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未央宮(二)
不知道解清澤最近還有沒有再殺人。 沸沸揚揚的災情好像在大雪過后漸漸平息了,但是這宮中越發(fā)安靜,只是那些將里里外外層層圍起來的侍衛(wèi)們好像都不知隱去了何處,只余下一些人恢復了正常的輪崗作息。這宮里宮外的秘密也未曾向她這種小人物透露半分,她曾試著問鬼魂,鬼魂給她講了各朝各代的一些黨派勢力,聽得她頭暈目眩的,但又不知道和現(xiàn)在有什么關系。 在宮里時日漸長,倒了解了不少解令止留下來的爛攤子,據(jù)說他還在自己的住處養(yǎng)了些妖道,鉆研什么修仙之術,虧得解清澤一回來便能調(diào)動得這宮里上下所有人,又鐵石心腸地清洗了里里外外。 待把寒冬熬了有約莫小兩月后,解清澤好似終于滿意了自己對那些骯臟隱晦的清理。宮里守衛(wèi)有所松動的同時,朝上也宣布了十分重大的消息,解清澤要從宗室子弟中選擇合適的人來填補國君之位。 朝堂一片嘩然,但是解清澤行事喜怒無常陰晴不定,人人懼怕,故無人敢說半個不字。 之后宮里倒是熱鬧了起來,不少宗室之人被從洛川國各處召集回宮,整場選拔又比科舉考試還要嚴陣以待。據(jù)說挑選繼位國君的所有標準,考題,都是解清澤親自出的,甚至還考了對于此次災情的策論。 鬼魂對解清澤此舉反而沒什么大的反應,仿佛這才是理所應當?shù)氖隆?/br> 她其實心里也和眾人想的一樣,便忍不住問鬼魂:“婆婆,殿下卻是為洛川國鞠躬盡瘁,又手握重權,真的沒考慮過自己即位嗎?即使您祖父或者其他長輩在位時,也沒考慮過嗎?” 解清澤和鬼魂似是存在了許久,她不清楚他們兩個在王室中到底是以何等面貌示人,解令止和解元臻好像也都知道些什么,但眾人都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也從不討論此王室秘辛。 鬼魂正在控制著筆寫一副字,聞言將筆擱置,也沉思了片刻后,搖了搖頭。 “我覺得,哥哥應該從未想過當國君。 ” “為何?婆婆為何會如此肯定?” 鬼魂端坐在案前看她,又問,“你可還記得那日,哥哥談及約定?” 她點了點頭,那日他神情破碎,卻十分執(zhí)著地問解令止,可還記得和他約定。 “哥哥此身并非凡俗,這世上遠比做君王更讓他看重的東西。但是哥哥重諾,我父臨去之前,曾和他約定,要他守護好洛川國,他答應了,從此便履行著這約定。” 她恍然有所思地點點頭,腦中靈光一閃,又問道:“婆婆,那殿下是何時和您的先父約定的?” 鬼魂笑了笑,突然幽深道,“大約,一百多年前?!?/br> “一百多……”她喃喃地重復,只覺得好像在意料之中,但還是有些吃驚。 “不過后來發(fā)生了些事,導致……”鬼魂搖了搖頭,“團團,你還是不要問了,我想現(xiàn)在還沒到告訴你的時候?!?/br> 她點點頭,“婆婆說什么,我就聽著便是?!?/br> 鬼魂笑了笑,“團團,這殿內(nèi)冷清,也無人伺候,你會覺得有所怠慢嗎?” 她瞪大了眼睛,“婆婆在說什么呢,我何時用得別人伺候?何況有了旁人,婆婆便無法出現(xiàn)了,我和那些侍從不一樣,也無話可聊,只有在婆婆面前,才能最自在些?!?/br> 鬼魂點點頭,莫名感嘆道,“我只是覺得哥哥過于謹慎嚴苛,你既來宮里,又有我照看,我便想讓你錦衣玉食,前呼后擁?!?/br> 這關解清澤什么事,是他不許自己有人伺候嗎?這樣想想好像也合理,她這拖油瓶能有這番見識已是萬幸,于是便胡亂地點頭應付了鬼魂。 接下來數(shù)日安寧,一日天下夜雪,鬼魂出去閑逛又急匆匆回來,對著正在案旁笨拙地描繪丹青的她道,“團團,聽說哥哥已經(jīng)選定新國君,我們快過去看熱鬧?!?/br> 鬼魂的臉上似是十分焦急,她點點頭,拿起貂裘的披風跟著她往外跑去。 因為養(yǎng)護鬼魂的鐲子在她手上,所以若是鬼魂想飄得遠些,還是她跟著更為保險。 她們輕門熟路地繞開重重侍衛(wèi),穿梭在宮殿與宮殿之間,一時間她覺得自己像是這雪里的蝴蝶,自由,恣意。 終于繞到燈火通明的前殿,解清澤好像也不喜被其他人打擾,侍衛(wèi)們都遠遠地守在門外,鬼魂小小地作弄了下他們,讓她得以掀開門簾偷溜進去,如之前那般,藏在柱子后。 遠遠的偏閣里無數(shù)燈火搖墜,周圍有琳瑯滿目的陳設和卷宗,解清澤穿著深色宮裝,坐在一條擺滿奏章的長案之后,他的案前燃著一爐暖香,應是已經(jīng)燃了很久,連她都聞到了似有若無的雪后松柏味道,清新冷冽。 