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句是死亡(出書版) 第16節(jié)
“他沒說。但是她在努力隱藏這件事,因為這可能會對他們的離婚案有影響,雙方都必須說明擁有多少財產(chǎn),他知道她在撒謊?!?/br> 霍桑在心里默默記下,他從來都不寫下來?;羯5挠洃浟@人——當然了,他還有我?!澳阒盀槭裁床桓嬖V我?”他問道。 “我那時很沮喪,而且還沒考慮清楚,所以才會對你隱瞞法拉茲的事。我不想把他牽扯到這件事情里,但我真的沒有其他任何事情要隱瞞。現(xiàn)在,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有工作要做。”斯賓塞慢慢走回辦公室。霍桑也沒打算阻止他。 回到街上,我回身轉(zhuǎn)向他。 “你不能那樣做!”我大聲喊道,“剛剛你說的那些……阿里·巴巴的笑話,還有你的態(tài)度。你不能那樣說話!” “我做了我必須做的?!边@次,霍桑被我嚇了一跳?!巴心幔冶仨毜蒙钊肓私馑?。你沒看見嗎?他站在他的智能畫廊里,周圍環(huán)繞著價值一百萬英鎊的藝術品。他在對我們?nèi)鲋e!他認為自己可以逃脫懲罰。我必須要讓他崩潰,我必須這么做?!?/br> “但我不能把那些東西寫進書里。”我說道。 “為什么不能寫?” “讀者不會喜歡?!蔽彝O聛碚f,“他們不會喜歡你。” 這讓他有些震驚。一瞬間,我看到了他的脆弱,看到了那個曾經(jīng)的孩子,眼里閃著光。他緊接著問道:“那你喜歡我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我不知道。”最終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 他看著我。 “我不需要你喜歡我,我只需要你寫這本該死的書。” 我們站在那兒,互相盯著對方。已經(jīng)沒什么好說的了。 第十四章 敦特書店 在倫敦,敦特書店[1]是我最愛的書店之一。它位于馬里波恩大街的中段,這條街本身就給人一種愉悅和傳統(tǒng)的感覺。與其說是購物區(qū),倒不如說是一片住宅區(qū)。書店離我家不遠,每次我去那里,都感覺又回到了一個更加文明的城市(查令十字街一直都沒什么變化,直到高昂的租金將大部分二手書店趕走)。敦特書店覆蓋八十三號和八十四號兩個店面,促銷臺在中間,像是一座小島,兩側(cè)各有一個門廊和一條走廊,將兩個店面連成一個整體。書店有一種衛(wèi)理公會教堂的感覺,盡頭處是一扇網(wǎng)狀窗花格的窗戶。書都堆放在舊木質(zhì)書架上。比較特別的一點是,這些書不是按作者或主題,而是按區(qū)域排列的。一切都感覺很狹窄。大約走到一半,就看到一條樓梯延伸向地下室,樓梯那頭是個矩形的空間,也是邀請作者來演講的地方。我曾經(jīng)在那個地方演講過一兩次。 晚上六點半,阿基拉·安諾就要在這里演講。我和霍桑及時趕到,在后排找了位置坐下??吹剿跁昀镞@么放松,我覺得很有意思?,F(xiàn)在他肯定比在約克郡時要開心多了。我們坐下,他非常高興。我想起他也是讀書俱樂部的成員,周一晚上我還要過去。我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讀《血字的研究》了,星期天我得花幾個小時再重溫一下。 大約有一百人參加了阿基拉的演講活動,座無虛席。還有人沒有座位,就站在后面。她走出來時,現(xiàn)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我很驚訝,她并沒有出版新書,為什么要辦這場活動?她和讀者都沒有必須趕來的理由。而且說實話,演講題目也不是很吸引人,至少我不會為此在寒冷的十一月晚上趕過來。 