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升端視梁庚堯，“如此機(jī)密之要事，倘若所言為真，為何你要告知予我們？”沈云升也同溫廷安一般，懷疑梁庚堯投誠的動機(jī)。

    第63章

    梁庚堯稍稍一怔, 晦黯的眼神自溫廷安身上?，騰挪至沈云升身上?，唇畔浮起了一抹斟酌的哂意——

    “這可?當(dāng)如何說才好?, 譬如你們大鄴有黨爭, 同理, 我們金國亦是存在黨錮之爭。二十年前?，金禧帝吞并了元祐十六州，施行一統(tǒng)分治之策，將疆土蓋分東西兩域, 東域與西域皆設(shè)東閣西閣，由兩位完顏氏皇子握權(quán)治理，東閣漢人居多?, 便一切循從漢化之治, 西閣金人居多?，乃是遵從舊制?！?/br>
    “梁某生于東域, 父親是東閣的千戶，母親是從戰(zhàn)俘營里抓來的漢人, 因于此，梁某自記事起，便通漢語，識漢文, 面貌亦是同漢人肖似, 中舉后乃官拜金國東閣文淵院的院丞，官位俗稱東面官。掌治東閣的皇子乃是完顏?zhàn)诓?，金禧帝的第九? 九殿下與掌飭西閣的三殿下，二人的關(guān)系素來不睦, 使得東西兩閣形勢萬分緊張，尤其是近一年，幾近于劍拔弩張，梁某必須替宗策殿下做出?籌謀，不能讓三殿下太?過?于囂張。”

    提到被吞并的元祐十六州，眾人心里，幾乎在此一刻都?顫了一下。

    現(xiàn)在在大金疆域的版面之上?，東域是與大鄴的領(lǐng)土相毗鄰，東域里便是囊括了元祐十六州的整片領(lǐng)土，還有生活在其間的漢人，他們淪落為了『質(zhì)民?』，已經(jīng)徹底無法?回至故土，絕大部分選擇隨遇而安，落地?生根，與金人結(jié)合，不少人如同梁庚堯一樣，都?是混血的家?生子。

    話及此，梁庚堯話里藏著一抹深意，繼續(xù)道：“三殿下一直覬覦洛陽兩坊輿圖，且在洛陽城內(nèi)頻設(shè)據(jù)點(diǎn)，意欲一面禍亂圣聽，一面吃透軍機(jī)要聞，他們選擇與樞密院、刑部合盟，梁某自然不會讓他們得逞，假令他們一朝得了勢，那將對宗策殿下大為不利。鑒于此，梁某在三舍苑潛伏密查時，適才發(fā)覺到，大理寺與樞密院乃成分庭抗禮之勢，處境幾近于你死我活，這十分契合梁某的意圖，為了全局，為了宗策殿下，梁某自當(dāng)會選擇與你們大理寺合作?！?/br>
    溫廷安倏地?想起了許久之前?，鐘瑾受其父之命，將梁庚堯引入了文庫三樓禁地?，她思緒一霎地?千回百轉(zhuǎn)，定了定眸色，凝聲?道：“按你所述的那般，鐘瑾試探你，將你引入文庫禁地?，也就是讓你落入鳶舍布下的局，你是故意自投羅網(wǎng)的？真實(shí)目的在于利用大理寺，來制衡西苑三皇子麾下的勢力？”

    梁庚堯在文庫被擒獲一事，沈云升與崔元昭都?是知情的，聽溫廷安這般話，他們臉上?皆有一片愕然之色，顯然有些不可?置信，大抵還是一直覺得局勢掌握在自己手中，孰料，對方?是在竊自示弱引虛，反而是真正利用了他們，不可?不謂之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沒什么利用不利用，話別講得這般難聽，”梁庚堯彎了彎蘸血的細(xì)眸，淡聲?說道，“梁某與你們的阮寺卿，不過?是各取所需，互利共贏罷了?！?/br>
    溫廷安睫羽沉斂，銅獸犄角處懸掛的油燈，躍動的火光覆照在了她的面容上?，襯得她神情嚴(yán)肅冷然，她遂是徐緩地?攥緊了拳心，謹(jǐn)聲?道：“你向大理寺提供這等軍機(jī)要聞，那你打算讓大理寺給你提供何種籌碼？”

