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明白了，致使兩人穿梭至這個看似并無太大異常之處的時間點的緣由究竟是什么。

    ——是在文明走向被刻意調(diào)控時，‘死者’死去，而‘愛人’誕生的過程。

    或者說……結(jié)果。

    第268章

    這是公元前的某一天，平凡的一天，平靜的一天。

    這一天，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母親在哺乳，漁夫在捕撈，商人在做生意，船夫仍在搖動他的槳。劫道者緊盯過路的每一個人，在林間陰影里游蕩。

    而如今人類還未知道的世界里，昏黑虛無的世界里，卻有一場決定人類命運的變化，正在進行中。

    一個名叫‘死者’的……‘存在’，正在死去。

    由此，一位名為‘愛世人’的‘存在’，正在誕生。

    這個過程像破繭，像雕塑成形，也像藝術(shù)品被重新涂造。

    當陌生的力量逐漸化作熟悉的氣息，半面玉石雕像般的閉目人臉在‘死者’破碎的皮囊下板結(jié)固化……雷廷兩人緊緊盯著這一切，并隱約感覺到了時空的排斥。

    這種排斥隨‘死者’到‘愛人’的轉(zhuǎn)化而逐漸加深，很快，死者’的存在就淡薄到搖搖欲墜——她似乎并沒有在抵抗。而‘愛人’垂閉眼下逐漸蔓開一抹刺眼猩紅……

    “‘死者’……”

    伊文海勒盯著那道僅僅只是第二次見面的身影，他眉頭緊鎖，眼中金光閃動，問一旁的科塔雷斯：“……她是什么？”

    他從那道幻影中感受到了強大的威脅性，那是一種原始蠻荒的狂暴力量。

    平時，它以似人非人的典雅人形加以掩飾，但在此時此刻，它長發(fā)燃燒、面目破碎、文明美麗的外貌龜裂而如蛋殼般破碎，一座華美而無情的凈白雕像從中浮現(xiàn)……

    在這個過程中，狂暴的力量逐漸平息。

    而‘死者’并未改變這一切的走向，也沒有看向任何人……她只是放空眼神，掃視整顆地球，目光逡巡在每個人類聚居處，就好像除地上忙碌往來的人們以外，這世上一切都不存在。

    科塔雷斯注視著她……不，祂。

    還有祂面貌之上那斑駁剝離的邊線。那邊線的消退代表了一位無生之生者正于此死去，另一位相似又不同的存在無聲誕生，仿佛這并非存在與虛無的交接，而是。

    “每個生物種族在開始集群時……都會產(chǎn)生某種原始崇拜，這是智慧生物的慕強本能與求知欲在作祟……”

    科塔雷斯抬起手，以一道赤紅火光在半空中劃出一抹流線：“……而人類的原始崇拜，就像大多數(shù)碳基生物那樣，是‘生與死’?！?/br>
    黑暗中暗流涌動，難以言說的信息從中傳達，這一刻，兩人明白了‘死者’的來歷，也明白了‘愛人’的含義。

    從人類最原始的信仰中誕生的概念，被‘靈之底’天然的反饋力量自然塑形，擁有了神智與自我，明明是沒有狹義‘生命’的存在形式，卻因人們的念頭而得到了‘生’與‘死’。

    賦予祂這一切的是行走人世的‘生者’，而他們逝去之后，就將歸入祂的懷抱。

    因此，祂稱自己為‘死者’。

    而……當人類需要一個轉(zhuǎn)變，而這個轉(zhuǎn)變也的確正在進行時，這不生不死的存在，就坦然放開了‘生’，坦然接受了‘死’。

    “但是，為什么？”雷廷忽然問。

    他站在伊文海勒側(cè)后方，線條堅毅的英俊面貌這會兒更顯得像是一座雕塑：“為什么，人類一定要‘變’？而這個‘變’又要把人類變成什么樣？”