主持人是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黑發(fā),戴黑框眼鏡,穿著帶黑色馬球領的夾克,是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的講師。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花了大量時間討論她的早期作品《廣島的清風》。此書的主角是一個叫鄭順的朝鮮慰安婦,在原子彈爆炸后的幾天里得以幸存,卻死于白血病。這本書我只讀過封底簡介。在接下來的四十分鐘里,我不停地走神,但我還是盡量記下了她說的話。 “作為一種比喻,核武器的性別化當然是不言而喻的。前兩枚炸彈分別是‘胖子’和‘小男孩’,這絕非巧合。而這兩座城市的名字聽起來很女性化,尤其是‘廣島’開頭的清音音素。正如我解釋過的,我用鄭順被jian污一事作為本書的開篇,這在某種程度上預示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這是歷史,或者該說,是‘她的故事’[2]。但我認為我們必須小心。長期以來,導彈擴散、網(wǎng)絡戰(zhàn)爭和核戰(zhàn)略等問題,人們都是從以國家為中心和男性為主導的角度來看待的。如果我們接受這個問題的男性化特征,那么應對它就變得更加困難。我們不能讓政治有性別等級,而且我認為語言很容易影響我們的思維方式?!?/br> 她說的也許很有道理,但我可能沒太理解。令我費解的不僅僅是阿基拉所說內(nèi)容的含義,還有她的表達方式。她說話非常輕柔,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所以,如果她說出的話被譯成醫(yī)療劇里的那種波長,幾乎就是一條直線。 但聽眾很喜歡,尤其是“廣島”的清音音素那句話把他們都逗笑了,那個大學講師不斷點頭,眼鏡都快掉下來了。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感到孤獨的地方了,因為你是此處唯一一個心情不好的觀眾。在劇院里我時常有這種感覺。當演講的第一部 分結(jié)束時,阿基拉回答了臺下的問題?;羯R恢泵鏌o表情,這時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指著我們前面大約五排的兩個人。 我認出那是探長卡拉·格倫肖和她的皮夾克助手,不由得心里一緊。他們也來了,大概計劃在演講結(jié)束后再次詢問阿基拉。我擔心的是,我沒有把我和霍桑來這里的事告訴他們,如果他們看到我,便會知道我沒有遵守他們強加給我的約定。更糟糕的是,如果她當著霍桑的面提到我們最近的通話,我該怎么辦? 我總算聽完問答環(huán)節(jié),但沒聽進去多少。從弗吉尼亞·伍爾芙到多麗絲·萊辛和安吉拉·卡特,都是我一直很欣賞的女性主義作家,但阿基拉那種毫無幽默感的思辨,以及聽眾嘆服的態(tài)度——都讓我感到不適。最后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宣布阿基拉將簽名售書,其中包括她最近出版的俳句集,大家都站了起來。我和霍桑待在原地,看著人們排成了一小隊。盡管大家熱情高漲,但留下來買書的人并不多,想必他們已經(jīng)買過了。格倫肖和她的朋友達倫背對著我們。我不確定他們是否知道我們也在場。 一直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我們才起身向前,四個人呈鉗形從兩邊走向她??吹轿覀?,她顯然很驚慌,在講師的臉頰上匆匆啄了一下,便讓他趕緊離開了。格倫肖看到霍桑,朝他轉(zhuǎn)過身來。 “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你?!