    梁庚堯偏著頭打量著她，眸色充滿了興味，他大抵覺得她的話辭有些忍俊不禁，想要發(fā)笑，也笑了出?來，但那一陣陰鷙的笑音在空蕩蕩的牢房顯得極為冷銳，空洞蒼涼至極致的音腔，碰撞在他那癯瘦纖薄的胸肋之中，儼似寒冬殘風(fēng)貫穿在了千瘡百孔的柴扉，質(zhì)感是破敗且蒼冷的，教人毛骨悚然。

    梁庚堯道：“現(xiàn)在梁某的命脈拿捏在了大理寺手上?，憑阮寺卿的鐵血手腕與行刑力度，會有耐心聽梁某跟他討價還價么？”

    溫廷安不動聲?色地?掃視對方?一眼，殘紅斑駁，麥草枯黃，壁影漆烏，這個大金諜者堪稱狼狽得不成人樣，鱗傷爬滿了他的軀體?，面頰和眉眸之上?，都?是糊滿腥血的創(chuàng)痕，甚至是，他想要動彈一下，一陣近乎破碎的關(guān)節(jié)斷裂之聲?，糅合著鐵鏈曳動青石磚的悶響，在他的骨骼之上?劇烈地?巡回游動。

    不知為何，溫廷安感覺梁庚堯是認(rèn)得她的，這份相識猶若生發(fā)在很久之前?，絕非因?yàn)樗菧厣茣x之嫡子，她審視著梁庚堯，斟酌著他方?才那一番話辭，有一種隱隱約約的心念纏繞在她的心頭，但這一份心念，又如黏滑的一尾魚潛入了深海里，竟是無所遁形，教她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欲要仔細(xì)在記憶里打撈，卻是徒勞無獲。

    溫廷安不由地?望向了周廉，周廉淡淡地?抬眸，從牢門門楣之下起身，自影壁處取下了油燈，偏首道：“拷問完了？”

    溫廷安搖了搖頭：“此人之所言，真假參半，不可?全信?！?/br>
    歷經(jīng)方?才的觀摩，周廉對溫廷安有些改觀，但面上?并不顯，又看向了沈云升、崔元昭與蘇子衿，問道：“你們?nèi)豢?有什么想問的？”

    三位少年搖了搖頭，道：“沒有?！?/br>
    周廉便是帶著四人離開了。

    牢房重新落了鎖，人聲?消散之后，潮濕的牢房里顯得空曠幽邃，梁庚堯半靠在淺黃的草垛處，牢里僅燃有一盞黃油燭，東墻的鐵窗是呈拱形，落入里頭的日色本就極淡，昨夜落了一場沛雨，空氣之中遂是彌漫著濕熱的霉朽氣息，是鐵物燒融并剝蝕掉的氣息，諸多?白蟻攀爬在窗沿周遭，遮蔽住了一小撮枯黃的日色，因于此，整座牢房襯得似是幽冷的洞xue。

    梁庚堯一直望著溫廷安的背影，隔著泛著銹漬的鐵褐色的鐵牢，少年的身影，雖纖薄，卻又清雋，投落在青石地?面處的剪影輪廓，像極了皮影絹面之上?的角兒，稍不留神之間，這一道身影，便消散在了一片濃稠的寫意之中。

    “溫廷安……”梁庚堯噥喃了一下她的名諱，不由地?品出?一絲異樣，眉間掠過?一份若有所思之色，抿起了唇角，“這一張臉，怎的會這般肖似，那個人……”

    他最終的話辭，泯沒在了一片昏昧里。

    溫廷安等人跟隨周廉，魚貫離開了刑獄，復(fù)踅回了府衙的東直房，阮淵陵尚在候著他們四人。

    周廉將人帶到后，便是很快退下了，順帶將左右兩扇門闔掩而上?。

    “除了暗探尸首的驗(yàn)狀，除了梁庚堯的供詞，可?還有什么想問的？”阮淵陵端坐在一方?如意垂拱烏案之前?，擱下了案牘，淺淺啜了一口熱茶，掃視眾人一遭，視線最終停頓在溫廷安身上?。

