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上下打量賀召一眼，沒接話。

    賀召點點頭：“行。”拉著甜喜走了。

    從艷陽高照到日落西斜，他們白忙活了一天。摩托車停在樹下，賀召坐在馬路牙子上休息，順便點了支煙，甜喜局促地坐在一旁，看那學(xué)校門口不停地有同學(xué)放學(xué)出來，眼底掩不住羨慕。

    她不只羨慕他們能上學(xué)，更羨慕他們輕輕松松地就能擁有她費勁心力也得不到的人生。

    回過頭，她望著賀召被夕陽勾勒出的側(cè)臉，暖紅色的光鍍在他身上格外好看。他扎著小辮，穿著黑色短袖襯衫，手腕上光是亂七八糟的鏈子就帶了五六串，一副不良少年的樣子。他學(xué)歷不高，似乎高中就輟學(xué)了，可他現(xiàn)在的生活好像過得也還不錯。

    甜喜迷茫地問：“你在生氣嗎？”

    賀召斜瞥她，嘴里吐出煙霧：“生什么氣？”

    甜喜也不知道，只是這么感覺，隨便說說罷了。她又問：“我是不是不能去上學(xué)了？”

    賀召皺眉：“我早聽說這學(xué)校送禮風(fēng)氣嚴(yán)重，不行干脆換個地兒得了，回去我問問廖總，我們當(dāng)時讀的二中就挺好，全都是正經(jīng)老師。”

    “二中？”甜喜很驚訝，“那你為什么不讀了呢？”

    二中可是云州的重點高中，賀召既然能考上，怎么會落得半路輟學(xué)的下場。撓了撓頭，他頗為含糊地回答：“哪有為什么，人各有志唄，反正我的人生目標(biāo)又沒那么偉大，就是希望自己開心?！?/br>
    甜喜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我也希望你開心?！?/br>
    “嘁，”賀召扯起嘴角笑了，胡亂揉了一把她的發(fā)頂，“你快點長大我就開心了。”

    第12章 月亮

    甜喜并不是一開始就跟賀召親近的，起初也沒有叫他哥哥。對于他這個好心人的印象，頂多算不太討厭。

    賀召是個很要面子的人，卻又不太在乎別人的看法，自己心里想做的事情，認準(zhǔn)了就會做到底。

    當(dāng)年他為了能讓甜喜繼續(xù)上學(xué)想了不少辦法，好不容易把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辦好，又給甜喜交了學(xué)費，充了飯卡，買了新書，申請了宿舍，前后折進去小一萬塊，簡直是賠慘了。更別說甜喜一住校等同于消失，本來就不熟的倆人陌生至極，完全沒什么感情可言。

    某天廖滿滿忍不住好奇，問賀召做這些圖什么，賀召想了想說：“你覺不覺得甜喜……像那種流浪狗。”

    蹲在門前吃冰棍的廖滿滿愣?。骸霸鄄恢劣诒车乩锪R她吧?！?/br>
    賀召無語：“……我什么時候罵她了，我就是覺得她跟我挺像的?！?/br>
    “懂了。她像狗，又像你，你是狗。”

    “滾！”

    “那不然呢？你是男的，她是女的。你一米八七，她一米六一。你姓賀，她姓甜。你脾氣臭得倒是像瘋狗一樣，但她頂多就是只小兔子吧。你倆哪里像？”

    賀召翻了個白眼：“你懂不懂什么叫比喻，什么叫形容？”

    “不好意思，上學(xué)的時候致力于補覺，半毛錢的課都沒聽過，不懂?！?/br>
    賀召跟他說不明白，干脆也就沒多解釋。

    幾天后的周五是學(xué)校放大休的日子，甜喜到天黑還沒回來，搞得賀召沒心情打游戲，給她班主任撥了通電話。

    班主任奇怪地說：“甜喜說自己是孤兒，沒有家長，放假沒地方去，專門申請留在學(xué)校住的。我都說了學(xué)校放假沒人，食堂也不開門，她非要堅持……對了，你是她什么人？”