她偷偷探出更多身子,打量到解清澤身旁還側坐著一個人影,那人也在一條桌案之后,只是他旁邊還煮著一鍋沸水,正以一種貴氣端莊的手法,在煮一壺茶。 她漸漸被那手法迷了眼,直至看他起身,將手里的茶呈給解清澤時才驚訝,此人須發(fā)稍顯斑白,神色堅毅沉穩(wěn),竟是個中年人。 她略微看向鬼魂,對方也正看著那位中年人,若有所思。 解清澤接過他的茶,一口飲下,看向對面人的眉目淡然,隨后對他道:“你是解豐原,你認識孤,對么?” 解豐原……解豐原……她在腦中搜刮著自己最近攢的洛川國王室常識,突然想到,那位解令止的父親,記得解清澤管他叫解豐野。 鬼魂隨后在她耳旁悄聲道,“是了,若我記得不錯,他曾是豐野最小的王弟?!?/br> 那叫解豐原的中年人端坐在他對面,低下頭思索了一番,又對著解清澤點頭道,“不錯,我幼時曾誤闖宗堂,不小心在后殿沖撞了尚在沉睡的叔祖?!?/br> 解清澤又問:“后來豐野曾和你提起我?” 解豐原又點頭:“叔祖蘇醒時,我曾收到先王來信。但請叔祖放心,此事為解家王室隱秘,我從不曾告知任何人。” 解清澤神色中流露些悵然,緩緩搖了搖頭,“無妨,孤最近也一直在想,自己是否出世太久,倒牽累后世人?!?/br> 那中年人又緩緩答道:“叔祖是先祖遺贈解家之福澤,先父在時,每每躬親于宗廟,今日想來,也應是得列祖之訓示?!?/br> 解清澤微微用手撐著頭打量著他,似是在想些什么,可神色決然,又似不后悔自己的決定。 “如今朝堂內(nèi)外,百廢待興,你可知孤選你為何意?” 解豐原聞言,深思了許久,終于看著解清澤,點了點頭。 “我知叔祖之意,叔祖為救災民,清理黨派,所以施以雷霆手段。如今大浪淘沙,風波漸息,洛川需要有人穩(wěn)坐宮中,鎮(zhèn)守四方?!?/br> 解清澤點點頭,“你心思通透,行事老練,最適合不過。” “只是……”他神情有些復雜地繼續(xù)道,“幼時得見叔祖,驚以為仙人,而今叔祖復醒,更兼身強體健,而我……” 他又嘆了口氣,“侄孫已兒孫滿堂,卻實在不適應對著叔祖恭稱一聲叔祖?!?/br> 解清澤勾起唇對著他笑了笑,“不必拐彎抹角,想必以你的手段,也對令止的話有所耳聞。你們猜的都不錯,我身上并未流有解家血?!?/br> “那,叔祖……”解豐原這輩子已經(jīng)見過不少大風大浪,還是對解清澤的坦誠略微感到驚訝。 “只不過,高祖卻是我祖父,文祖也卻是我先伯,我父親,也確實是曾經(jīng)高祖的第七位殿下,解黎束?!?/br> 解清澤繼續(xù)緩緩道,“這其中其他曲折不便告知,也并非凡俗之事,你知道了,并非你之福澤?!?/br> 解豐原神色復雜地點點頭,“叔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是否怕我像令止那般,行差踏錯?” 解清澤聞言卻未直接開口,只拿起旁邊第二杯早已放涼的茶,一飲而盡,“不論如何,終是我造下的孽障。若能選擇,我倒也不想活得這么長久?!?/br> “還是說,你也曾覺得,我只是個妖物嗎?” 他轉頭看向解豐原。 對方倒是搖了搖頭,對著解清澤躬身一拜,“若叔祖真是妖物,大可自己做了這國君。我曾見過叔祖教養(yǎng)元臻時的模樣,叔祖拳拳之心,小輩不敢擅自揣摩。” 解清澤聞言面色似有恍惚,他深吸了口氣,才又道,“如此,我便沒看錯人?!?/br> “這朝堂需要一個能鎮(zhèn)得住的人,可我累了,已不愿再多管此間之事。我只求你兼收并蓄,做個開明的國君,為國為民,保住洛川基業(yè)?!?/br> “叔祖既選我,我定不會讓叔祖失望?!?/br> 解清澤搖了搖頭,“可惜我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了,這一次,我要你和我立下血契,如違誓言,你便去死?!?/br> 解豐原的眼中瞬間閃過一絲忌憚,他既無奈又似掙扎道,“好?!?/br> 解清澤便坐起身,略微揚起手,中指上術法的白光蜷曲閃過,看得解豐原肩上一緊,接著他指尖的血滴落在解豐原面前的茶杯中。 “立下你的誓言,然后喝下去。” 解豐原端起那杯茶,對著解清澤道,“此生,定盡心盡力,為國為民,守我洛川百年基業(yè)?!?/br> 解清澤的眼神微微暗了暗,直至盯著他將那杯茶完全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