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沙中雀(一)
她迷路了。 已經是第三天。 迷路在沙漠里,身上沒水,渾身的汗味夾雜著生鐵銹味,前面等著她的只有死。 可是她真的不想死。 又走了一陣,她愈發(fā)感受不到頭頂?shù)牧胰昭籽?,反而渾身發(fā)冷,頭昏腦脹,腳下踩的沙子變成了棉花堆,腳上踉蹌一下,便從沙丘上直直滾落到溝底。 肺里吸入得仿佛是固體,再也動不了了。 這種時候,她竟看到一抹白色的袍角。 “救我!”來不及思考更多,她頭腦充血,手腳并用地爬過去,嘶啞地低吼,聲音因脫力而顫抖:“求你救我!” 她居然真的攥住了那片袍角,不是幻覺。她有些不敢置信,緊接著眼前一陣陣青黑,喉間一股腥甜,再也受不住昏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 她睜開眼,眼前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又仔細聽了聽,黑暗中傳來清晰又空靈的滴水聲。 水! 她掙扎著想爬起來,整個人像是被打斷了全身筋骨又重新連上,那些纏繞在她身上的鎖鏈在碰撞中發(fā)出沉悶響聲。 她緩了好一會兒,才重新躺下。 又過了一陣子才發(fā)現(xiàn),她頭頂?shù)纳戏綊炝吮K奇怪的……像是蛛網結成的瑩燈,里面飄著一些圓白的光點。 “你醒了嗎?”身旁突然傳來一個頗為和藹的聲音,像是個老人。 “切記不可隨意亂動,你還很虛弱?!彼劼曓D過頭,頓時頭皮發(fā)麻,心臟都快要跳出來。 那是一個儀態(tài)端莊高雅的婆婆,跪坐在她身旁不遠處,穿了身看不出材質的素衫,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在腦后,卻是通身的氣度不凡。 但她的身體是半透明的。 果然她是死了么……這地方又黑又詭異,此人定是鬼魂,那當時她抓到的白袍,莫非也是索命的白無常。 “我想喝水?!彼淖懔擞職獠耪f出口,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又粗啞難聽。怕這個婆婆沒聽清,她又大著膽子說了一遍。 “好,你等一下?!蹦瞧牌攀趾闷獾仄鹕?,儀態(tài)嫻雅地飄到了她視線以外的洞xue深處。她趁機穩(wěn)了穩(wěn)心神打量自己,不像老婆婆那般發(fā)著光,反而只能透過頭頂?shù)奈⒐獠趴吹们宄约旱氖种?,這事讓她又有些疑惑自己究竟是人是鬼。 那婆婆很快端著個碗又飄回來了,先是緩緩跪坐下,才將碗推至她面前。她立馬不管不顧地拿起來大口喝光,這碗水沁涼甘甜,她喝罷后才突然有些后悔,遲來的疑問和恐懼在心底滋生。 “你不必害怕?!逼牌砰_口柔聲安慰她。 “是我哥哥救了你,只是他如今也很虛弱?!闭f罷,婆婆轉頭向自己左邊看去,眉眼平靜又隱含擔憂。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線被一塊巖壁擋住了,她好奇地掙扎起身,扒著巖壁,也往婆婆看的地方看過去。 就這一眼,讓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巖壁的后面是一方不大不小的空間,周圍掛著無數(shù)瑩白光線組成的巨大蛛網,在中央最大處的一張網上,那個被鬼魂稱為哥哥的人正在閉目休息,他周圍有無數(shù)光點逸散漂浮在洞中。那些光點在空氣中收集微薄的水汽,待融合至一定程度時,又往周圍的蛛網上匯聚。 鬼魂看著她湊過來的腦袋,又指著蛛網和那些光點對她解釋,“這是哥哥用來收集水汽的陣法,你和哥哥都是要喝水的?!?/br> “婆婆,那人是您的哥哥?”她忍不住開口問道。 又有些愣愣地打量著蛛網中央那個看起來剛及弱冠的人影。他姿容絕世,穿著一身流光溢彩的白衫,烏黑的長發(fā)挽著松垮的發(fā)髻披在身后,衣領處圍著一圈潔白的翎羽,整個人看起來既年輕又高貴,恍若行走在世間的神明。 “那位大人……可是拘人魂魄的鬼差?”她掙扎許久,再度忐忑地開口問道。 話音剛落,遠處沉睡在蛛網中央的人睜開了眼。 “阿鳶,回來。”他冷冷開口,聲音如同化不開的冰雪。 那婆婆看著她,歪著頭笑了笑,隨后端莊地站起身,飄到了她哥哥身旁。 “哥哥,她醒是醒了,身體卻還虛弱?!惫砘昶牌趴谖禽p柔地對著蛛網上的人說話,語氣里暗含擔憂。 