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也把手搭在門把手上，輕輕搖了搖頭。

    他道：“我一直很想問你，你為什么要躲施阿姨？是因為害怕么？”

    靳非澤瞇起眼，漫不經(jīng)心的笑容從臉上消失，“我說過，我不會害怕?！?/br>
    “那是因為什么？”

    他壓低聲音，神情變得有些陰郁，“我討厭她，這個理由有說服力么？她太吵了，我討厭有人不停地喊我的名字，這會讓我做噩夢。”

    “你討厭的真的是她么？”姜也抬起眼，淡然的眼眸將他望著，“你討厭的是你自己，討厭自己一個人從這里逃跑，沒有把她救出去。你知道她很害怕，你知道她被黑妖怪抓住了，但你無能為力。靳叔叔不管她，許媛恨不得她死，你是這世上唯一能救她的人，但你卻什么也做不到?！?/br>
    房間里一片沉寂，地上的考生莫名感覺到一種緊繃的氣氛，不敢說話。大家眼前忽然有什么東西一閃，靳非澤以非人的速度沖到了姜也面前，扼住了他白皙的咽喉。張嶷大驚失色，拽住靳非澤的手腕，卻根本無法撼動他。

    靳非澤審視著姜也，笑道：“小也，有沒有人說過，你真的很多管閑事?；蛟S你不該活，死了之后的你更安靜，更討人喜歡。”

    姜也的臉上沒有任何驚懼，他毫不退縮地凝視著靳非澤，那雙靜靜的眸子仿佛穿透靳非澤的眼睛，望穿他布滿烏云和長滿泥沼的內(nèi)心。

    “夠了，”姜也輕聲說，“原諒你自己吧。施阿姨在生下你之前，就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今天的結(jié)局。她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根本不會怪你。那個呼喚你，怨恨你的怪物，不算是你真正的mama。你和我不一樣，我沒有爸爸mama，沒有親人朋友。妙妙死了，我在這世上最后一個牽絆就斷了。我死了，不會有人難過。你死了，施阿姨會難過，你爺爺會難過?！?/br>
    一旁的張嶷驚訝得說不出話，這一刻他總算讀懂了姜也。常人畏懼死亡是因為在現(xiàn)世有所羈絆，自然而然恐懼未知的死后世界，而姜也不一樣，李妙妙死后，這世上沒有人真正留戀他，他也不再留戀任何人。死了，什么都沒有了。一無所有的未來和一無所有的過去對他來說沒有區(qū)別。

    靳非澤定定望著他，黑眸里沒有笑意。

    姜也最后說：“所以，好好活下去吧，即使當(dāng)個瘋子，也要瘋得開心。你的mama，我?guī)湍憔?。?/br>
    他掰開靳非澤的手指，擰動門把手，頭也不回地步出門外。

    張嶷急道：“哎，等等我啊?！?/br>
    姜也的聲音遙遙傳過來，“張嶷，不要跟過來。你們有親人，有朋友，有想做的事，你們不能去。只有像我這樣的人，才有資格赴死?！?/br>
    他的背影無比決絕，在長廊里越走越遠。那一刻他看起來不像個剛高考完的學(xué)生，而是奔赴世界末日的孤膽英雄。靳非澤心里有一種沒來由的煩躁，姜也給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將來要做的事，靳非澤當(dāng)個快樂的瘋子，張嶷當(dāng)明星道士，那姜也自己呢？死在怪物的手下，從此做個復(fù)讀機一樣的鬼魂么？

    真無聊，無聊透頂。靳非澤頭一次碰到姜也這種怪胎，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都自私自利，比如他的父親靳若海，看起來盡忠職守作風(fēng)正派，其實是個偽善的衣冠禽獸。再如那些不顧后果為他沖塔的人，要么是想睡他，要么就是想被他睡。而姜也竟然是個十足十的大圣人，他竟然可以為靳非澤這樣糾纏他侮辱他欺騙他的神經(jīng)病去死。

    從在網(wǎng)上認(rèn)識開始，姜也為他花錢，幫他扛罪，背他離開禁區(qū)，從來對他別無所求。為什么？靳非澤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問，之前在手術(shù)室姜也快要死的時候，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可惡，可惡，第一次有一個人讓他看不透。

    他心里再一次有了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好像少了什么似的。只有抓住姜也，才能填滿心房。