    很顯然，阮寺卿在等溫廷安的話辭。

    溫廷安拱了拱手，斟酌著道：“方?才晚輩相詢過?梁庚堯，此人精明詐黠，雖明面上?愿意給大理寺提供秘聞與線索，但最終是有自己的一份籌謀在，他之所言，不可?全信?！?/br>
    就拿他挑唆她和溫善晉的父女關(guān)系可?見，此人機(jī)心頗重。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阮淵陵抿了抿薄唇，指腹捻緊了玉扳指，道，“梁庚堯此前?口風(fēng)極嚴(yán)，但后來忍受不住酷刑，將實(shí)情都?招了，你方?才去?了牢獄，看清了他目下是何種情狀，他當(dāng)坦白從寬，還是抗拒從嚴(yán)，心中自當(dāng)是有定數(shù)的。”

    沈云升眸底有些深意，道：“方?才梁庚堯說了，他隸屬于東閣的東面官，專為金國九殿下完顏?zhàn)诓咝@人肯襄助大理寺，是為了出?賣西閣所派遣出?的諜者，照此看來，如果常氏酒坊真是金人的據(jù)點(diǎn)之一，那里頭潛藏著的諜者，效忠于西閣的，應(yīng)當(dāng)不在少數(shù)?！?/br>
    崔元昭有些一籌莫展，道：“沒想到金國里也有黨爭，也有爾虞我詐的內(nèi)訌，事已至此，我們眼下當(dāng)如何做？”

    須臾，只聽溫廷安道：“梁庚堯提供的線索和信息蔚為陳雜，我們明日若是要潛入常氏酒坊，則必須事前?認(rèn)真規(guī)劃，先?集中心思做哪些事，查哪些線索才行。至于不是太?緊要的線索，則需先?放一放?！?/br>
    阮淵陵眸底掠過?一絲欽賞：“不妨說說你的計策?！?/br>
    溫廷安道：“太?子殿下雖然派遣了兩道任務(wù)，一為偽詔，一為據(jù)點(diǎn)，但終歸到底，任務(wù)有且只有一樁，那便是潛入常氏酒坊，搜集媵王貪墨蓄兵、通敵叛國的兩種物證。假若我們能搜集到媵王與常娘的往來文書?或是賬簿，那很可?能與挪用銀錢豢養(yǎng)私兵相關(guān)，假若我們能搜集到金諜據(jù)點(diǎn)與金諜做偽詔的證據(jù)，意味著媵王很可?能在暗中行通敵叛國之事?！?/br>
    她看向其他三人：“阮掌舍派遣了兩位暗探，他們二人想必是岔開兩條線索，各自分頭搜集這兩種物證，如此，我們現(xiàn)在已有四人，不若也分頭行動，其中兩人著重去?搜集常氏酒坊的賬簿與開支用度，另二人則去?調(diào)查媵王與金諜據(jù)點(diǎn)有無私下來往一事?！?/br>
    阮淵陵淡然地?笑了一笑，拂袖道：“你說得頗為縝密，雖說目前?九齋只剩你們四人，但也不能群龍無首，溫廷舜不在，你們四人得選出?一位臨時的齋長，此次行動，便是需要聽候齋長一人之命?！?/br>
    溫廷安本欲替自己爭取一回，殊不知——

    沈云升道：“溫兄足智多?謀，有大局之觀念，我選溫兄做齋長?！?/br>
    崔元昭道：“溫公子頗有文韜武略，義薄云天，論齋長之位，我定然選溫兄?！?/br>
    蘇子衿道：“我也選溫兄?！?/br>
    三人是出?奇的默契，一致都?欽定了她，使得溫廷安原先?打好?的腹稿，基本都?用不上?了。