但那人只是掀起眼皮往她趴著的地方看了一眼,神情冷漠,目光相撞間令她心驚膽顫。 接著他轉頭對鬼魂婆婆道:“不必管她,你出來太久,回去吧?!?/br> 那鬼魂又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對著他點了點頭,化成一團柔和的白光,進入了他腕上的手環(huán)中。 而她好像看見他一閃而過的手腕上,有一個極明顯又丑陋的印記。 男人做完這一切,重新閉眼躺在蛛網上,未在多看她一眼。 不知為何,看到了男人這般動作之后,她連剛才的恐懼和緊張都消弭了不少。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她每天熬著過日子,現(xiàn)在竟然真的得救了,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靠在石壁上,睜大了眼看著眼前黑暗,聽著耳朵里空靈的滴水聲,又有些神經質地一聽到什么異響時就去偷偷看蛛網上的男人一眼。這樣循環(huán)往復不知道過了多久,疲憊突然洶涌而至,她費力地重新躺下,痛得深吸了幾口涼氣,幾乎頭一沾地便沉沉睡去。 睡意朦朧里,好像有人強行掰開她的嘴給她灌什么東西,她張開嘴咽下,一股濃厚的腥味立馬涌了上來。 幾乎是瞬間清醒,她驚懼得掙扎起來,睜開眼失聲大喊道:“什么,咳咳,什么東西!” 她眼前被一大片陰影遮擋,在掙扎中又被一雙手鉗制住,身上的鐵鏈被撞得嘩啦嘩啦響,最后她被強行按在身后的巖壁上,喘著粗氣好不容易才辨認清,竟是那個睡在蛛網上的男人。 這山洞內……如今,倒也只剩他們兩個。 那男人一言不發(fā),她的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微弱的瑩光下也看不太清他的神情。過了片刻,她的心在一片寂靜中砰砰跳起來,不明白這人要對她做什么。 “把這個喝了?!?/br> 男人的聲音陣陣回響,在空曠的山洞里如同碾碎的冰雪,他在陰影中伸出手,過了好一陣子,她才辨認清他手里拿著一只碗。 “這是什么……”盡管她已經竭盡全力克制著自己,嗓音卻仍然顫抖,不過已不像剛醒時那般粗啞了。 男人沒有回答,沉默了片刻,突然用一只手捏開她的下巴,在她還未反應過來時將碗里的東西全數(shù)灌到她嘴里,沒多說一句廢話。 “嗚……嗚!咳,咳咳咳……”她被嗆得劇烈咳嗽,久久都緩不過來,身上的鐵鏈又在掙扎的動作間磨得她渾身發(fā)疼。 “羊奶?!蹦腥藢⒖胀霐S到一旁,不緊不慢道。 騙人的吧,她雖然沒喝過羊奶,但也覺得根本不是那味道。 但她敢怒不敢言,愈發(fā)瑟縮在角落里,等著男人發(fā)落。 他站起身,退了幾步,然后站在那里,久久未動。 她等了一會兒忍不住抬頭去打量他,只能看到一個灰黑中發(fā)白亮的人影,但是她覺得他也在看她。 好生古怪的場面。 又過了一陣,在她已經魂游天外時他突然開口:“他們用鐵鏈鎖你?” “啊?”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男人一言不發(fā)地轉身走了,只是她身上的鐵鏈忽然應聲而斷。 她身上一松,渾身的皮rou又抽痛起來,沒時間再顧忌那個男人,在黑暗中強忍著脫了衣服將鐵鏈全都摘下來扔到一旁,一時間空曠的山洞里全是丁零當啷的回響。 她被栓上這些鏈子有多久了……這些鎖鏈是那些人在這幾個月里新給她上的,他們撕扯開她的衣服,幾個人摁著她的手腳,在她的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幾個辦成神鬼的人圍著她做法,說他們會將她的靈魂永遠禁錮在沙漠里。 現(xiàn)在她終于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松快,只是身上被鐵鏈磨破的地方既紅腫又疼痛。她在黑暗中咧開嘴笑了笑,接著頭靠著身后的墻,把洶涌而至的哭泣聲全都捂在了嘴里。 過了許久,她在疲憊中暗忖,不論如何這人還是救了她,他應該是個好人。 她又趴在巖壁上往內偷偷看了一眼,那男人還在閉目養(yǎng)神,他周身的蛛網上光華流轉,粗粗的絲上結著一些巨大無比的水珠,看得她有些渴。正想著時低下頭,忽然發(fā)現(xiàn)這巖壁旁用蛛網結了一盞小燈,旁邊擺著一只裝滿水的碗。這顯然是有人放在她身邊的,她心中又升起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