    “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第二個問題的答案，”科塔雷斯輕聲道，“至于第一個……

    “……因為，如果不變，就會死。

    “而且，是帶著銀河全境一起死?！?/br>
    ……

    銀河系所在的位置雖然偏遠，但在遠古時期的星際戰(zhàn)爭中，它其實是個關(guān)鍵。

    因為這里是組成‘諸星’文明在可觀測宇宙火控布網(wǎng)的節(jié)點之一，而且，還是它在本宇宙扇區(qū)的核心節(jié)點。

    因此，無論這里毀滅多少次，星河被攪亂，空間被撕碎，物質(zhì)被拋飛……冥冥中都會有一股奇異的力量蔓延而來，重新調(diào)整此處的引力線，讓一個新的河系盡快以銀核為中心重新生成。

    “他們的火控網(wǎng)節(jié)點與實驗基地不能長期空缺……至少他們遺留下來的力量如此認定?！笨扑姿拐f，“那股力量，它無形無跡地浸染在整個銀河之中……我懷疑它cao縱了一切，包括你，包括我，包括直至你們開始回溯時光的時候發(fā)生的所有事。

    “我所屬的種族也算和‘諸星’有些關(guān)系，如今被稱為‘銀星’，可以算得上是銀河的控制者，但即便是作為其中佼佼者的我——”他毫不掩飾地吹噓了一句自己，接著語調(diào)就急轉(zhuǎn)直下：“——也沒見過‘它’真正的模樣?！?/br>
    雷廷臉色肅然。

    是的，他早就感覺到了，‘銀星’表現(xiàn)出的戰(zhàn)力，完全配不上他們強大的影響力。

    原本他還為此而困惑過，甚至試圖結(jié)合外界所有條件分析可能的原因，但未果……因為相關(guān)條件實在無法組成邏輯鏈。

    不過，如果‘銀星’背后其實有另一股力量控制，而那股力量才是一切的主使者……這就能解釋了。

    雷廷茅塞頓開，但心下卻也同時疑慮叢生。

    從‘上一次’到這一次，他學會了所有星際戰(zhàn)爭與民生經(jīng)營所需的知識，他懂得怎樣在短時間內(nèi)將一艘民用星艦改造成軍用后勤艦，他明白怎么做才能讓自己控制眼前的一切……他甚至已經(jīng)隱約觸碰到了更深層次的物質(zhì)cao縱，只是距離那樣神一般的力量，他眼前還隔著一層幕布，而他現(xiàn)在并沒有太大的動力去扯開它，窺見后頭更高水平超能力的真實。

    ——于常人而言艱難至極的等級擢升，在雷廷眼中卻只是輕飄飄跨過一個坎的事兒——這就是‘解限體’真正可怕的地方。

    但即便是這樣，即便一直懷疑，以雷廷的強大程度，他也從沒能找到過關(guān)于銀河之中那個‘它’的一絲一毫蹤跡。

    如此，他至少能保證，物質(zhì)界的銀河，應該不存在太多對方的觸手。

    但這也讓他不由得懷疑起了一些非物質(zhì)的東西——在數(shù)千年后的銀河領(lǐng)域‘靈之底’已經(jīng)被他搜查了個底朝天的前提下，他再次將懷疑的目光轉(zhuǎn)向了人工網(wǎng)絡這東西。

    技術(shù)是具有統(tǒng)一性的，如果‘它’真的從一開始就控制著銀河，從研發(fā)期間就開始影響各文明內(nèi)網(wǎng)的底層邏輯以方便‘它’自己的訪問，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發(fā)生的事……

    ……但是，現(xiàn)在問題來了。

    為什么‘火酒’，從來沒提出過這些東西？

    雷廷臉色逐漸變得更加嚴肅起來。

    他可以確定‘火酒’沒有背叛銀河，于是這一切就顯得更詭譎難辨了：科塔雷斯知道的信息，‘火酒’難道會不知道？難道是它不能說？不……就算是不能說，它難道連暗示都不會嗎？還是說，它時時刻刻都處于被那個‘cao縱銀河的幕后黑手’嚴密監(jiān)控的狀態(tài)，只能謹言慎行？

