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虞沛”。

    她蹲在他面前，雙手抱著膝，直勾勾地望著他。

    “沈師兄，不要聽那些罵語了，咱倆一起走好嗎？”

    走？

    該往何處去？

    “虞沛”擺出平常那副面無表情的樣，說出的話卻像是浸了糖水的蜜棗，誘得人沉溺其中。

    “沈師兄，我們可以一道去學(xué)宮。學(xué)宮里很好玩兒，再沒人逼著你挑起兄長的擔(dān)子，站在一雙弟妹面前，是嗎？”

    見他不說話，她繼續(xù)道：“師兄，你才不過二十歲，并沒有比他們多看幾年世間的光景，何故總要像長輩那樣。與我一起走罷，等離開學(xué)宮，咱們可以挑一處清靜地安家。”

    “安家……”沈仲嶼抬眸，面前搖來晃去的沈宅陷入一瞬的安定，但很快又開始扭曲變形。

    “是，安家。沈師兄，我們可以結(jié)成道侶——你也喜歡我，是不是？”說著，“虞沛”伸過手，似是想要拉他的腕。

    但沈仲嶼忽踉蹌起身，語調(diào)輕快：“你可知天底下什么妖最不喜揮霍無度？”

    虞沛一怔，愣愣搖頭。

    “是蠶妖?！鄙蛑賻Z笑道，“因?yàn)樗麄儜T會結(jié)繭。”

    “虞沛”像聽不懂似的，跟著他站起，又要去拉他的手。

    “師兄，我——”

    “天下又有何物最愛構(gòu)陷傷人？”

    “沈師兄——”

    “是魔物邪祟?！?/br>
    沈仲嶼抬手，手作劍指按在她額前，笑瞇瞇看著她。

    “妖神？又或是見不得人的邪物——”他嘆笑一聲，“你實(shí)在冒犯了我?guī)熋茫草p薄了仲嶼的一片真心?！?/br>
    話落，他指尖凝出一柄箭矢，徑直刺破眼前人的額心。

    那化作“虞沛”的心魔登時散作霧氣。

    茫茫然間，沈仲嶼又記起父親是如何教他射箭。

    “仲嶼，仲嶼，再多試兩次?！备叽蟮哪腥宋兆∷氖郑_弓弦，“無論箭準(zhǔn)與否，都要送出去?！?/br>
    而如今，那支被他送出的箭矢并未停下，徑直穿透沈宅半敞的大門，將那道道親眷的身影穿透打散。

    周身死寂一片，再聽不著丁點(diǎn)人聲。

    沈仲嶼雙手抄袖，看著搖搖欲墜的沈府。

    “成了這般模樣，何處還能住人，讓老鼠來打兩處洞么？”

    似是想到那場面，他放聲大笑。

    “仲嶼，若真能棲居鼠xue也算得你厲害。”

    話落，他轉(zhuǎn)身而去，身影逐漸消失在溟濛冷霧間。

    第92章

    ◎她朝那深不見底的洞黑躍跳而去。◎

    沈仲嶼剛醒, 就看見虞沛和燭玉兩人挨坐在對面，正嘀咕著什么。

    虞沛聽見響動，抬了眼簾。許是因?yàn)闋T火映照, 她的眸子瞧著很亮。

    “沈師兄！”她的語氣難得輕快，“我就知道你能醒！接下來等著姜師姐醒就行了?！?/br>
    姜鳶……

    沈仲嶼移過視線, 掃了眼趴在左側(cè)熟睡的姜鳶。

    她看起來神情平和, 不像是陷入夢魘的樣子。

    虞沛還想問問他的心魔是什么，銀闌便回來了, 還帶回了面如菜色的唐管家。

    一進(jìn)門，唐管家就撲跪在地，求饒道：“各位仙家，那邪物作孽不關(guān)我事，不關(guān)我事??！”

    虞沛：“不關(guān)你事, 你跑什么？”

    “這……我……”唐管家吞吞吐吐，終道, “那邪物很久之前就失控了?！?/br>
    同天底下大多數(shù)半妖一樣，唐城主的妖力起初也不算深厚。

    他的母親是貓妖，比起妖族，更喜歡在人界玩樂。后來年歲漸長，與一個教書先生成了親, 兩年后生得一子, 便是唐城主。

    唐城主剛生下來時和人族幼兒沒什么區(qū)別，直到三歲那年, 他被他爹送進(jìn)學(xué)堂。他生性好動, 不愛聽什么文縐縐的字詞, 常慫恿著玩伴一起逃課。有回從學(xué)堂院墻上跳下去時, 他竟甩出一條長尾巴, 嚇得同伴嚎啕大哭。

    他爹也被嚇得夠嗆，以為自家孩兒是鬼上身，周遭大大小小的修士請了數(shù)十個，最后才知道自個兒是與妖怪結(jié)親，生了個非人非妖的小娃娃。

    這教書先生對妻算得情深，知曉她是妖后何話也沒說，反趕走了揚(yáng)言要捉妖的修士，又見兒子不懂得如何化形，便帶著妻兒搬去了深山野林，唯恐閑言碎語傷了妻兒。

    在深山里住著的十多年里，唐城主沒事就愛跑到山上一處野廟里玩。

    廟里供著尊近似人形的小石像，他對那腦袋大小的小石像沒興趣，只覺得另一件事很是稀奇——明明是一處荒敗野廟，卻總有人來磕頭許愿，還個個虔誠。

    看得久了，他便生出些別的心思。

    有回來了個腿腳不好的婆婆，抱著個瘸腿的小姑娘，對著石像拜了又拜，為親孫孫兒求安康祈平安。

    唐城主躲在神龕后頭聽著，那會兒他已經(jīng)跟著娘修煉許久，不僅懂得如何化形，還學(xué)得了一些妖術(shù)。聽那老婆婆拜了半天，他總覺得是拜到了自個兒身上，便順手掐了個妖訣。最后雖沒能治好那小姑娘的腿，但至少能跛著腳走路了。