    阮淵陵薄唇輕抿，復(fù)淺啜了一口溫茶，娓娓道：“既然如此，那溫廷安就暫代為九齋的齋長，你們此番潛入常氏酒坊之時，全程聽候溫廷安之命來行事，知否？”

    眾人悉是點(diǎn)頭稱是，阮淵陵遂道：“那么本官即刻吩咐朱叔前?來，替你們四人逐一易容，晚些時候，也會給你們發(fā)放帳籍與身份，明日卯時，會有暗樁安排你們?nèi)?酒坊?！?/br>
    曙色高高地?升起，恰是一日的晌午光景，從衙門到鳶舍的通衢之上?，石道的罅隙處蘸滿了霧蒙粘稠的乳白水汽，但遠(yuǎn)空一隅的穹空，明顯累疊著一重霾意過?甚的云，風(fēng)勢漸烈，透著輕微的凜意，吹拂得溫廷安耳廓隱微泛疼。

    溫廷安等人先?回至九齋所在的院舍，趁著朱常懿帶著家?伙來之前?，她先?分配了大致的任務(wù)，關(guān)乎媵王與金諜私通之證據(jù)，她同蘇子衿來搜集，沈云升與崔元昭二人，則去?密查常氏酒坊的賬簿與文書?。

    她這般分配，明顯存了一些自己的私心，想要撮合一番沈云升與崔元昭。

    三人并無甚么異議，僅是，崔元昭眸波瀅瀅，憂心忡忡地?問道：“溫公子，雖說我們要兵分兩路，但我們真的不管溫廷舜他們了嗎？”

    溫廷安凝了凝眉心：“我們自然要調(diào)查他們的下落，方?才在阮掌舍在跟前?，我不好?提及，以免遭訓(xùn)。其實(shí)，我是這般想的，人命關(guān)天，無論任務(wù)再如何重要，我們都?不能棄他們于不顧，阮掌舍說這五人是在酒場里失蹤的，如此，酒場是有必要走一趟的了?！?/br>
    晌久未言的蘇子衿，聽出?了言外之意：“我們明面上?是要去?調(diào)查金諜據(jù)點(diǎn)，但實(shí)質(zhì)上?，是要去?密查溫廷舜他們的下落？這般做，會不會太?冒險？萬一被掌舍覺察到，當(dāng)如何是好?？”

    阮淵陵先?前?鄭重其事地?說過?了，九齋的第一要義是絕對服從于太?子，宗旨是任務(wù)至上?，若是首一回任務(wù)便不循照掌舍之命，眾人無法?料知其結(jié)果會當(dāng)如何。

    溫廷安深深忖度了一會兒：“自古以來，魚和熊掌俱是不可?得兼，若是任務(wù)和人命之間選其一，我一定會選擇后者。”

    沈云升細(xì)細(xì)地?聽著，微覺不妥，道：“若是要救人，我們便就一起救，只讓你和蘇兄二人去?酒場，前?路未卜，我們不能讓你們二人擅自涉險，我們四人一起去?的話，若是出?了甚么事況，彼此之間也好?有個幫扶與照應(yīng)。”

    崔元昭明顯偏向于沈云升：“是啊，溫公子，既是要去?救人，理當(dāng)我們一同去?救才是?！?/br>
    溫廷安聽罷，一陣失笑，隨即搖了搖頭：“這般不可?。阮掌舍交代給我們兩項(xiàng)任務(wù)，至少要完成一項(xiàng)，易言之，那兩位暗探所搜集到的常娘與媵王往來的文書?與賬簿等物證，我們至少要取回來，七日后回舍稟命交差之時，也不至于會空手而歸?！?/br>
    崔元昭眸底盡染愁惘之色：“可?是，溫公子……”

    溫廷安對他們道：“行了，我目下是齋長，命令已下，不容任何轉(zhuǎn)圜的余地?，我們就兵分兩路，循照這般計劃行事?！?/br>
    溫廷安已經(jīng)發(fā)了話，喻示諸人任務(wù)已然塵埃落定，饒是崔元昭再有憂慮，也不容抗阻，她抿著唇看著溫廷安，皎月般的臉盤兒上?仍舊縈繞著一團(tuán)隱憂之色。