    可是‘上一次’的最后，銀河都炸成花了，那玩意兒怎么也沒出來呢？

    要知道，能力到了那個水平的存在，無論本體是以怎樣的形態(tài)存在，獲得一具身體都不算難事。

    而他本人可是在時空的夾縫之間被固定了足足四百年，期間他的精神力一直在掃描銀河全境并搜尋幸存者痕跡。

    可四百年過去了，連爆炸的余波都未曾有散去分毫的傾向……他愛的一切和愛他的一切都死去了，伊文海勒只是其中之一。

    而他只能在撕裂萬物的高溫能量風暴與群星注視之下，以意志力忽略自身的痛苦，逼迫自己不能沉浸于往日幻夢之中，無限而無望的搜尋一個幸存的可能性。

    雷廷不由得閉了閉眼。

    他心跳平靜，血壓穩(wěn)定，沒人能看出這一瞬間他腦海中流過了多少信息，又有多少懷疑在其中成型。

    幾乎緊貼著他的伊文海勒忽然動動手指，碰了碰他的手背。

    雷廷的手指順著他骨節(jié)分明的指縫滑開，反手握住他的手，兩人黃金打造的飾品搖晃著碰撞，發(fā)出清脆悅耳的響聲。

    科塔雷斯沒有注意他們。

    他隔空點了點‘死者’的最后一部分——那是一只眼睛，美麗的眼睛。

    美麗的表象，沒有內(nèi)里結(jié)構(gòu)支撐的眼睛。

    “再看看她吧……”他的語氣有些悵惘：“……再讓她看看你們?！?/br>
    雷廷暫時拋開了雜亂思緒，他掃了科塔雷斯一眼，快速重新評估了對方，最終確定對方至少現(xiàn)在還是可信的。

    因此，他也看向了那只眼睛。

    他看到它在注視自己，還有伊文海勒。只是一眼，只有一眼。

    ……

    ……它破碎了。

    白潤如玉的無翼雕像徹底誕生于世，在‘死者’平淡的死去時，一個新個體誕生了。

    在誕生的那一刻，它擁有了自己的名字。

    “……‘愛世人（love people）’……”伊文海勒呢喃著，念出了那個名字，“……我明白了。

    “生命要先懂得死，才能懂得愛……”

    ——但相比必然到來的‘死’，他更要去想想，要怎么‘愛’。

    因此，‘愛世人’誕生了，在人類即將開始被引導著走上另一條道路的時候。

    那個作為祂名字的詞組，浸透了猩紅的混亂與熱愛，毫無理……

    ——凈白雕像慢慢睜開雙眼，血淚從中涌溢而出。

    祂寧靜地微笑起來，目光甜蜜而柔和，又帶著濃厚的悲傷。

    在誕生之后，‘愛世人’的第一個動作，是俯身下來，伸出潔白無瑕的龐大手指，輕輕觸碰了兩個未來旅客的臉頰。

    “初次見面，你們好，來自遙遠未來的孩子，”祂的聲音清晰而溫柔，“我是……‘愛世人’。”

    ……理……理性？

    兩人瞳孔地震。

    第269章

    ‘愛世人’，有理性？

    這兩個詞組放在一起的效果簡直荒謬，堪稱一種魔幻主義。雷廷一時間都看得呆了，伊文海勒也是。

    兩人呆呆地仰頭，和‘愛人’對視。

    白玉般的巍峨身軀垂首，初臨此世的巨神‘聲音’中性柔和，帶著沉靜的理性與寬宏，如風云流淌，回蕩在兩人的感知中。

    “……‘愛世人’？”

    伊文海勒喃喃著，在巨神俯身用那雙血湖般的眼睛注視他的時候，他好像想往后退一步，最終卻是往前進了一步。

    “我了解的你……不是這樣。”他說，雷廷知道他一定想到了其它什么——因為雷廷也想到了：“那個你更加……”

    “瘋狂?！薄異廴恕p聲道：“我知道……”

    “你知道？”雷廷皺眉。他為這句話里的信息量而驚訝：如果‘愛人’從一開始就知道以后的自己會變成那樣一副……超級情緒疾病集合體的樣子，祂為什么要放任自己變成那樣？

    未發(fā)生的未來是無限的，難道祂真的沒有改變的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