    那老婆婆大喜過望，又來還了兩回愿。等她還愿時，躲在神龕后頭的唐城主親眼看見，那尊蒙灰的小石像竟發(fā)出微弱的光，最后這微茫落到了他身上。

    僅此一次，他的妖力就進(jìn)了一階。

    這往后唐城主又試了許多回，慢慢琢磨出門道。

    人許愿時，常習(xí)慣性地幻想如愿時的場景，這種暗示會將實(shí)現(xiàn)愿望的能力賦予“神像”。而賦予神像的“念力”，便是他修煉的最好食物。

    但他娘并不認(rèn)可這種修煉方式，為此爭論過無數(shù)回，最終唐城主離家出走，偶然間入了黃粱城。因妖力深厚，老城主離世后，他繼承了城主之位，并在山上修筑了妖神廟，供奉起妖神像。

    唐管家趴伏在地，聲音打顫。

    “妖神像修建起來的頭幾年，來祈愿的人也少，不過因?yàn)楦裢忪`驗(yàn)，一傳十十傳百，祈愿的人也越來越多。

    “頭回發(fā)生意外是在前年。有一位愿主照常許了愿，大人從神像上吸取念力時，右臂竟被腐蝕出一道傷口。大人猜是妄念太多，促使神像化靈，便想了法子‘問神’，后來才知曉神像當(dāng)真化出了靈。但念力里多有邪瘴，根本沒法使用，所以……大人就另找了吸收念力的法子?！?/br>
    說到這兒，他忽地住聲。

    銀闌神情冷厲：“接著說?！?/br>
    唐管家打了個寒噤，磕巴著往下道——

    “就是……妖月樓里的半妖都沒什么妖力，也無親眷牽掛，正好、正好拿來做凈化邪瘴的容器。他造出了黃粱枕，再由那邪物剔下半妖的血rou，塞進(jìn)黃粱枕里。如此，愿主靠著枕頭如愿，大人也能吸收到干凈的念力。

    “但上回來的那批人全都消失不見，唐大人發(fā)覺不對，就往山上去了一趟，回來時就受了重傷。緊接著又寫了封信，讓我寄去天域，再往后就閉關(guān)不出了。我……我與那邪物真沒什么干系，我——”

    “荒唐！”銀闌怒道，“知情不舉，你等害人不淺！”

    話落，一道妖息飛出，掐緊了唐管家的脖子，硬生生將他提起。

    唐管家被拎至半空，不住掙扎著。

    “大……大人，仙家……饒命！”

    話音剛落，外面就傳出聲巨響，還有震天撼地的嘶吼。

    銀闌快步走過，開門。

    血紅的天光籠罩了整片大地，從那高低不一的屋脊線上，陡然闖出一頭足有半山高的怪物，片刻就摧毀了好幾幢房屋。

    那怪物渾身的rou像盤虬的樹枝一樣擠成一堆，龐大的身軀上竟長著二三十張人臉，此刻正大張著嘴驚恐嘶叫著，看得人汗毛倒豎。

    沈管家先是嚇了一跳，隨即看見怪物的脖頸上勒著條紅繩，上面還掛著個玉墜子，幾近崩斷。

    他這才仔細(xì)打量起那怪物的面龐，還有布在身上的二十多張人臉。

    半晌，趕在燭玉他們出門前，他忽顫聲道：“這怪物……瞧著好似有些面熟?！?/br>
    “覺得面熟還是面生，你過去嘗嘗不就知道了?！鄙蛑賻Z笑道。

    沈管家脊背泛冷。

    這看起來脾氣最好的仙家竟是個嘴最毒的。

    他斟酌著說：“它好像就是那失蹤的愿主?！?/br>
    虞沛?zhèn)软此骸按_定嗎？”

    沈管家又仔細(xì)打量一陣。

    “確定，千真萬確！還有那些個人臉，都是他雇來的修士。我雖記不全，但其中幾個也還是有印象。只是……”

    他看著那頭橫沖直撞的巨大怪物，一陣惡寒。

    “頭回見他還是個骨瘦如柴的小伙子，修為也不高，怎會變成這副模樣？”

    “這些話之后再說?！便y闌手持長戟，看向沈仲嶼，“你在這里照看他們，燭玉和銀——虞沛隨我去?！?/br>
    沈仲嶼應(yīng)好，順手揪過也想往外跑的唐管家。

    虞沛跟在銀闌身后出了門，沒走兩步，忽瞧見一道瘦長身影從右側(cè)回廊閃過。

    細(xì)看之下，竟是伏訣。

    她頓住，眼神始終落在那疾行的身影上。

    “阿兄，我看見帶路的半妖了。你和燭玉去對付那怪物，我想再往山上走一趟。”

    他們仨在外游歷時，分頭行動是常有的事。如今他們都未被邪瘴影響，想來那邪物的修為遠(yuǎn)在他們之下。由是，銀闌并未多想：“好，萬事小心?！?/br>
    燭玉意欲跟上：“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銀闌側(cè)身作擋，“如今邪瘴滿城，你留下清理邪瘴?！?/br>
    想到已快近子時，燭玉不耐擰眉：“讓開！”

    “你當(dāng)分得清緩急。”銀闌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