 正好撞上?半遮幨簾內(nèi)的少年目色。

    溫廷舜不?避不?讓，與之回望，少年與男人隔空相視，兩端掀起了燎火，比寺內(nèi)香客祭供的香火還要旺盛。

    前三日，第一場武試結(jié)束，溫廷舜剛從貢院行出，便看到數(shù)位內(nèi)臣打?扮的親信守在楹柱之下，不?用細(xì)忖也能明白，他們是誰的人，溫廷舜心中一清二楚，親信將他帶入一處涼陰亭下，趙珩之在此?處靜候，溫廷舜自然知曉太子在打?著什么注意，是要對他軟硬兼施，控制住他，太子是有些忌憚大晉的玄甲衛(wèi)的，因?yàn)樾仔l(wèi)是大晉最強(qiáng)悍的兵力?，假令能為太子所用，在抵御外敵上?，必是能如虎添翼。

    果真，趙珩之是來要溫廷舜手中的玄甲衛(wèi)兵權(quán)。

    溫廷舜提出一個(gè)條件，讓趙珩之別對溫家下手，以及，別碰溫廷安。

    從來還沒?有人，膽敢直接與太子討價(jià)還價(jià)，趙珩之從來便是凌駕于眾人之上?，從來只有他對旁人發(fā)號施令的份兒，還沒?不?到一個(gè)前朝皇室的遺孤來對他指手畫腳。

    故此?，這件事最終沒?談攏，不?過，太子并?未因此?尋溫廷舜的麻煩，溫廷舜臉上?的傷，是他故意添上?去?的。

    為了接近溫廷安，他并?不?介意把自己屈居于弱勢的地位，扮一扮可?憐，她素來吃軟不?吃硬，他強(qiáng)來她不?喜歡，那么，他服軟一下又何妨。

    這一招屢試不?爽，她果真咬鉤了。

    雖然傷是假的，即將成為太子妃的宋氏，成婚三個(gè)月前自縊而亡，這一樁事體卻是真實(shí)存在的，這成為了太子身上?的一處疑點(diǎn)，因?yàn)槠澥绿^隱秘，溫廷舜密查了許久，才調(diào)查出蛛絲馬跡。

    他之所以選擇告知溫廷安，是想在她心中播下了一處懷疑的種子，讓她警惕太子，自然，他這么做，也承認(rèn)有自己的一份私心。

    思緒漸然匯攏，比及那一身毓秀的人影，消逝在大相國寺的轉(zhuǎn)經(jīng)輪之后，溫廷舜眸底風(fēng)瀾漸熄，偎藏在懷中的人兒，正放輕著聲音問：“太子走了沒?？”

    溫廷舜望向人潮之中空無一人的驕輦，煞有介事?lián)u搖頭?，淡聲道：“還沒?走?！?/br>
    溫廷安倒吸了一口涼氣，嘟囔一聲：“太子在做什么？”

    溫廷安的視線在幨簾外巡脧一遭，落在了溫青松身上?，面不?改色地扯謊，“在同祖父敘話，應(yīng)當(dāng)是要尋你?！?/br>
    言下之意，是讓她藏得嚴(yán)實(shí)一些。

    溫廷安信以為真，也沒?有從溫廷舜懷里離開?。

    少年的懷抱溫然而熨帖，似乎天然有安撫人心的作用，溫廷安待在他這里，不?知為何覺得安下心來，她不?太想見到趙珩之，尤其是溫廷舜說過他曾經(jīng)有過一個(gè)準(zhǔn)太子妃后，她就?更?不?想同他多有私下接觸了。

    靜謐的時(shí)刻之中，嗅著近在鼻前的桐花香氣，溫廷安沒?來由追溯起那混亂又潮濕的晚色，那落在皮膚上?的親吻，灼燙又專情?，吸引她跌入月光的深處，吸引她沉陷在一片漣漪之中，不?知為何會想起這些，溫廷安覺得自己在這樣?的場景里回憶舊事很危險(xiǎn)，欲控制住不?去?多想，但效果往往適得其反，愈是抵制，夜晚所帶來的感官記憶，便是愈發(fā)強(qiáng)烈而明晰。

    她明明下定過決心，他對她做出這種事，她絕對不?會再睬他，亦是不?欲同他多有接觸。

    但總因?yàn)楝F(xiàn)實(shí)里的情?狀，一次又一次地破例。

    過了許久，才聽到上?方傳了一聲低?。骸八吡恕！?/br>
    溫廷安一直在憋著一口氣，聽得此?話，如蒙大赦一般，忙從少年的氅衣里掙脫出來，忙不?迭從馬車上?躍縱下去?，桐花香氣被燃香的氣息取而代之，溫廷猷和溫廷涼執(zhí)著一撮燃燒著的香，見著溫廷安的儀容，有些匪夷所思，溫廷猷一行遞給她一撮燃香，一行納罕道：“長兄，你的臉怎么這樣?紅？”