    賀召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憋了半天也憋不出個稱呼，掛了電話立馬騎摩托車去了學(xué)校。

    水果店上下兩層，二樓常年空著，在甜喜上學(xué)這幾天賀召專門去買了新的床單被褥，陽臺上擺了幾盆小花，窗邊安置了二手市場淘回來的桌椅。他下意識以為時間到了她就會從學(xué)?；貋?，大不了添雙筷子的事兒，又不是很麻煩，卻沒想過她從來都沒打算跟他扯上更多關(guān)系。

    撿到的小狗不回家，這跟利用完就把他踹了有什么區(qū)別？

    他倒不是想要她給什么回報，只是不明白為什么她寧愿一個人留在學(xué)校，也不愿意跟他多說兩句話，哪怕是問問他能不能繼續(xù)回來住。連問都沒問，怎么就認定了不行呢？

    天已經(jīng)黑了，學(xué)校只有值班的工作人員，班主任特意趕過來，跟賀召一起去宿舍找到了甜喜。

    宿舍樓那么空曠，她就像個飄來飄去的女鬼，被他們碰到的時候一臉呆萌，還問賀召：“你怎么能進女生宿舍？”

    班主任讓她趕緊跟著哥哥回家，她不明所以地被賀召拽走，坐上了摩托車才反應(yīng)過來：“誰是我哥哥？”

    賀召氣結(jié)：“你說呢？”

    “……不會是你吧？”

    “怎么著，”賀召把頭盔丟給她，“當(dāng)你哥還虧著你了？我告訴你，為了讓你上學(xué)花了我不少錢，算借你的，以后你每次放假都得回來給我干活打工，聽見沒？”

    “……可是上次我想幫忙，你說我礙手礙腳的，讓我滾回屋去吹風(fēng)扇。”

    “咳。那你就回去學(xué)習(xí)，我看著你學(xué)！反正不能讓我把錢虧了?！?/br>
    甜喜聽他這語氣像是隨口一提，心里也沒當(dāng)回事，哪想到后來他真的盯上了她的學(xué)習(xí)。找廖盈盈和溫躍給她補課，花錢給她報補習(xí)班，把她從學(xué)渣一路盯到了班級前十，高考完更是穩(wěn)上云州理工大。

    只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在當(dāng)年，真正讓她跟賀召交心的是一場誰也沒預(yù)料到的意外。

    事發(fā)于十一假期的前一天，甜喜跟幾個同學(xué)拼車回家，商量好的八塊錢車費在半路上飆升到了三十。有個男同學(xué)很硬氣，大罵司機開黑車，讓他退錢，不坐了，結(jié)果司機直接甩過去一巴掌，車?yán)镱D時安靜。

    天色越來越暗，路線越來越偏，副駕駛的女生小聲哭了起來。司機罵罵咧咧，突然在冷清的路邊停車，把這個女生拖了下去。伴隨著女生害怕的尖叫，所有人大腦空白。

    那一刻，仿佛有一盆涼水當(dāng)頭澆下，激得甜喜頸椎發(fā)麻。她的腦海中閃過許多混亂的畫面，來不及多想，已經(jīng)推開了車門。手里抓著自己沉甸甸的書包，她走向那司機身后，“哐啷”，砸中了司機的后腦勺。

    賀召趕到醫(yī)院時就看到甜喜渾身是血，一個人坐在長椅上發(fā)呆。

    那個挨巴掌的男同學(xué)說他偷偷錄下了事發(fā)的全過程，司機不敢鬧大，但是要求他們賠償醫(yī)藥費。那個被救的女孩家長過來主動付了這筆錢，不停地對甜喜表達感謝。可甜喜懵懂茫然，像是丟了魂似的，什么話都沒有說。

