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棲禾心神一凜，呼吸猝然亂了幾分。

    父親惹出什么事了，是在那些亂七八糟的酒肆青樓里惹上的事情嗎？

    多大的案子，居然要鬧到京城，被趙鎮(zhèn)瀾親自傳訊？

    原本父親單是沉迷享樂、不肯回家，就已經(jīng)讓母親傷心成疾，受了半輩子的搓磨。

    如果他鬧出更嚴(yán)重的犯罪來，傳到母親的耳朵里，真不敢想她會有多難受，才剛有幾分好轉(zhuǎn)的病情會不會再次惡化。

    所以身體先于大腦做出了反應(yīng)，女孩瞬間屏住呼吸，兩步跨到外面，還不忘輕輕掩上了門。

    她做了個“麻煩小聲一些”的手勢，壓低聲音道：“不好意思，兩位官人，請問是什么事？”

    句子出口，才發(fā)覺自己全身都在輕微地哆嗦。

    其實她也沒有見過這種禍?zhǔn)?，自然有些害怕，但又不得不勇敢地?dú)自面對，獨(dú)自承擔(dān)未知的風(fēng)險，這樣才能保護(hù)母親。

    胖官差從隨身的袋子里掏出刑部的公函，“喏，你看吧，好像是什么......科舉舞弊案？”

    蘇棲禾雙手接過那張紙，垂眸一眼，只覺心中“咯噔”一聲，腦海中頓時炸出團(tuán)團(tuán)火花，guntang，灼熱，橫沖直撞，將思緒燃盡，化作一團(tuán)亂麻。

    這字跡她很熟悉，在秦王府的書房里曾經(jīng)見過很多這樣的筆墨。

    甚至，很巧合的是，就在剛剛，她放在桌上、反復(fù)看過的那份文牒，也是如斯字跡，一模一樣。

    只是一份刑部的公函，怎么可能會是江尋澈的字體？

    她忍住逐漸急促的呼吸，又看了一遍，閱讀內(nèi)容之余，凝神細(xì)看，從筆鋒獨(dú)一無二的力度上確定，這絕對是秦王所寫。

    目光落在頓筆處一點清淺的余痕上，好像還能想象出王爺提筆寫這句話時的模樣：面沉如水，黑眸微斂，線條清晰流暢，好似一幅名家的工筆畫。

    過了片刻，她才緩緩回過神來，揚(yáng)起唇角，含笑行禮。

    “多謝兩位官人通傳，家父現(xiàn)在不在家，我馬上去找，找到之后讓他去官府驛館里找您二位，麻煩了?！?/br>
    女孩長得漂亮，微笑溫柔，說話也客氣，讓趕了兩天路的官差們都覺得心里舒暢了一些，不自覺地回以笑意。

    瘦的那位擺手道：“沒事，不急?！?/br>
    轉(zhuǎn)身走出兩步，又想起什么，回頭小聲說：“對了，這案子捂得嚴(yán)實，但據(jù)說你父親應(yīng)該是受害者，所以對你們來說是好事，不用太過擔(dān)心。”

    其實蘇棲禾從公函的措辭中就已經(jīng)大致推測了出來。

    雖然是傳召蘇承睿，但沒有使用任何帶懲戒性的詞匯，反而選了非常溫和的表述，話里話外給她的感覺就是：他們召父親進(jìn)京，是為了給他一個公道。

    對考場舞弊案的受害者來說，公道自然是該有的成績和名譽(yù)哪怕遲到了整整十五年。

    回到屋內(nèi)，剛關(guān)上門，駱靈問：“怎么啦？”

    她把公函展開，小醫(yī)女湊上來，還沒讀就先感嘆了一句：“這字寫得真好看啊?！?/br>
    看完之后，她摸了摸鼻尖：“我怎么感覺，最后這句‘如有其他相關(guān)人員愿意陪同，也可一齊進(jìn)京’好像與前文有點格格不入？”

    “有點......暗戳戳地希望你也去的意思？”