    張嶷看他臉色陰森森的很不對勁，警惕地說：“小也不在，你別又失控啊?！?/br>
    靳非澤忽然舉起槍，瞄準(zhǔn)地上那些坐等救援的廢物，“跟我走，我們一起去殺了那只怪物?！?/br>
    “不行！”有人臉上浮起驚恐，“我們打不過那種東西！我知道你們說的是什么，那只異常生物的評級起碼是a。你的小男朋友不要命，你不能強迫我們也不要命！”

    其中一個女生舉起槍，毫不畏懼地同靳非澤對峙。

    “你最好別亂……”

    她話還沒說完，靳非澤眼也不眨地扣動了扳機，子彈打穿了她的手。

    他溫柔地微笑，“你們不是姜也，我才不管你們死不死。像你們這樣的廢物，能在小也狙殺我mama之前為他抵擋片刻就已經(jīng)是你們?nèi)松凶畲蟮囊饬x。你們不去，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們。晚點死，勝過早點死，你們說對不對？”

    他又開了一槍，子彈打進一個考生耳畔的墻壁，所有人被電擊似的震了震。

    “現(xiàn)在，”他居高臨下，神色冷漠，“能跟我走了么？”

    ***

    姜也下了三樓，安全箱還在原地。他提著安全箱，來到地面停車場。之前為了躲劉蓓的鬼魂，姜也錄了一段靳非澤的錄音，現(xiàn)在再次派上用場，他決定用這個來吸引施醫(yī)生。他設(shè)置好定時播放，進入門診大樓。根據(jù)夢境里的觀察角度，江燃的射擊點應(yīng)該在門診大樓三樓的某個窗口。

    姜也潛入門診大樓，悄無聲息地上到三樓。門診大樓沒有恢復(fù)用電，走廊里僅僅有盡頭窗戶的一格天光，整個走廊像一口深深的井，不知羈押了多少幽魂。

    三樓靠停車場的方向是一溜婦科診室，從1排到15。姜也舉著手槍，挨個進入診室確認(rèn)射擊點。1不是，2也不是，角度都不對，和夢境里的相差太大。姜也繼續(xù)往前走，進了12診室，從窗戶望下去，幾乎正對地面停車場。應(yīng)該差不多了，再往前走一間。

    他正準(zhǔn)備打開門，忽然聽見外面有“咯……咯……”的聲音。

    有鬼來了。

    姜也并不驚慌，貼著門細(xì)細(xì)聽，那咯咯聲停在門口不遠處，似乎就是沖他來的。大概他之前就已經(jīng)被這只鬼跟蹤了，只是沒有發(fā)覺。姜也放下安全箱，抽出別在后腰的制式手槍，深吸了一口氣，驀然開了門，腳步迅速左轉(zhuǎn)，瞄準(zhǔn)咯咯聲的來源。

    即將扣下扳機的剎那間，姜也的眸子一縮，僵在了原地。

    眼前滿身鮮血的少女一寸寸扭過頭，露出她蒼白如天光的臉頰，還有一雙黑得無比純粹的眼眸。她的頭發(fā)上還別著兔兔小發(fā)卡，是她最喜歡的一款，身上的jk又破又臟，裙子沾了泥濘的血污。她顯然不是人了，甚至發(fā)不出人的嗓音。

    “咯……咯……”

    她向他走來，越走越快，臉上露出猙獰的兇狠表情。

    最后，她像豹子般沖了過來。

    第62章 絕命狙殺

    疾風(fēng)撲面，危機將至，姜也卻下不了手。

    她什么時候“活”過來的？在這所醫(yī)院死去的人都會再回來么？然后從此被禁錮在這個禁區(qū)，在恐懼里彷徨？

    悲哀是一層一層的紗，緊緊纏住姜也的心。

    “別怕，”姜也輕聲說，“哥陪你?！?/br>
    在李妙妙迎面奔來的剎那間，姜也放下了手槍，閉上雙眼。以前看電影的時候，主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親人變成怪物，即使含著淚，也總是能干凈利落地爆了他們的頭?？山沧霾坏剑麤]辦法眼睜睜地看著妙妙的頭顱碎在他眼前。如果到了世界末日，他寧愿變成怪物哥哥，和怪物meimei相依為命。他靜靜地想，沒關(guān)系，就讓別人來爆他們的頭好了。