    好消息是甜喜沒有受傷，身上的血全都是司機的。壞消息是她似乎有暴力傾向，動起手來幾乎是往死里打。

    賀召難以想象瘦弱的她如何把司機打成了那副狼狽的模樣，神色復(fù)雜地說：“先回家吧?！?/br>
    甜喜聽見了，沉默著起身跟在他身后。

    第二天警察接到報案找上門，甜喜被帶走。賀召去了派出所才知道那個男同學(xué)回家后被家長批評了一頓，手機也被沒收，而里面的錄像被他的家長賣給了司機，換了幾百塊錢。

    沒了錄像證據(jù)，昨天同行的同學(xué)又都是陌生人，一時半會也聯(lián)系不上。司機獅子大開口要甜喜賠錢，不然絕不和解，還要把事情鬧大到學(xué)校。

    賀召沒辦法替她賠了八千，rou丨疼得心在滴血，回家路上本想對甜喜展開友好的批評教育，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她哭了一路，落在了他身后老遠。賀召折返回去，想拉她卻被她躲過：“你哭什么啊祖宗，賠錢的可是我。”

    甜喜一抽一搭，半天蹦出一句“對不起”，把賀召的脾氣全攪沒了。

    當(dāng)晚，他們躺在水果店二樓露臺的竹木床上曬月亮。

    賀召在玩手機，甜喜在看天空。

    許久后，夜風(fēng)漸涼，她說起了一個秘密。

    在她很小的時候爸爸出軌，mama不愿離婚，執(zhí)意生了個兒子，以為這樣就可以穩(wěn)固婚姻?？墒前职趾敛涣羟榈仉x開了，剩下mama獨自帶著孩子生活艱難。平常上班，都是留她在家看弟弟，全然忘了她那時不過三四歲，自己也是個小孩。

    有一次mama加班到很晚都沒有回來，她餓得忍不住打開門出去，站在樓梯拐角的窗戶上眺望。身后隱約傳來弟弟的哭聲，她后知后覺地跑回家。透過門縫，撞見兩個陌生的叔叔嬉笑著站在床邊，月兌了褲子，往弟弟嘴里塞著奇怪的東西。

    賀召聽到這怔然放下手機，轉(zhuǎn)頭看她。

    她繼續(xù)說：“我不敢進屋，雖然當(dāng)時并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但是我躲了起來。等mama回來他們已經(jīng)走了，還偷了我家的錢。mama崩潰地問我來的人是誰，我記不清，也認不得，氣得mama打了我?guī)装驼撇判购蕖?/br>
    “后來mama帶著弟弟消失了很久，再回來的時候說弟弟被查出了艾滋病，她負擔(dān)不起，問我怎么辦。我想說我不知道，又怕她再打我，所以我什么都沒說。

    “幸好她也沒再問了，只是帶著我們爬上了小區(qū)頂樓，就像現(xiàn)在一樣，她指著天讓我看月亮，她說月亮很干凈，干凈到骯臟的人間配不上這種美好。她讓我一定要記得那個夜晚，然后抱著弟弟跳了下去。

    “‘咚——’。

    “那聲音一點都不響?！?/br>
    賀召錯愕不已。

    忍不住伸出手蓋住她的雙眼，為她擋住了當(dāng)年的月亮。

    “我不是故意要打那個人的，不是故意要讓你賠錢的……”她說的是黑車司機。

    她曾見到過人類的丑陋面，再也無法容忍任何罪惡在眼前發(fā)生。當(dāng)年沒有能力保護弟弟不是她的錯，卻要她用一生為噩夢買單。她不再是那個稚嫩懵懂的小孩子了，但一切覆水難收，無從改寫。

