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她確實待過幾遭了，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分魂太過渺小，跟那些情情愛愛一樣沒剩多少感觸了一樣，元蓮在心里對比了一下，竟覺得還是蒼海這里舒服些。

    她膝枕在蒼海腿上，正閉目養(yǎng)神，突然感覺到另一道神識溫柔的從她頭頂拂過，像是有人在她的額頭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似的。

    元蓮睜開眼睛望去，卻什么都沒有。

    蒼海反倒笑了，他摸著她被蹭了一下的額頭：“你且緩一緩，過會兒不要忘了去給師尊請安?！?/br>
    元蓮“嗯”了一聲，不再出聲了。

    她被人以最舒適的姿勢攬在懷里，魂臺上是潺潺的靈力修復(fù)著她受損的元神，自己的神識松弛了下來。

    元蓮如今的修為，她的神識若不加約束，可以覆蓋以不周山為中心的足足數(shù)千萬頃還有余，但是到他們這份上，什么都能感知到反而嫌吵。

    所以與一般人凝神施法方可散出神識不同，元蓮平日里都是將神識收緊在氣海中，現(xiàn)在放松下來，精神感知就像是不加約束的水，一下子攤開，烏泱泱的聲音和紛呈的畫面?zhèn)魅肽X海。

    一覽無余。

    只有兩處她感知模糊，看不清楚，一處就在身旁，另一處則是頭頂?shù)臒o上天宮。

    其他則是纖毫畢現(xiàn)，大到言航在自己宮中教導(dǎo)徒弟，小到山間石峰中游走過的爬蟲逃不過仙尊的感知，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旁人眼中。

    確實有些吵，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受剛剛收回的幾縷分魂的影響，元蓮竟不像原來那樣，對什么都不感興趣，而是起了一點(diǎn)好奇心。

    萬儀宗離不周山說近不近，地仙以下可能要走個把月的路程，但是剛好在元蓮的感知范圍內(nèi)，里面最起眼的就是言航，他人雖然名聲在外，又是大名鼎鼎的玉仙，但是人卻有些跳脫急躁，此時正在萬儀殿內(nèi)痛罵座下的大弟子沒出息，把徒弟罵的灰頭土臉委屈至極。

    元蓮不知道原來自己這個沒多少交流的掛名徒弟私底下是這樣暴躁的脾氣，他在父親跟前做童子的時候老老實實，比他的弟子笨多了，此時倒理直氣壯地嫌棄人家不聰明。

    她比言航修為更高，因此對方一點(diǎn)兒也沒察覺到有人在看他，他姿勢奔放，左腳搭在右腿上，言語也十分的不拘小節(jié)，看的元蓮多少有些驚奇。

    之后她神念成束，隨手將萬儀宗上下掃了個遍，發(fā)現(xiàn)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做，長老們閉關(guān)的閉關(guān)，授課的授課，內(nèi)門弟子大多忙著修煉，外門也在積極的搶宗門的任務(wù)賺資源，沒幾個像她現(xiàn)在似的這么悠閑。

    之后元蓮無意間注意到一處洞府中住了個熟人。

    封云清自下界被帶上來不過半日，所見所聞都與往日迥異，身心都有些疲憊，打坐時無論如何都不能凝神，因此只能在靠在榻上閉目養(yǎng)神。

    他如今心中存了太多思緒，前塵往事始終壓在心頭不得排解，只能日夜修煉，廢寢忘食，已經(jīng)又許久不曾安枕過了，這一天的勞累反而讓他被迫休息，不一會兒便半昏半睡的失去了意識。

    元蓮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頸上的配飾，是一塊紫玉雕成的烏頭花。

    凡人認(rèn)為烏頭有劇毒，就連修道的人一般也沒有人用它的花來雕刻做配飾的，只有一些大千界的魔族以此來作為標(biāo)志。

    元蓮回憶了一下，這玉佩之前似乎確實是掛在那個魔族的孩子脖子上的，韻蓮死的那一天還曾見過。

    現(xiàn)在它卻在封云清手上，玉佩上黑霧繚繞，一道殘存的魂魄棲息在其中，雖然元蓮懶得去細(xì)看，但是想也知道這殘魂是誰的。

    距離韻蓮身死道消也不過就是十來年吧，這孩子怎么也把自己折騰的七零八落的，還得靠著情郎時時渡予靈氣才能勉強(qiáng)維持。

    封云清即使在睡夢中都緊緊皺著眉頭，使原本還算是英俊的五官看上去有些滄桑，元蓮忍不住仔細(xì)瞧了瞧他。

    元蓮知道這人是“自己”曾經(jīng)的摯愛，“她”對封云清的愛意至死不渝，因為他的回應(yīng)而欣喜若狂，也因為他的移情別戀而痛不欲生，最后甚至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