    少頃，泛金的日頭在天邊減淡了一分，潤濕的雨意卷土重來，朱常懿便是帶著一只陳舊的木質(zhì)箱篋來了，沖著眾人老?成一笑，“來排排坐，我一個一個給你們換個身家??！?/br>
    朱常懿所謂的易容，說復(fù)雜也復(fù)雜，說簡單也極是簡單，敷上?一張薄而近乎透明的面皮，發(fā)髻與裝束悉數(shù)一換，再服下一劑更聲?散，易容便是大功告成。

    這一會兒，輪到溫廷安了，朱老?九端詳著她臉膛半晌，又繞著她兜了一圈，倏然笑了笑：“你身量清瘦，膚質(zhì)玉潤，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將你扮作老?叟亦或者垂髫，雖能掩其儀姿，但不知為何，此些身份與角兒總歸不適于你。不若這般，老?夫便將你扮作女兒家?如何？就如溫廷舜那般，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

    溫廷安后脊一寒，忽地?想起元夕那一夜，溫廷舜與她隔鏡而坐，少年挑起修直剔透的指腹，為她敷鵝粉，點(diǎn)絳唇，他灼燙溫?zé)岬捏w?溫，隨著他的輕攏慢捻，儼似燈油跌入了蠟芯之中，在她的粉頰肌膚上?撩起了一簇山火，彼此的吐息也漸然燙熾了起來，不知是誰的聲?息先?亂的。

    甫思及此，溫廷安極為抗拒地?道：“我不行，我不可?，我不能！”

    朱常懿以為溫廷安是嫌女裝小器，忙吩咐左右童仆摁住她躁動的肩膊，正色道：“溫廷安，你的面容長得比溫廷舜那小子還漂亮些，溫廷舜趨于矜冷，而你趨于柔媚，你若是穿上?女兒衣，指不定會比他更能以假亂真?！?/br>
    溫廷安：“……”

    她不由底氣略虛，她本就是女兒身，若是穿回女兒裝，自然會稱身無比，但這般一來，暴露的破綻也太?多?了，萬一叫沈云升他們起疑了，可?該如何是好?？

    她想起離開溫府之前?，呂氏對她的耳提面命——“其一，守口如瓶，絕不可?對任何人訴說自己的真實(shí)身份?！?/br>
    溫廷安堅決不出?做出?任何退讓，搖了搖頭，道：“我不太?行的，朱叔，您不能把我扮成像溫廷舜的那般模樣，不然的話，角色與身份都?相撞了，最后豈不是容易落人話柄？您縱然想讓我反串，不若將我扮成花甲老?婦或者洗腳婢，橫豎將我扮丑些就好?，總比把我收拾成溫廷舜那般合適些?！?/br>
    朱常懿聽罷，細(xì)細(xì)尋思了好?一會兒，覺得溫廷安說得在理，但又總覺得她的話有些詭異，哪有人甘愿把自己扮丑的呢？他沒將此事往深處去?想，遂是道：“那便照你所述的來，你且先?閉上?雙目?！?/br>
    溫廷安遂是闔上?了眼眸，正襟危坐，朱常懿在烏案上?燃了一鼎嵌玉博山爐，絲絲爐煙催人欲眠，溫廷安殊覺思緒陷入了一片沉沉的棉絮之中，僅覺有一只描筆在皮膚上?徐緩游動，她無知無覺之中小憩了許久，待再睜眸之時，朱常懿適時將一面銅鏡放置在她的近前?，及至溫廷安的視線觸及了鏡面，她整個人稍稍一怔。

    敷在她面容之上?的面皮，其實(shí)是由數(shù)味中藥冶煉而成的薄膠面具，質(zhì)感極輕，輕薄如紙，每一寸都?均勻地?黏連在肌膚之上?，溫廷安原本毫無瑕疵的年輕玉容之上?，此刻是一張黧黑的婦人面，面相和善且敦實(shí)，溫廷安牽動了一下唇角，鏡面之上?的婦人亦是牽動了一下唇角，露出?一絲質(zhì)樸的笑意，甚至，因?yàn)榇郊〉臓縿?，臉部?的褶痕與皺痕隨之牽動一二，連一絲筋rou細(xì)微之處都?惟妙惟肖，可?見這一張面具之逼真絕倫。