    他放棄了抵抗，從容等死，等待著她的利齒嵌進他的身體?？墒莿C冽的風(fēng)從耳邊掠過，料想中的疼痛沒有降臨，李妙妙從他身側(cè)擦肩而過，撲向他的身后。

    姜也訝然回頭，眼見李妙妙用手刀斬斷了一具女尸的頸骨，把那尸體的頭顱揪下來。鮮血噴了她滿頭滿臉，她眼也不眨，睫毛上帶著刺目的紅，仿佛是血畫作的鮮艷眼影。方薇薇——護士小姐走脫的病人——滿臉怨毒地瞪著姜也，發(fā)現(xiàn)自己“復(fù)仇”失敗，扭曲著臉在李妙妙手里哭泣。

    李妙妙提著這哭泣的頭顱，把它交給姜也。

    “哥……哥……”

    姜也怔在原地。原來她不是在咯咯怪叫，她是在喊他。

    她艱難地說著話：“我……不……怕……了?！?/br>
    姜也望著她臟兮兮的臉頰，一滴淚劃過臉頰，喉嚨像被石頭堵住了，說不出話。

    “我……不……怕……了，”她看見他落淚，有些驚慌失措，吃力地重復(fù)，“我……能……幫……你?！?/br>
    姜也沉默地?fù)嵘纤陌l(fā)頂，微紅的眼眶泄露他失而復(fù)得的喜悅。原來靳非澤沒有騙他，他不知道靳非澤用了什么辦法，總而言之，妙妙回到了他身邊。李妙妙低著頭，乖乖讓她哥摸她的頭。姜也的眼睛酸酸的，縱然習(xí)慣了面對血淋淋的變故，習(xí)慣了心硬如鐵地去戰(zhàn)斗，他也忍不住想要落淚。

    “妙妙，”姜也問，“你有沒有覺得身體哪里不一樣了？”

    李妙妙認(rèn)真想了想，說：“心里、少了、東西。”

    “什么意思？”姜也蹙眉，“心臟不舒服？”

    李妙妙搖了搖頭，不知道怎么說，干脆閉上了嘴，兩只黑白分明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姜也。

    姜也慢慢明白了一點兒，李妙妙的意思或許是她的情感有了變化，靳非澤變成兇祟以后成了沒有感情的怪物，甚至不再在乎他曾經(jīng)奮力拯救的母親。

    當(dāng)然，這點存疑。事實上姜也猜測他一直在不自覺地逃避，他這么做很有可能是他內(nèi)心深處為了不讓自己陷入自我折磨，下意識啟用的自我保護機制。只要屏蔽自己的情感，就能夠不再痛苦。

    李妙妙的情況和他差不多，雖然還保有著親情，但恐怕其他情感所剩無幾了。

    姜也摸了摸她的腦袋瓜，說：“跟緊我?！?/br>
    李妙妙用力點了點頭。

    地面停車場設(shè)置好的錄音已經(jīng)開始播放了，事不宜遲，姜也進入13診室，把一張桌子推到窗前，打開安全箱，在桌上搭好可調(diào)兩腳架和狙擊槍。這把槍是巴雷特m82a1重型狙擊槍，通體漆黑，槍身冰涼，握在手里仿佛握著死神的手掌。姜也聽過這款槍，它不僅能狙殺人，還能狙擊輕型裝甲。神夢結(jié)社給他這把槍，估計是考慮到施醫(yī)生表面皮膚的堅硬程度。

    現(xiàn)在問題來了，姜也完全不知道怎么使用狙擊槍。他摸了摸巴雷特的槍口制動器、機械瞄具和特種橡膠肩托墊。他回憶了一下電影里面的士兵用槍的姿勢，又搬來一張桌子，和前面的桌子并在一起，然后趴在桌上，肩膀抵住托墊，一手握住槍托，一手摸住扳機。

    冥冥中似乎有了一種感覺，仿佛很多年前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使用過類似的槍械，所有動作都如行云流水，他自然而然地調(diào)整好了瞄準(zhǔn)鏡。

    太熟練了，熟練到姜也不相信此刻此地這個射擊的人是他自己。

    他不明白，為什么他可以完全復(fù)制江燃的動作？

    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思考，他到底是誰？

    停車場里的手機早已開始播放錄音，起碼得有二十分鐘了，姜也沒有等到施醫(yī)生的影子。支著身體的手肘保持了太久的靜止，肌rou開始酸痛。李妙妙倒是毫無壓力，像個人工制成的娃娃一樣杵在他身邊，這二十分鐘以來一動不動。