    “別說了?！辟R召聽得心里難受。

    可是當(dāng)年的故事卻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

    甜喜的mama跳樓后沒多久，她爸也死了。據(jù)說她爸調(diào)戲廠里的已婚婦女，被人家老公打斷了胳膊，逃走的路上摔進深溝，當(dāng)場斷氣。

    外婆傷心欲絕，不知道從哪兒聽說她弟弟還活著，連骨灰都不認，非要將她帶回云州老家，撫養(yǎng)她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找到弟弟，拿她去做親子鑒定。

    她明明有過親人，生來卻沒感受過任何愛。

    她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喜歡女孩，即便是長大后的女孩自己。她們從小習(xí)慣于被馴服，在被別人貶低與自我否定的路上，像螻蟻一樣卑賤地仰望上位者。而那些所謂的上位者，把風(fēng)花雪月的愛情編織成只進不出的囚籠，用一句“傳宗接代”的命令，就能拿捏她們的人生。

    她開始看清現(xiàn)實的真相，明白繼續(xù)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活下去只會重蹈覆轍，悲哀地成為繁衍的容器，她想逃離，她無處可去，她難以改變一切。

    直到外婆死了。

    再也沒有任何可以拿著所謂血緣關(guān)系來捆綁她生命的人了。

    她得以自由，滿身卻仍是無形的鐐銬枷鎖?；尾∽兊男睦砗沃故怯憛捘腥耍憛挼氖撬型龍D泯滅她為人尊嚴(yán)的鬼怪！她被困在故事的陷阱里逃不出來，一直苦苦地望著當(dāng)年的月亮。

    淚水從她眼角滑落，沒入他指縫。

    冰冷的，灼得他心中動容。

    深吸一口氣，沉默傾聽的賀召突然說：“我也有一個秘密，我爸是同性戀。我媽知道后不愿意承認我的性別，離婚改嫁，給我取名叫召妹，讓我跟她姓，讓我穿裙子，讓我留長發(fā)，讓我從小受盡了欺負。她為我?guī)砩?，也為我賦予災(zāi)難。

    “在認識你的前一天，也就是我十八歲的最后一天，滿爺和廖總過來問我生日有什么打算，我說我想先去改個名。

    “我第一次說起想改名，本以為他們會打趣我的，沒想到他們?nèi)己苤С?。他們說改名應(yīng)該就算另一種新生了吧，從派出所出來直接就開車帶著我去了海邊。第二天碰見你，我那是玩嗨了剛回來。想想還挺神奇，他們跟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對我也沒有任何圖謀，只是因為我是我而喜歡我，所以成為了我的家人。

    “我一直相信命運終有一日會被自己改變，出生時所擁有的絕不是定局?；蛟S你可以掙扎試試，試著永遠向前，向著高處，向著你所期望實現(xiàn)的未來，把黑暗丟在身后，別回頭?！?/br>
    他將手移開，灰黑色的天空綴著點點燦星，再次映入她眼簾。

    溫柔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覆蓋她記憶里的噩夢，他說：

    “甜喜，天上現(xiàn)在是新的月亮了?！?/br>
    ……

    從錦城回到云州又是半夜。

    賀召沒舍得叫醒甜喜，把她抱回了家。

    廖大爺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廖盈盈給扔在了這，一見人來，立馬拖著它空空的狗碗沖上來要飯吃。聲響驚擾了甜喜，半夢半醒間問道：“這是哪兒??？”

    “回家了?！?/br>
    甜喜暈暈乎乎地被賀召放到了沙發(fā)上，緩了緩精神，爬起來去了衛(wèi)生間。

    手機從包里掉落，賀召撿起來一看，葉大夫的消息正好在最上面，內(nèi)容無非是一些簡單的關(guān)心，問她在錦城情況怎么樣。熄掉屏幕，他不動聲色地把手機放回原處，轉(zhuǎn)頭去廚房煮紅糖姜茶。

    等甜喜出來，廖大爺已經(jīng)開始干飯了。甜喜故意拖著大熊去嚇唬廖大爺，搞得廖大爺只能吃一口含在嘴里跑遠了嚼，咽下去再飛快地竄過來吃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