    她領(lǐng)到了帳籍，身份是幽州陵川稗縣一殷實(shí)人家?的粗使婆子，姓秦，年值不惑之齡，是個手腳麻利的寡婦，專司灑掃庭除的卒務(wù)，稗縣三年前?害了一場澇災(zāi)，秦氏的主家?死絕了，走投無路之下，只能來京投奔一個表親，順帶尋營生來糊口，這便是溫廷安身份的背景脈絡(luò)，她戴上?了秦氏的面具后，朱常懿便給她飲下半盞更聲?散，且命她說句話試試。

    溫廷安嘗試著淺淺咳嗽了一聲?，隨口道了幾句話，昔日低沉清潤的少年嗓音消散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地?是粗糲蒼老?的婦人嗓音，感覺一下子就涌現(xiàn)出?來了。

    “更聲?散能維持整整七日，待七日過?后，你的嗓音自會變回原狀，”朱常懿又遞了一枚紅穗小瓷瓶，交代她道，“這一份面具乃由較為特別的材質(zhì)燒煉而成，一旦敷上?，一般而言，手撕不卻，火燒不盡，濯洗亦是不褪，得用竹灰與明礬糅合勻抹，方?才能卸下此面具?！?/br>
    里頭攏共有九人份的量，溫廷安將小瓷瓶拿捏在手掌心之中，掂了掂，繼而納入了袖囊之中，在常氏酒坊之中，這一枚小瓷瓶便是他們相認(rèn)彼此的暗號，一定要慎用才行。

    接著，朱常懿又給她遞了一套尋常粗使婆子所穿的陳舊衣物，為了營造出?常年干重活的痕跡，除了衣物繡襟之上?須打有補(bǔ)丁，她的手也必須變得黝黑且粗糙，否則容易露出?破綻。朱常懿覺得溫廷安的手太?細(xì)皮嫩rou了，遂是拿了一銅盆的細(xì)碎黃砂，命她用手腹磨砂，持續(xù)磨上?一整夜，也就是六個時辰。

    手腹上?假令要長出?薄繭和細(xì)紋，得靠砂去?慢慢地?磨，擱在平素，至少捻磨上?七日，目下任務(wù)迫在眉睫，只能趕鴨子上?架，能磨多?久便是磨多?久，持續(xù)磨碾上?一陣子，手腹之上?至少會留下一些粗糲的痕跡。

    溫廷安萬萬沒想到，簡簡單單的易個容，原以為只消變一張臉就好?，但深究的話，居然還有如此多?的門道，聲?線、儀態(tài)、服飾、談吐，等等，都?有見微知著的講究。

    歷經(jīng)一整夜的磨砂之后，溫廷安那一雙堪稱細(xì)皮嫩rou的手，終于有了一些滄桑感，指腹亦是有了一些粗糙的質(zhì)感。

    翌日卯正牌分，無風(fēng)無雨也無晴，溫廷安他們離開鳶舍，前?去?與暗樁回合。

    第64章

    溫廷安一直認(rèn)為常娘所經(jīng)營酒坊, 不過是一爿尋常的窄仄腳店，小作坊小造相，及至暗樁接引他?們?到了傳說之中的常氏酒坊, 她目睹了真正情狀, 心下不由有些驚憾, 這一座酒坊，雖是私營酒樓，但?說?是登得上大雅之堂的官營正店也不為過。

    遠(yuǎn)觀而去，在通衢兩側(cè)桑麻樹的掩映之下, 坊樓約莫三層相高，五樓相向，飛簾雅欄, 繡旆朱檻, 燈燭晃耀，假令近觀而去的話, 有一扇以湘妃竹裁作而成的彩樓歡門，橫亙在酒坊近前, 雙側(cè)是掩蔽天日的梅青色酒幡，幡簾招搖，許是今夜預(yù)備賣新酒，那酒幡之上, 上書著娟秀清雅的一行話——『常氏釀造一色上等武陵玉露高酒, 呈中第一，今夜以榮迎引』。