彼沉宋乙谎郏劾飵е?,給她剛才的臺詞添了一絲惡意。 “你不介意我們一起吧?”霍桑淡然問道。 “當然不介意,”現(xiàn)在她的注意力全在阿基拉身上,“我們還要再聊幾句,安諾女士,可以嗎?” “我的意見真的重要嗎?” “確實不重要,我們換個地方吧?!?/br> 經(jīng)理帶我們下樓。這里不完全是私人空間,但是壁龕里有一張柳條桌子和幾把椅子,更安靜一些。格倫肖獨自前來,把達倫留在樓上?;羯W谒赃叺囊巫由?,面對著阿基拉。阿基拉坐下,雙腿交叉,淡紫色的鏡片后,雙目咄咄逼人。我斜靠著站在那兒。這里幾乎沒有自然光。天花板上的玻璃磚模糊地映出了阿基拉剛才講話的那個地方。 我們剛坐下,格倫肖就直接提問道:“安諾女士,星期天晚上你在哪里?” “我告訴過你了……”阿基拉說道。 “我們知道你不在林德赫斯特的格拉斯海斯別墅。你真的以為我們不會核實證詞嗎?” 阿基拉聳聳肩,她似乎早就料到了。 “你知道對警官撒謊是一種非常嚴重的犯罪嗎?” “我沒有騙你,探長。我很忙的。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清。” 她在說謊。她甚至根本就沒打算讓人相信。 “那天晚上你到底在哪里?” 她眨了眨眼睛,然后指著我?!拔也粫谒媲罢f。他是一名商業(yè)作家,與此事無關?!?/br> 我從未聽過有人把“商業(yè)”這個詞說得這么難聽。 “他要留下來?!被羯Uf。我很驚訝他竟然站在了我這邊,當然,他希望我能記下發(fā)生的所有事情。 “當晚你在哪里?”格倫肖又問了一遍。我很吃驚,這次她居然沒有讓我走。 阿基拉也明白她這次不會如愿。 她再次聳聳肩。“我和一個朋友一起,在倫敦?!?/br>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阿基拉仍然猶豫不決,我不知道她想極力隱藏的到底是什么。但她別無選擇?!暗蓝鳌啴斔??!?/br> 把酒潑到理查德·普萊斯頭上的那晚,她和這名出版商在共進晚餐。 “整個周末你都和她在一起嗎?” “沒有,只是星期天。她住在溫布爾登?!?/br> 她勉強說出最后一條信息,仿佛是為了讓格倫肖不再糾纏她。但是探長才剛剛開始。“你什么時候到的?什么時候離開的?” 阿基拉無奈地嘆了口氣。她寧愿回答關于清音的問題。也許她和道恩·亞當斯有婚外情,但她應該會自愿提供這類信息。無論如何,她有一些事情不想讓我們知道?!拔掖蟾帕c鐘到的,第二天就離開了?!?/br> “你待了一整晚?” “我們聊天喝了太多酒。我又不想開車,所以她讓我留宿了?!?/br> “你應該知道,我們會要求亞當斯做證?!?/br> “我沒有騙你!”阿基拉怒吼道,“我不想跟你討論我的私生活,尤其不能在他面前?!蹦歉珠L又尖的手指再次指向我,“她是我的一個朋友,僅此而已。她去年離婚了,現(xiàn)在只身一人。” “她打離婚官司了?” “是的?!?/br> “誰是她的辯護律師?” “我不知道?!?/br> “那誰為她前夫辯護?” 中間安靜了很長時間。阿基拉真的不想告訴我們。 “是理查德·普萊斯?!?/br> 雖然不想承認,但格倫肖探長確實一針見血。兩個女人,一個是作家,另一個是出版商,都遇到了同一個律師。她們中至少有一個人被他欺侮并威脅要殺了他,而另一個人則為其提供不在場證明。 我看向霍桑,默默地催促他問一件我很想知道的事。這一次,他答應了?!拔乙恢痹谧x你的詩。”他面對著阿基拉說。 阿基拉可能有些受寵若驚,但她什么也沒說。 “我對你的一首俳句很感興趣……” “你在開玩笑嗎?”格倫肖問道。 “第一百八十二首俳句。” 這讓她很驚訝。她等著霍桑往下說,但事實上是我背誦出來的。 “呼氣在耳側(cè)/每一字都是審判/判決是死亡?!?/br> “這是什么意思?”霍桑問道。 “你認為是什么意思?”阿基拉回過神來。 霍桑聳聳肩,并有沒受影響。“它可能表示各種事情。