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懶得拯救世界
當天我回來的很晚。月明星稀,我?guī)е簧砩畛谅端崎_了羅德李爾家的房門。仆人大部分已經(jīng)歇下,我也沒有過多打擾他們,自己摘下披風,輕手輕腳走入臥室。 愛德華已經(jīng)睡下了。我無聲褪去衣物,換上衣柜中的睡衣,走到床邊,在夜色中注視著他的臉龐。 北地的寒冷凄苦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他依舊皮膚白皙且細膩,骨架纖細,但卻比我高出一個頭頂來。平日被華服包裹的身軀,此刻在猩紅厚褥下安穩(wěn)起伏著,像株睡著的白蕊紅蓮。 我想起來曾經(jīng)的時光,在首都生活兩年之后我就開始接觸羅德李爾家的生意,也是從那時他對我的態(tài)度開始發(fā)生部分的改變,也許是意識到了我無法背叛他,因而表露出掌控內(nèi)的懈怠與親昵。 他不讓仆人近身伺候,而管家年事已高,因此許多事務都是由我來做的。偶爾在暴風雨來臨的夜晚,他也會命令我與他睡在一張床上。他不懼怕雷雨天,我可從來沒見過他因為打雷放棄談生意,他那么做,也許只是想有個伴。 高傲、無情、陰險而冷酷的人,也要與別人依靠著,度過漫漫長夜。 我還沒有動作,他突然手抓了兩下床單,醒了過來。 “……格莉達,你回來了?!?/br> 見到是我,他長舒一口氣,頗為倦怠地翻了個身,迷離著語氣讓我上床來。 “快睡吧,晚上涼……” 那罕見的溫和在睡意侵襲下朦朧成一連串黏糊的音節(jié),仿佛泡沫一般消融在深邃的夜色里。我微微松了一口氣,爬上床鋪。 柔軟的床墊微微歪斜了,又恢復原樣,冷空氣灌入溫暖的被窩里,又被體溫填滿。他挪動身軀,頭顱翻過山丘一般的枕頭,直到發(fā)絲都糾纏到一起,額頭與我緊緊相貼。 “晚安?!?/br> 我輕輕摟了摟他的頭發(fā)。 我在這里的生活很悠閑,暫時擺脫了拯救世界的責任,讀想讀的書,出去走走,偶爾撥弄兩下琴弦,再與愛德華親吻與作艾。 但我這次來……并不是來度假的。 目前局勢穩(wěn)定不假,但仿佛走在鋼絲之上,一步走錯,好不容易沉淀下去的矛盾就會像干燥的枯草一般瞬間燃起來,而代價是無法計數(shù)的生命。 天光正好,風徐徐吹來,愛德華在花園里看書,而我在書房里通過窗戶看他。 雖然不確定這樣是否正確,但也許愛德華是目前唯一能夠與我討論接下來該如何做的人了。事關(guān)兩族和平,開口需要謹慎,我思慮叁番,最終按響了鈴,讓仆人叫愛德華上來。 “……怎么?想要我了?” 他行走雍容華貴,推開了書房的門,在茶幾旁的獨椅上坐下,支著腦袋看著我,綠瑩瑩的眼睛如貓咪一般,視線冷淡而輕巧。 “……不是,愛德華,我可沒你想的那樣渴望你。” 我走向他對面,無視了他的葷話,來回踱步兩回,終于有些猶豫地開了口。 “我只是想告訴你……國王在戰(zhàn)爭上,對我們?nèi)隽酥e?!?/br> …… 我將在撒貝多爾那里獲得的信息,還有自己目前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全都告訴了他。 空氣寂靜,他一時沒有說話。我嘆了口氣,緩慢地走向他身邊,如同以前那樣,在他面前緩慢地跪下,頭枕上他柔軟的大腿,在衣料與皮膚的簇擁間呼吸他的氣息。 我察覺到他將手放了上來,輕輕揉搓我的頭發(fā)。我在這種撫摸寵物一般的安撫下閉上了眼睛,覺得放下了一身的疲憊。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 他開口了。 “那我建議你,現(xiàn)在立刻去魔王宮里,將魔王和他的眷屬全都殺了,然后再也不要回到王國,去別處吧,精靈族的森林,矮人的地下城,半人馬的草原上,哪里都可以。你的家人我會照顧,換個名字和外表,不用擔心生活,你會活得很好。” 凜然的殺氣泄露出來,猶如秋水一般帶著涼意。我微微抬起了頭,他正深邃地凝望我。愛德華沒有說笑,他在嚴肅認真地為我提建議。 如果真的能如他所說、這么簡單逃開就好了。 如果我真的能狠下心來,割舍一身的責任,放下這復雜的斗爭,將所謂的權(quán)力和任務都拋之腦后……成為自由的人。那也太幸福了。 可這場戰(zhàn)爭是不義的。 而我作為勇者,作為戰(zhàn)爭的主導者……是最應該去糾正錯誤的人。魔族的命同樣也是性命,而我已經(jīng)在不自知的情況下,犯下太多殺戮的罪了。況且這樣做的話,我一人是置身事外了,可格萊斯和爸媽呢?我真的能將家人再交給愛德華嗎?老師呢?國王會這么放過我嗎?而面對撒貝多爾,我真的能對他痛下殺手……嗎? 如果要獲得自由,就要連我最后的這一點良知都要拋棄,那我還是我嗎? “我知道你在猶豫,格莉達,這是如今最好的方法,在一切都還沒發(fā)生時,你最好把他們都扼死在萌芽中?!?/br> 他繼續(xù)勸說我,可我并沒有被說服。 “……我知道了。” 我淺淡地回答了他。愛德華立刻就明白了我將如何做,眉頭緊蹙,那雙美麗的眼睛憂郁地望向了我,緩慢地嘆了口氣。 “格莉達?!?/br> 意義不明的呼喚。也許他順從了,也許他理解了,也許他還試圖勸說,但我不會為這一聲呼喚停下腳步,前方并不明朗,等待著我的說不定是深淵。 所以,這也許只是他,相伴我六年、改變我整個人生命運的他—— 對我無奈而悲戚的,一句悼詞罷了。 一個星期很短,我在羅德李爾家度過了一段閑適而yin/亂的時光,于是就該踏上回王都的路了。趕往傳送點的路又是一段漫長而孤獨的路,我起了個大早,本意是想在愛德華睡著時離開,但卻沒想到還是吵醒了他。昨夜被他渴求著好好做了一次,他應該還很疲憊才對……但他還是起了床,我就在他的目光里洗漱,吃了早飯,拎起行李準備離開。 “格莉達?!?/br> 熹微晨光里,大門洞開,清晨的風徐徐吹來,我回過頭聽他要說什么臨別贈言。 他只是邁出了大門,在所有仆人的注視下,強硬地扣緊我的手指,再一次地親吻了我。我們宛如熱戀中而不得不分開的情人,而不是仇人或主仆。 “……” 他聲音極低地說了什么,我沒有聽清,也不執(zhí)著于真的聽懂,就這么放過了這一次感人的離別,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登上馬車,關(guān)上了車門。 “——” 他在車窗外再次執(zhí)著地動了動嘴唇,但我依然聽不到,馬車的車窗隔絕了一切聲音。 “——” 伴隨著他對我傳達不到的話語,車夫揚起了馬鞭,車輪開始轉(zhuǎn)動,我與他的距離慢慢拉開,像我與他曾經(jīng)乃至以后無數(shù)次的分離,我努力著去平靜地接受這一切,卻到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是在逃避。 我不想聽到他說的話,害怕那會徹底地動搖我。不,不,不要讓我再喪失對他的仇恨,即使察覺到他也許并不是我想的那樣,也不要去相信。 “什么呀……” 我仰倒在座位上,喃喃自語。 “到頭來,我不還是個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