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州的母親過于善良了。

    在這種村子里, 對惡人善良未嘗不是一種錯誤，她一味對旁人付出，把刀尖對準(zhǔn)了自己, 后來刀子落下, 捅穿的不僅是她，還有她的丈夫與孩子。

    “你們的房子被大伯搶走了，你們不甘心去找村長理論，結(jié)果村長收了大伯的禮根本不理你們, 都這樣了, 你的母親一點都不恨村長嗎？”沈笑笑很不解, “她看不出村長就是吃準(zhǔn)了她的性格嗎？”

    “她其實能看出來的?！毙￡栔莼亍?/br>
    “mama第一次獻血是想要救村長女兒的命，那個小女孩歲數(shù)很小, 總是戴著花環(huán)滿村子跑, mama說看到她就和看到我一樣，所以當(dāng)村長哭著求她獻血的時候, 她第一時間就趕過去了?！?/br>
    “但后來她被裹挾住了?！?/br>
    “那次過后，村長總是來我們家送東西，”陽州垂下眼睫，“有時候送半袋白面，有時候送幾塊縣城里才有的烤面包，白面我們家很少吃, 烤得香脆的面包更是一次都沒吃過，mama收下了這些東西，之后村長再求著她去獻血時，mama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拒絕了?！?/br>
    “爸爸讓她必須拒絕, 因為這些東西都是mama應(yīng)得的，mama畢竟被騙著獻了兩年的血, 她分文未得，錢全到了村長口袋里，但當(dāng)村長提著幾塊豬rou來找mama的時候，mama眼睛都亮了。”

    “她表面拒絕，背地里卻偷偷追出去，而后獻完血，蒼白著臉回家，笑著給我們燉rou吃。”

    “我們家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嘗過rou腥味了，”小男孩低聲說，“爸爸的病需要錢，他的身體需要補充營養(yǎng)，我們家全靠地上的莊稼過活，常常入不敷出，爸媽舍不得殺雞，雞蛋也大多給了我，我想給爸爸mama吃，但每次我不吃，他們就佯裝要扔掉，mama還會看著我流淚?！?/br>
    “這是一個放在明面上的不平等交易。”

    “因為我們窮，所以mama接受了這個交易，她沒有管我和爸爸的抗拒和挽留，每次都偷偷離家回家，再加上我們不知道正常獻血的間隔時間和抽取血量，便以為這樣不會出問題，我們以為mama只會在獻血那兩天虛弱些，很快就能補回來?！?/br>
    聽到這里，幾人聽出了不對的地方。

    既然村長的女兒在車禍后進了縣城的醫(yī)院治療，那陽州的mama自然也會去縣城的醫(yī)院獻血，既是如此，那縣城醫(yī)院怎么會如此高強度抽取陽州mama的血液，這根本就不合理也不合法。

    陽州看著眾人的神色，知曉了大家的想法，他沉默片刻，輕輕點了下頭。

    “mama又被騙了?！?/br>
    “因為沒去縣城獻過血，所以mama聽村長說什么便是什么，她這輩子沒離開過村子，生長的地方就是出生的家與父親身邊，在村長與偽裝成醫(yī)生的血販子的引導(dǎo)下，她在縣城醫(yī)院旁邊的黑店里被抽了血?！?/br>
    “這是mama去世后，爸爸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拖著木板車，把mama送進縣城后，從旁人口里聽到的，”陽州仰起頭，努力把眼淚往眼眶里壓，哽咽道，“那人認識mama，以為爸爸也是要來賣血，還熱情地把他往店里引?！?/br>
    “那時候爸爸在縣城醫(yī)院的門口嚎啕大哭?！?/br>
    “但他少了條腿，甚至沒辦法報仇，只能被輕輕松松推出了店鋪?！?/br>
    沈歡歡眼眶紅了，她不忍心再繼續(xù)聽下去了，抬起衣袖匆忙擦了下眼睛。

    但小陽州還在繼續(xù)說。

    他用手背擦了擦眼淚：“醫(yī)院血庫充足，村長也有門路，根本用不著別人獻血，他就是貪圖賣血的收益，我mama的命就這么沒了?！?/br>
    “因為沒錢看病，不知道m(xù)ama因何去世，不知道她是猝死還是什么，所以我只能去恨村長，也恨mama?！?/br>
    “我恨她?！?/br>
    “我根本不想過得好，我只想讓她活著?！?/br>
    小陽州說：“如果她愛我，就不會擁有如此無用的善良，也不會拋下我?！?/br>
    說到這里，小陽州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了，他不停抽噎不停說話，好像說得夠多就能止住眼淚一樣。