如果和理查德·普萊斯有關,那可能是你不喜歡他說的關于你的一些話。他想要在法庭上撒謊——這是你說的。所以你決定殺了他?!?/br>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阿基拉笑了。那笑聲很奇怪,十分刺耳,就像是抓住了一根蕁麻刺,被刺痛得喘不過氣來。 “我寫的字你一個也不懂?!彼f,然后轉(zhuǎn)向我,“第一句應該是‘呼吸向耳側(cè)’。如果你要引用我的作品,至少應該說對!”她對自己很滿意,贏得了一分?!拔艺娴男枰蚰憬忉寙??”她繼續(xù)說,“俳句跟理查德·普萊斯沒有任何關系。這本書早在我認識他之前就寫好了,這與我的婚姻有關,是為阿德里安·洛克伍德寫的。我是在讀給他聽!而他卻貶低我。他以自我為中心,漠視我的需求,還羞辱我。其中的意象顯而易見?!彼行嵟?,“第一行與性有關。就像《葛特露和克勞狄斯》。他躺在我旁邊,離我很近,我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呼吸不光是他說的話,也是他這個人。我慢慢意識到,第二次結(jié)婚,我就是把自己送進了死囚牢房。我用‘審判’這個詞有兩層含義。它指的是我每天經(jīng)受的痛苦,也指我在法律上是他的妻子,這是我在法庭上的身份。我不會判他死刑。事實上,恰恰相反,我才是那個將死之人。最后一行,‘判決’(sentence)這個詞是雙關語,能讓人反思整首詩的含義,同時也意味著,這一切雖然痛苦,但我仍可以從中幸存?!?/br> 她平淡地說完,在說最后四個字時提高了音量,增添了一絲美國歌手葛羅莉亞·蓋羅的味道。格倫肖絲毫不為所動,但霍桑還在繼續(xù)努力。 “你知道理查德·普萊斯在調(diào)查你嗎?” “他被我迷住了,想多了解我一點?!?/br>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認為你在欺騙他,雇用了一個名叫格雷厄姆·海恩的法務會計調(diào)查你的財務狀況?!?/br> “這太荒謬了?!?/br> “但這是真的?!?/br> “他什么也找不到。我沒什么好隱瞞的。”但是她瞇起了眼,抿緊嘴唇,她的身體語言是防御性的。 “把道恩·亞當斯的聯(lián)系電話給我?!备駛愋ぴ俅握莆樟嗽儐柕闹鲗?。 “你可以在金斯頓出版社找到她。” 金斯頓出版社是一個獨立出版社,我聽說過。 “她在那里工作?” “她是老板?!?/br> “謝謝你,安諾女士。”格倫肖說。我感覺她已經(jīng)對阿基拉得出了“無罪”的結(jié)論。 我們站起來往外走。阿基拉走在前面,霍桑緊隨其后,卡拉·格倫肖則在他們兩個后面,而我是最后一個,所以獨自一人,正不知該往哪兒走,格倫肖突然在樓梯中間停下來看著我。 “你沒說你要來這里?!彼f。她的身材看起來有些魁梧,擋住了樓梯,那副厚實的黑框眼鏡背后,眼神格外兇狠。 我趕忙找霍桑,但前邊看不見他。“我本打算今晚給你打電話的,”我說,“你想要從我這里得到信息,這完全是浪費時間?;羯牟桓嬖V我任何事情?!?/br> “你有耳朵,也有眼睛,怎么不用啊!”她怒視著我,“這是對你最后的警告。” “你們妨礙《戰(zhàn)地神探》——” “我向你保證,如果你們比我先查出殺害普萊斯的兇手,你就再也不用拍你那該死的電視連續(xù)劇了。” 她轉(zhuǎn)過身,穿著黑色褲子,在我前面搖搖晃晃地走著,一直走到門口。 我以為我在敦特書店的歷險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后面還有曲折。達倫在等我們,我到了一樓,又匆匆忙忙追趕霍桑,就在這時他撞到了我,差點把我撞倒在地?!皩Σ黄稹!彼f,但我很清楚他是故意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