    元蓮其實記得和他志同道合的攜手并肩，也記得兩人的隱晦卻也水到渠成的情誼，但是那種撕心裂肺的愛意和仇恨卻無論如何也沒法體會。

    就像是翻閱一本書，你對書中的人物或許可能有些微的憐憫嘆息，但是要說全身心投入以至于感同身受……

    那倒也確實不至于。

    元蓮費(fèi)勁地試圖回憶那種翻江倒海似的感情，最終卻一無所獲。

    明明她對兩人相處的一切細(xì)節(jié)都?xì)v歷在目，連曾經(jīng)動情后的想法和小心思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但是如今卻已經(jīng)難以對那樣波瀾起伏的情緒感同身受了。

    她沒辦法理解，也沒辦法體會。

    元蓮正因為一無所得而略有不悅，神識無意識的劃過了封云清的手臂，仍然緊閉雙眼的封云清卻想察覺到了什么似的，重重的喘息了一下，接著下意識攥緊了五指，下意識的呢喃出了一個名字：

    “韻蓮！”

    接著他猛地睜開眼，翻身坐起，四處看了半晌又閉目探出神識，似乎在試圖感知什么。

    化神期的神識而已，他當(dāng)然是什么也沒有感覺到，便怔怔的坐在原處，久久不曾動作。

    元蓮微訝——要知道，如今兩人可不是修為不分伯仲的師兄妹了，他們?nèi)缃褚咽窃颇嘀畡e。別說封云清了，就連他不知道哪一輩的師祖言航玉仙也不可能感知到元蓮的神識。

    是巧合么？

    元蓮用神識上上下下掃了他好幾遍，終于確定這人并非天賦異稟，他確實是感知不到的。

    看著封云清神情茫然的一動不動，元蓮也沒什么興趣看人發(fā)呆，帶著疑惑收回了神識。

    她在蒼海膝上翻了個身，仰面朝上正對上了師兄微挑的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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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怎么，是舊識？”蒼海不動聲色的問道。

    元蓮也不意外，就像言航對她的窺視一無所查一樣，蒼海若是愿意，一樣可以洞悉她的神識所在，而且只會范圍只會比元蓮更大，也更加隱蔽。

    “嗯……”元蓮沒有解釋前因，只是疑惑道：“師兄方才注意到了么……他是能察覺到我的神識么？”

    “只憑那孩子的神念，常理來說當(dāng)然不可能?！鄙n海道：“不過上古父神時便有靈感玄妙的的說法，說不準(zhǔn)他的所思所念便叫那知覺敏銳，偶然可以超越常理呢。”

    “所思所念……”元蓮斟酌著這個詞，不禁更加茫然：“他對‘她’……竟還能思念？”

    不是已經(jīng)分道揚(yáng)鑣，死生異處了嗎？

    蒼海點(diǎn)了點(diǎn)她的眉心，元蓮想了一下，便敞開魂臺放他進(jìn)來。

    這事說來話長，元蓮懶得從頭講起。

    魂臺位于上丹田，藏神之所，能容納元神魂魄，用語言要講許久的事情若是換成用神念來體會，那不過轉(zhuǎn)瞬便可完全了解。

    但同時神魂相交是極其危險也極其私密的事情，對于仙人來說，坦露元神的敏感羞恥更甚于□□，所以即便這甚至并不是男人的元神，只是一道神念，在將將觸碰到元蓮的元神時，還是讓她顫抖了一下。

    蒼海也知道她今天沒有雙修的想法，便一觸既離，沒有多余的糾纏。

    不過也只是這一瞬間的神念相觸，蒼海就把“韻蓮”和封云清曾經(jīng)的那些過往了解了個七七八八。

    “唔……”蒼海神情微妙，先是有片刻地失語，接著忍俊不禁的拽了拽元蓮散在他腿上的長發(fā)：“這……師妹，這許多的糾葛，都是你自己的主意么？”

    簡直就像是凡間戲臺上唱的戲，既有曲折起伏，又有纏綿悱惻，最后還要來個分崩離析、花落人亡的悲劇結(jié)局。

    元蓮不假思索地否認(rèn)道：“天意如此，怎么會是我的主意呢？”

    蒼海搖著頭嘆息而笑。

    元蓮原本還待追問，看他如此，不知怎么卻又不想問了。

    蒼海撫摸著她的黑發(fā)，覺得它們像是不周山終年環(huán)繞的山溪一般沁涼，繞指時柔順滑膩，他溫聲道：“這世上的情愛，哪里能說斷就斷，總是要藕斷絲連，糾纏不休，動輒還要撕心裂肺，寧死不悔?！?/br>
    元蓮遲疑道：“……可是我就斷了呀?！?/br>
    “哪里是你斷的?！鄙n海笑道：“憑心而論，師妹，若沒有背后的這些緣故，‘你’真的如此輕易揮劍斷情么？”

    元蓮想了想方才答道：“應(yīng)該……可以？”