    許久，他慢慢垂了下頭，一滴眼淚從他的眼眶流到鼻尖，最后墜落到地上。

    “因為目睹了母親的死亡，“他輕聲道，”我患上了語言障礙，無法開口說話，爸爸回家后，為了給我治病，把我托付給了姑姑，離開了村子?！?/br>
    “他說外面城市機會多，總有他這個缺了條腿的人可以干的活，他可以去學(xué)按摩，可以去刷盤子，每個月掙的錢都會轉(zhuǎn)給姑姑，兩個大伯都不是人，姑姑是爸爸那邊唯一對他好的人，她嫁到了縣城里，頂著姑父的壓力把我接了過去。”

    “最開始的那個月爸爸沒有賺到錢，但第二月他轉(zhuǎn)了八百塊，我們不知道爸爸在外面做什么工作，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吃什么，只知道他每個月都轉(zhuǎn)八百，他日子過得苦?！?/br>
    離開父親后，陽州小小年紀(jì)就開始了寄人籬下的生活。

    他過得很不好。

    “姑姑在姑父那里沒什么話語權(quán)，“他說道，”姑父不喜歡我，如果不是姑姑刻意把我的經(jīng)歷傳開，街坊鄰居都可憐我，姑父不好把我趕走，我早就被趕出去了?！?/br>
    ”姑姑的兒子比我大三歲，在姑父的授意下，他總是欺負我，說我是克死爸媽的孤兒，可我爸爸明明還活著的，但我說不出話，飯不敢多吃，也不敢出現(xiàn)在姑父面前。”

    “我跟爸爸打電話，我想讓他帶我走，可我只能哭，爸爸也只是哭?！?/br>
    “爸爸心疼電話費，每個周才給我打一通電話，我就這樣在姑姑家里呆了半年，后來有個月，爸爸突然沒了電話，也沒有匯錢，第二個月也沒有。”

    “誰都沒有爸爸的消息，但我知道?！?/br>
    “他只會是悄無聲息地死了?！?/br>
    “我終于成了沒爸沒媽的孤兒，”陽州說，“寄人籬下的日子并不好，我實在不想過下去了?！?/br>
    “姑姑是童愿游樂園的工作人員，那里的園長明明那么有錢了，有錢到會開展免費日，卻總是找各種理由拖欠員工工資，我想著在離開前讓姑姑賺些錢，畢竟我勞煩了她與姑父這么久?！?/br>
    “我被過山車甩出去后，游樂場園長與姑父達成和解，賠了好大一筆錢?！?/br>
    “姑姑也沒辦法，拿了那筆錢，他們帶著弟弟去更大的城市買了新房子，住了進去?！?/br>
    說完了，陽州沉默下來。

    時間仿佛都靜止，直播間也久久無言。

    過了很久，陽州晃了晃腦袋，他安慰地拍拍肩膀上的小燕子，又看向眾人。

    “這就是我的一生。”

    “雖然我的爸爸mama都是好人，我卻對他們的恨大于愛，我并不想過富足美滿的一生，也不想目睹他們一個個離開我?！?/br>
    “我只想過有爸爸mama的一生?！?/br>
    “不過…”他話音一轉(zhuǎn)，彎起了眼眸，“雖然這不是一個讓人快樂的故事，但我仍然感謝讓我來到人間的小燕子?！?/br>
    “我們也是?！逼溆辔鍌€小朋友附和道。

    蔣歲歲高高舉起手里的小鴨子：“不來到這個世界，我怎么能看到這么可愛的小動物呀?！?/br>
    丁馥雅附和道：“是啊?！?/br>
    “哪怕不是我，父母總有一天也會生下其他小孩，但那個小孩并不是我，如果學(xué)校塌下注定會壓死我們所有人，那我希望被壓死的是原本的我，我的人生是切實感受過美好的，我有很多朋友，我與我的朋友們在崩塌中告別，在廢墟下死去?！?/br>
    “這未嘗不是一種人生?！?/br>
    “屬于我的人生?！?/br>
    洛安小聲說：“雖然爸爸要賣掉我，但mama愛我呀，我沒成為人是因為在八歲到來前就死去了，我感受到mama的愛了。”

    孟錦茹攤開雙手：“小語姐和徐阿姨都特別好，雖然沒感受到來自父母的愛，但我感受到陌生人的愛了。”

    “那也是愛呀。”