    就連很少讀書寫文的外人都能看出這點微妙的曖昧。

    蘇棲禾耳后微微一燙，趕緊側(cè)過身遮掩。

    她在秦王府里看過那么多奏折文書，怎么會不清楚公函的標(biāo)準(zhǔn)寫法。

    最后那一句話語焉不詳，用意模糊，不太可能是刑部官員所擬，那么就是王爺自己加上去的。

    再結(jié)合他親自謄寫了這份要發(fā)到她家來的公文，兩者都像是在表達(dá)某種暗示：

    希望她進(jìn)京。

    駱靈是學(xué)醫(yī)的，并不清楚蘇小姐與秦王在京城發(fā)生過的那些糾葛。

    她只覺得，江尋澈能把駱止寒調(diào)遣過來，讓太醫(yī)親自為阿萍治病，說明他對蘇棲禾一定很好，以至于愛屋及烏。

    思考片刻，小醫(yī)女一拍手，得出結(jié)論：“所以是秦王殿下想你了，所以借此機(jī)會想要你也返京，是這樣嗎？”

    只見面前的女孩幅度極輕地?fù)u了搖頭，垂下睫毛，神情不悲不喜。

    如果是半個月前，江尋澈若是肯屈尊降貴地做出這種的小舉動，足以讓蘇棲禾從臉頰到脖頸都染上羞赧的紅色。

    還會連著好幾個晚上失眠，捧著心尖，呼吸起伏，反反復(fù)復(fù)地琢磨，小心翼翼地猜測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有沒有可能對她有幾分不同。

    可現(xiàn)在，蘇棲禾僅能感覺到幾點輕微的、朦朧的觸動。

    沒有臉紅，沒有輾轉(zhuǎn)反側(cè)，甚至沒有打算深究已經(jīng)想過太多，不愿再想了。

    反正再怎么思前想后，秦王永遠(yuǎn)是高不可攀的無情的月亮。不管她是虔誠仰望，還是默默低頭，月亮都不會放在心上。

    女孩的目光從滿紙俊秀的字跡上徐徐掃過，然后淡定地站起身，“我出去找父親，待會母親的第二頓參湯就麻煩你了?！?/br>
    語氣平靜，了無波瀾。

    作者有話說：

    短小是因為今天還會有一更～

    第32章 等待

    ◎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加更）◎

    從蘇棲禾有記憶起, 這是唯一一次，她作為女兒，成功地把父親從外面叫了回家。

    不是因為哭著哀求, 也不是因為訴說家中母親的重病，她只是手持那份公函，說“朝廷懷疑有人冒名頂替了你的卷子”，就足以讓蘇承睿當(dāng)場手滑，摔碎酒杯。

    酒液潑了一身，還濺到了身旁的老板娘，可男人完全沒有顧及到，只是瞪大了眼睛，聲音陡然拔高：“你說什么？”

    女兒又重復(fù)了一遍，他還是茫然地怔愣在原地，眨了眨眼，好像還沒徹底反應(yīng)過來。

    直到酒館的老板娘拍了拍他的手臂, 調(diào)笑道：“意思是, 你能考中啦?！?/br>
    蘇承睿這才如夢初醒，顧不上別的, 幾步邁出酒館的門, 直奔家中而去。

    走在路上, 思緒終于后知后覺地開始運(yùn)轉(zhuǎn)。

    他越走越快，腳下生風(fēng)，唇角的笑意也逐漸擴(kuò)大，扭過頭問女兒：“你娘她知道了嗎？”

    蘇棲禾點點頭，心想現(xiàn)在這件事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 沒有必要再瞞著, 說不定還能讓母親今天的心情好一些。

    畢竟等了這一刻十多年, 終于成真，應(yīng)該會高興的吧？

    于是回到家中后，父親徑直進(jìn)了臥室。

    “阿萍，你聽說了嗎，京城來人要給我申冤了！”

    “我之所以一直沒有考中，是因為有人冒名頂替，不是我沒有本事啊?！?/br>
    只見臥在床上、背對著門的身影一動不動，聽到這話也沒有意外，大概是駱靈已經(jīng)提前說過了。

    蘇承睿沒見到阿萍想象中激動的反應(yīng)，眉心一蹙，又繼續(xù)補(bǔ)充道：“別人搶走的、我的那些功名利祿，你的那些幸福，也都可以拿回來。”

    “當(dāng)年與你的約定，到現(xiàn)在，終于能履行了......”