    溫廷安怔了一下，覺察溫廷舜就?跟在身后，只得佯作若無其事，以手作扇，慢條斯理地扇風(fēng)，道：“無礙，只是天時(shí)有些熱，我今兒又穿得有些厚罷了?！?/br>
    溫廷舜看著她取了香，便匆匆隨眾人去?寺內(nèi)祭拜，一副避他唯恐不?及的模樣?，他垂下眸睫，神色模糊在了晴午的暖光之中。

    ——長兄，為何不?能正視自己的心？

    ——要是，他能再強(qiáng)大一些就?好了，把她護(hù)在懷里，饒是太子也奪不?走，任何人也奪不?走。

    ——自那夜邇后，他竟是對她生出諸多不?該有的妄念，這種妄念類似于某一種引信，在他的心間上?野蠻生長，愈是要克制住，卻是發(fā)覺這種妄念，在冥冥之中生長成了貪癡嗔。

    -

    日頭?打?飛腳似的過去?，很快到了放榜的日子。

    天剛蒙蒙亮，溫廷安本想睡個(gè)回籠覺，但哪怕閉著眼，都能聽到院外喧囂與雜沓的聲響，各房都差下人去?看榜去?了，呂氏也不?例外，她培養(yǎng)了這么年，望女成龍，十年寒窗苦讀，成敗皆在此?一舉。

    濯繡院之中，各女眷俱是聚在一處，嚴(yán)陣以待，比考生本人還要焦灼。

    溫青松并?各房的叔伯長輩，都已經(jīng)在正堂里候著了，只等那唱報(bào)官來唱念。

    二房的管事兒最先回來，說溫三少爺考了第八十七名，這是情?理之中，中規(guī)中矩，隸屬于正常發(fā)揮。

    但還是很給溫家長臉的，溫青松臉上?有光，二房的夫人大喜，賞了管事幾兩碎銀。

    目下，就?剩下長房里的大少爺與二少爺名次未曉，眾人皆在翹首以待。

    溫廷安很在意溫廷舜的名次，她知曉他一定會考得很好，但就?怕太子會給他穿小鞋。

    少時(shí)，她聽到一陣馬蹄聲碎，有位報(bào)錄官騎著紅鬃烈馬入府而來，身披彩綢，呈上?金粉帖子，唱念了一個(gè)賀詞，說是賀喜溫廷舜考中了第二。

    ——這可?不?是一甲的榜眼么？

    整座崇國公府，剎那間上?下俱是轟動一片，溫青松紅光滿面，溫廷舜被請出去?，接過了那份名帖，且被眾人簇?fù)碇俏怀罟僖蚕沧套痰亓粝掠梦缟?，府?nèi)氛圍極好，庶幾如沸反盈天。

    都報(bào)到了溫廷舜，卻仍未有溫廷安的影子，濯繡院的女眷不?由有些憂心忡忡，呂氏多少也開?始坐臥難安，劉姨娘在旁一面給溫畫眉繡著衣裳，一面道，“考不?上?的話也不?打?緊，那句話怎的說來著，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嘛……”

    這話是有些道理在的，但擱放在此?情?此?景當(dāng)中，也就?有些不?大中聽了。

    呂氏不?著痕跡地剜劉氏一眼，劉氏一噎，霎時(shí)收了聲，悶頭?繡衣裳去?了。

    溫廷涼大搖大擺踱入濯繡院，跟個(gè)神氣的大爺似的，行至溫廷安的拔步榻前，從她近前的瓜盆里捻出了一枚柿子糖吃，“長兄，你的名次應(yīng)該在我之后，”咀嚼下去?，輕輕喟嘆了聲，“同是天涯淪落人吶?！?/br>
    溫廷安波瀾不?驚，心里想，考不?上?也罷了，她甚至心存一絲僥幸，她考不?上?那么高的名次，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引起太子的矚目了。

    正思忖間，倏見崇國公府外一陣洶涌的馬蹄聲碎，三匹紅鬃烈馬齊驅(qū)并?進(jìn)，為首一人除了黃歸衷還能是誰，其他兩位也都是翰林院的學(xué)士。

    黃歸衷行至溫青松近前，“恭賀貴家大少爺溫廷安考中第一！”

    第一，那不?就?是狀元么？！

    一時(shí)之間，舉府岑寂如謎，所有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溫青松有些不?可?置信，看向了慢慢飲茶的溫善晉，“黃學(xué)士方才說了甚么？”

    溫善晉飲下清茶，笑著說：“說廷安是咱們的第一位狀元郎?！?/br>
    一語掀起千層浪，崇國公府跟炸了鍋似的，人人喜色盈面，原本還在寬慰溫廷安的溫廷涼，聽到這則消息，一下子就?傻了眼，什么，狀元？

    溫廷安居然考了第一？！

    這，這怎么可?能？！

    最看好的溫廷舜，考了第二，這溫廷安，居然更?勝一籌，考了頭?甲？！

    怔神間，溫廷安已經(jīng)被一眾亢奮又欣喜女眷緊緊簇?fù)?，一徑地?fù)砹顺鋈?，這是登科狀元郎，這一回，可?真真給溫家長臉了！

    劉氏看到此?景，手掌里的繡花針拿不?穩(wěn)了，不?慎跌墜在了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