    放在前世的語境之中，這酒幡應(yīng)當(dāng)是酒坊的招牌了, 招牌上邊的文書便是博人眼?球的廣告詞，大意上說?, 常娘又釀造了一品的武陵玉露，欲將?于今夜競價，酬請愛酒的世家公子莫負(fù)一片丹心。

    常娘想必是很會做生意的，武陵玉露是她的活字招牌，雖說?一日只賣一壇，但?她同時還會做打尖兒的營生，溫廷安他們一行人初入酒坊之時，沿著一條主廊直走?，發(fā)覺南北天?井兩廊之中，不論是露天?廂間，亦或是雅致閣間，俱是縉紳士人，諸人酌引團(tuán)拜，多集于此。

    一片槽聲潺潺之間，春色滿甕，壚酒添香，紅袖酥手，有不少施朱點(diǎn)翠的伶人，身著縹青霜色的縐紗褙子與合襟襦裙，攏共約有十余位，往來侍候其間，以待酒客傳喚。

    來為溫廷安他?們?引路的椿槿，她便是十二伶人之一，受命于常娘，掌司當(dāng)壚沽酒之職，假令放在前世的語境之中，她的身份，相當(dāng)于酒樓之中的大堂經(jīng)理，是個舉重若輕的人物。

    椿槿著銀朱褙子襯以曳地紗裙，茉莉盈頭，暗香盈裾，人兒生得媚麗淑美，帶溫廷安四人穿過了主廊，繞過了槏柱，將?眾人領(lǐng)入東南后堂的掌事?房里，一位小鬟恭謹(jǐn)?shù)夭媸智皝?，給椿槿遞呈上了一盞新釀好的疏桐酒，椿槿逐一審視眾人，細(xì)長蔥白的指尖捻著酒盞，輕輕在扶幾上騰挪，爾后，適才曼聲地道，是標(biāo)準(zhǔn)的花旦腔：“你們?的帳籍和路引，我?都一概看過了，李牙倌所?推介而來的人，終歸是可靠一些的，但?要在這座酒坊常年干事?，就得接受這里的一切規(guī)矩，少嘴碎，多干事?，你們?可明白？”

    椿槿口中的李牙倌，便是將?溫廷安他?們?介紹至酒坊的暗樁，阮淵陵所?統(tǒng)攝的大理寺豢養(yǎng)了不少暗樁，這些人身份與行蹤俱是極為隱秘，散布于三教九流之中，而這位李牙倌，便是在牙行蟄伏約有十載之久，一行一止都是牙人慣有的儀態(tài)和模樣，教人覺察不出?絲毫異況，椿槿對李牙倌也未有半絲半毫的懷疑。

    溫廷安在此處多少留下了一道心眼?，她之前問過那個李牙倌，問引溫廷舜五人潛入酒坊的暗樁是不是他?，李牙倌搖頭，說?是另外一位同儕，溫廷舜五人在酒場里下落不明后，那位牙倌便受了重罰，李牙倌便是接替前同儕之卒務(wù)的。

    溫廷舜五人入了酒坊，想必也與椿槿打過照面，他?們?在酒場里杳然無蹤，椿槿不太可能不知情，想必也對外來的生人添了幾分戒備與警惕，雖說?方才的話，是好言囑托，但?指不定是一句暗藏機(jī)鋒的試探，或是一句敲打也不一定。

    溫廷安等人恭謹(jǐn)應(yīng)是，四人領(lǐng)到的身份各不一致，各自領(lǐng)到的活兒也自當(dāng)是不一致，溫廷安是年屆不惑之年的老婦，領(lǐng)到的是浣衣坊的活兒，每日專門濯洗三位侍酒伶人的花裳。

    沈云升是正當(dāng)壯年的青年，分配去酒窖當(dāng)粗役，司釀酒搬運(yùn)之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