    他對著阿萍的背影演了一出獨(dú)角戲，無人回應(yīng)，可情到深處，回憶起自己這些年的卑微和壓力，他眼中竟還淌下幾滴眼淚來。

    “其實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對，不是個東西。這些年來，對不起你和孩子?！?/br>
    他輕輕咳嗽兩聲，“但是......”

    大概是想說，但是接下來我就要有了別人的賞識，進(jìn)入官場，終于能帶著你們娘倆過好日子了。

    就是他在過去每一年里，酒醉后經(jīng)常幻想的那種“好日子”。

    美好的愿景還沒許下，就被阿萍的聲音干脆利落地打斷：“沒有但是了。”

    母親在病床上吃力地翻了個身，將臉朝向門外。

    這下丈夫和女兒都看清了她滿面的淚水，眼睛紅腫，卻透出橫下心來的那種決絕。

    “蘇承睿，等你從京城回來，我們就去和離吧?！?/br>
    這話像一個火藥桶扔進(jìn)室內(nèi)，重重砸在地上。

    熱浪翻滾，碎片橫飛，伴隨著巨大的爆炸聲響。

    不僅蘇承睿愣住了，就連一旁的蘇棲禾也猝然睜大了眼睛。

    十五年來，父親耽于青樓酒肆，從不補(bǔ)貼家用，只在沒錢的時候才會回家，軟磨硬泡、坑蒙拐騙地拿到母親的嫁妝去變賣換錢，然后再次離開。

    即便她是親女兒，也不得不承認(rèn)，父親的行為非常過分。

    可這么多年，唯一不肯看清、不肯承認(rèn)這一點的，明明就是她的母親。

    哪怕臥病在床，神智模糊，還要支起耳朵仔細(xì)聽門外的響動，抖抖索索地拉著女兒的手，徒勞而悲情地盼著丈夫歸家。

    蘇棲禾過去經(jīng)常會想，要有多深的感情，才愿意包容到這種地步。

    可沒想到，就在漫長等待終于即將看到曙光的時候，母親卻突然決心要割舍了。

    蘇承睿好像迎面挨了兩記悶棍，表情停滯半晌之后，木然地開口。

    “阿萍，你是認(rèn)真的嗎？”

    聲音開始顫抖：“我之前時運(yùn)不濟(jì)，今后終于要時來運(yùn)轉(zhuǎn)了，你、你不再給我一次機(jī)會，好好享福嗎？”

    “難道你”

    大概想問的是：你不喜歡我了嗎？

    可這些年他浪跡風(fēng)月之地，沾了一身污濁，實在不好意思再對家中的妻子說出“喜歡”二字。

    母親吃力地重新扭過頭，好像壓根不想再看見他，聲音里帶著疲憊和疏離：“對?！?/br>
    就是不想再給你一次機(jī)會了，就是不再喜歡你了。

    這次翻身好像碰到了某一處筋骨，她疼得輕輕“嘶”了一聲。

    于是女孩趕緊走到床邊，垂下睫毛，幫她理順靜脈，柔和地?fù)崦赣H干癟皺縮的手。

    母女倆都沒有說話，房間里一時安靜下來。

    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外面?zhèn)鱽韯屿o，是蘇承睿走出臥室，打好進(jìn)京的包袱，一言不發(fā)地摔門離開了。

    進(jìn)門的時候有多眉飛色舞，出門的時候臉色就有多臭。

    母親先開口打破了沉默：“棲禾，你是不是不理解娘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