    劉憶恬輕聲重復(fù)：“那也是愛呀?！?/br>
    “小貓被毒死后，mama跳樓自殺了，在自殺前她殺死了爸爸，跳樓的時候她不只抱上了小貓的尸骸，還有我的骨灰?！?/br>
    “在我死后，mama開始愛我?！?/br>
    “那也是愛呀?！?/br>
    因為知道小燕子的愧疚難過，六個小孩在一起寬慰它，他們的目的達成，半死不活的小燕子振作起來，它一躍而起，在所有人頭頂高鳴盤旋。

    到此刻，小燕子的執(zhí)念或許才終于消散。

    十分鐘已到，能量場的天空又開始震蕩，黑色的夜幕從天盡頭開始蔓延，不過短短數(shù)秒就遍布整個天空，數(shù)不清的星子在黑沉的夜里自顧自地發(fā)光，粉色紫色的星團緩緩旋轉(zhuǎn)，一場如夢似幻的流星雨當(dāng)著所有人發(fā)生。

    所有人的眼前都被照亮。

    “我是被貓頭鷹妖吃掉的，因為我的能力沒有任何攻擊性，所以死的時候好憋屈，不過現(xiàn)在我快樂啦。”

    “送你們的禮物，”小燕子說，“就叫它銀河粉碎吧?！?/br>
    姜厭仰著頭看這場動人盛景，在第一顆星團炸裂時，她的手被輕輕拉住了。

    她低下頭，小姜厭用手指撓了撓她的掌心。

    于是姜厭俯下身，看向小女孩。

    在星團爆炸的轟鳴聲中，小姜厭笑了笑，她趴在姜厭的耳邊問她：“我的記憶是真的嗎，我是真實存在的嗎？”

    姜厭一怔。

    小姜厭從姜厭的表情里得到答案，她煞有其事地點點頭：“真是糟糕的一件事?！?/br>
    “不過還是謝謝你，這三天我很開心?！?/br>
    姜厭看了她幾秒，沒有否定她的話，而是認真道：“如果你真的存在，有機會我會帶著零食去你的世界找你的?！?/br>
    小女孩的眼睛亮起來，她忍不住翹起唇角。

    “那我等你?！?/br>
    姜厭跟小女孩拉了勾，再抬眸時，她看到小笑笑艱難地推著輪椅，主動拉住了小歡歡的手。

    沈笑笑露出驚喜的表情，她不停表揚小笑笑，讓她以后就這樣，千萬要再接再厲，沈歡歡在旁笑得溫柔，她蹲下身子抱住了兩個小朋友。

    小虞人晚拉著虞人晚找過來。

    “我以后真的會有朋友的，對吧？”小虞人晚問虞人晚。

    “有的，”虞人晚指向姜厭，“這是我最好的朋友?！?/br>
    小虞人晚打量了虞人晚幾眼，又瞅瞅姜厭，懷疑道：“你真的沒騙我？雖然你跟我說過好幾次，但我還是覺得問題很大——看你的樣子可找不到這么好的朋友！”

    虞人晚瞪大眼睛，小虞人晚叉著腰笑開。

    “算啦算啦，我就相信自己一次?！?/br>
    夜幕里的星團一團接著一團炸開，璀璨的碎片飄在空中，黑桃桃踟躕了很久，終于撲到姜厭身上，粉桃桃說他不講武德，搶先賽跑簡直不要臉蛋，穆望跑過來把兩個小朋友抱走。

    最后一團燦金色的星團炸開。

    眾人往能量場塌陷出的出口走去，在走出這里前，沈歡歡心弦一動，忽然轉(zhuǎn)過頭。

    在塌陷的廢墟前，也在無盡的黑夜下，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六把高高的黑色椅子。

    每把椅子間隔兩米，每把椅子上都坐了一個小朋友，他們不說話，只是乖乖巧巧地坐著，兩只小手搭在膝蓋上，安靜地注視著前方。

    每把椅子的椅背都特別高，像是墓碑，也像是囚籠。

    這個能量場里沒有死去一個好人，死去的只是六個不可往生的木偶，還有一只輪回了九世，本該是當(dāng)世最強之一的小燕子。

    沈歡歡忽然泣不成聲。

    沈笑笑注意到j(luò)iejie的哭聲，也連忙回過頭，所有人都在霎那間轉(zhuǎn)過頭，片刻，沈笑笑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匆忙蹲下身拉開了自己的行李箱。

    “我?guī)Я苏障鄼C，還有拍立得，我們拍張照片吧！”

    一陣翻找后，沈笑笑舉起手中的拍立得，她開始往回跑，這會兒小姜厭他們也沒有消失，聽聞都往椅子那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