    她語氣中的不確定非常明顯，是因為她雖然記得那三人的感情是何時產(chǎn)生，又是如何傾覆，但是要讓她重新體會，卻是時過境遷，再也不能了。

    就算是元蓮本人，也沒有辦法代替那個因愛而生，因情而死的女人回答這個問題。

    蒼?？粗@雙如此清冷又如此清澈的雙眸，緩緩搖頭道：“師妹，哪有這樣簡單的事，你如今還不能理解，但是要始終記得，對你來說只是可能只是一時興之所至，但那也是旁人窮盡一生也無法渡過的劫難……所謂身劫易過，情障難消，若果真這樣容易參透，那人人都是神王了?！?/br>
    元蓮雖然沒有破境，但是從她此時從心底涌出的好奇與疑問來看，對比之前萬事的不上心，她現(xiàn)在確實有了很大的不同。

    若是以前，她萬萬不會問到這里，但是如今，她不止開口了，更加深刻的好奇還要驅(qū)使她接著問下去。

    “那師兄呢？”她仰著頭看他：“你也經(jīng)歷過所謂‘撕心裂肺，死不悔改’的感情么？”

    蒼海沒想到會扯到自己身上，愣了一下便啞然失笑：“不是所有人的感情都驚天動地，牽連眾多的，邀天之幸，我還沒有落到過那樣的田地。”

    看來感情深刻驚天動地并不一定是好事，可惜元蓮連這種情緒都無法理解，那對她來說，細(xì)水長流天長日久的那種更是沒什么用處。

    她別無選擇，只能挑其中更容易感受、理解的來經(jīng)歷。

    元蓮來歷特殊，她自出生以來就是玉仙，結(jié)結(jié)實實的站在了一眾修道前輩的頭頂上，修煉之路也是順風(fēng)順?biāo)?/br>
    常人所經(jīng)歷的一步步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煉神返墟、練墟合道，經(jīng)歷數(shù)千年乃至近萬年，越過無數(shù)磨難，方才僥幸在逆天之路上有所成，達(dá)到地仙的境界。

    然而好不容易飛升，卻發(fā)現(xiàn)頭頂居然還壓著數(shù)重大山，原本以為看到的應(yīng)該是盡頭的繁花錦簇，不想?yún)s是另一條長得仍然望不到頭的羊腸小路，更可怕的是自己居然仍在這條路的起點(diǎn)。

    可想而知會是多么的沮喪絕望。

    而元蓮生來就能看到這條路的盡頭，她甚至離盡頭只有幾步。

    前幾步她走的確實順利，順利到能讓所有修道者嫉妒至極，心窄的知道她的得天獨(dú)厚說不定心魔叢生，從此不得存進(jìn)。

    但是最后這一步之遙卻令元蓮終于感覺到了“難”字怎么寫。她出生到現(xiàn)在剛剛滿千歲，但是卡在仙尊這一步已經(jīng)六百年有余。

    這話若要讓旁人聽去，怕不是得氣得原地飛升——區(qū)區(qū)六百年而已，有些資質(zhì)差一點(diǎn)的人花十倍的時間也不夠從地仙到靈光，更何況是肖想至尊之位了。

    但是元蓮不同。

    她生來仙體，從身到魂無瑕無垢，自來便能領(lǐng)悟天道，她體內(nèi)并無靈根，因為整個人就像是靈根，皮rou腠理、四肢百骸都能順暢無阻的吸納靈氣。

    這樣的天資，在修煉一道自然無往不利，一旦遇到關(guān)卡，那就不是一般的障礙。

    元蓮并非父精母血所孕育，自她漸漸長大，原本覺得她完美無缺的人也漸漸發(fā)現(xiàn)了這得天獨(dú)厚的孩子有著怎樣致命的缺陷。

    ——她竟缺少情絲。

    人的元神長居魂臺，若用足夠強(qiáng)大的神識去探，便可見混沌的、灰蒙的一團(tuán)，而情絲則是灰黑中絲絲縷縷纏繞其中的金色，閃爍著細(xì)碎的光。

    所謂情絲，通俗一點(diǎn)，用凡人的話解釋，就是一個人的情感、情緒，并不是生來就有，而是隨著人活在世上，對所經(jīng)所歷有所感悟后逐漸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分布于整個元神之上。

    元蓮從出生起修為便不停歇的增長，每一次呼吸都是吸納靈氣的過程，但是她的情絲卻始終維持在一開始的狀態(tài)。

    若是不通靈氣的凡人，會覺得這孩子性情冷漠，就像一塊冰涼的玉石，怎么也捂不暖。

    面對討好、追捧不為所動，對于關(guān)愛、憐惜反應(yīng)淡漠，就連遭遇負(fù)面情緒，例如挑釁、憎惡都可以視若無睹。

    她始終帶著孩童一般特有的懵懂和殘忍看待這個世界，即使修為高靈力足，對天道的感悟自然不夠，之前的一帆風(fēng)順終于到了償還的時候。

    元蓮不太高興：“我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

    言下之意，就是盡力了卻沒有得到預(yù)想中的效果。

    “這還挺委屈?！鄙n海忍不住笑道：“你那異想天開的辦法本來就是劍走偏鋒，不想居然還確實有些好處，這就甚好了，怎么能奢望一步登天?！?/br>
    他摸著師妹的額頭，溫聲道：“曉蓮啊……你自己也明白，這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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