    計劃失敗了。姜也想，錄音的聲音太小了么？可是他明明記得，監(jiān)控錄像里的靳非澤不過跳了支舞，就把施醫(yī)生引過來了?？峙率巧駜栌行┨厥獾淖饔茫@些家傳的絕學(xué)手藝都有不為人知的道理。

    必須換個計劃，姜也思忖著，忽然聽見錄音戛然而止。姜也抬起頭，透過瞄準(zhǔn)鏡觀察停車場，眸子驀然一縮。

    是靳非澤，那個家伙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停車場，還踩爛了姜也的手機。

    考生們抖抖索索地圍在不遠處，舉著槍瞄準(zhǔn)周圍，生怕哪個斜刺里竄出來可怕的怪物。

    姜也拿起對講機，厲聲問：“靳非澤，你干什么？”

    “小也，你真笨?！苯菨纱魃狭私鹕拿婢?，“只有我能引她出來，我們是母子啊。”

    姜也看他煢煢立在天光下，心里升起不祥的預(yù)感。

    “你要做什么？”

    “mama最喜歡看我跳舞。”

    姜也神色一凜，“你瘋了！？”

    靳家的神儺舞是驅(qū)邪的神舞，雖然不知道它驅(qū)邪的原理，但用腳趾頭也知道，一個兇祟絕不能跳這種舞。更何況，八年前他就是因為跳神儺舞激怒了施醫(yī)生，被開膛破肚，差點死在這里。從前的施醫(yī)生喜歡他的舞，現(xiàn)在的怪物施醫(yī)生厭惡他的舞。

    靳非澤自顧自地說：“好多年沒跳了，有點忘記舞步了。你會喜歡看我跳舞么？”

    “靳非澤，”姜也一字一句道，“你不要亂來?！?/br>
    “小也，我的命交給你了?！苯菨蓪λ木娉涠宦劊@個混蛋向來是這樣任性妄為，不聽指揮，膽大包天。靳非澤輕輕笑道：“要保護好我哦?！?/br>
    他開始跳那支舞了，依舊是八年前的《太子驅(qū)邪》。幼時的面具太小，只能扣在額上，可金色的神面反射著日光，更襯得他肌膚雪白，熠熠生輝。他在天心下起舞，手里虛虛握拳，仿佛舉著一把凜冽的長劍。劈砍、突刺……他的動作干脆利落，神圣莊嚴(yán)。四周一片寂靜，似乎比起舞前要更靜了。黑暗里有什么東西涌動著，像蛇蟲潛伏在陰影里焦躁地聳動。

    住院大樓的燈光忽然一層層地熄滅，從上往下，仿佛有什么東西飛快地從頂樓奔了下來。考生們大驚失色，紛紛尋找掩體準(zhǔn)備射擊。

    大廳頂棚下爬出了一個漆黑的怪物，她金色眼眸眨也不眨地望著遠處的靳非澤，嘶啞的聲音呼喊著：“阿澤……停下……不要跳那支舞……”

    靳非澤充耳不聞，舞步繞著中心旋轉(zhuǎn)。

    姜也注意到，他每走一步，就在水泥地上留下星點的血跡，那血仿佛星星梅花，在他足下鮮艷地盛放。姜也眉頭緊蹙，目光追著他的身影，卻又看不出他哪里受了傷，哪里在流血？

    施醫(yī)生額心的膿包顫抖了起來，一派要破裂的樣子。姜也迅速待命，準(zhǔn)心瞄準(zhǔn)她的額頭。

    “阿澤……停下！”

    膿包在狂抖，卻沒有張開裂縫。姜也額頭大汗淋漓，心里默念著快開快開。施醫(yī)生朝靳非澤沖過去了，虎豹一樣不可抵擋。明岳和莊知月率先開始射擊，可施醫(yī)生的速度太快，在普通人眼里是急速閃現(xiàn)的幾個朦朧幻影，每一槍都打空，甚至沒有傷到她的邊角。其他考生根本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一個呼吸之后，她就到了靳非澤眼前。

    “靳非澤！快跑！”姜也大聲喊。

    靳非澤竟沒有動，按照他的速度，他本可以輕松躲過施醫(yī)生的撞擊。等等，姜也忽然明白了，出血的是他的腳底，鮮血多到浸過鞋幫，滴在地上。這就是他跳神儺舞的代價，他的腳很可能幾乎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