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待歸人 第166節(jié)
秦知律吐出的氣噴在安隅耳后,刺激得那個陳年的疤痕癢癢的。 安隅脊背發(fā)涼,“您已經(jīng)確定……” “差不多,真正讓我下決心的是在教團活動室里——他是一個軍人,不該忘記自己不久前曾親手擦干凈了溫德的血。他來活動室是找我們匯報異常的,采集廠的異象恐怖如此,他卻急著先跪地擦干凈了那些血跡,又將沾著我鮮血的抹布違規(guī)直接揣進口袋?!?/br> 安隅緩緩轉(zhuǎn)過頭,看著窗外呼嘯的霜雪,“可他拿到了那么多養(yǎng)料,霜雪卻沒有變強……” “或許是他很隱忍,也或許是我全部猜錯了?!鼻刂傻种灿绲募绨蛴昧擞昧?,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會等到今夜。” 安隅道:“如果那時霜雪仍然沒有變強……” “如果仍然沒有。很遺憾,你會看到我濫殺無辜?!?/br> “寧可錯殺?!鼻刂烧Z氣更沉,“因為我們輸不起這一步?!?/br> 窗外的霜雪呼呼地灌進來,潑灑在安隅的側(cè)臉上,他在冰冷中打了個寒戰(zhàn),許久,那雙金眸在風(fēng)霜中凝縮,他輕輕頷首:“好。那么長官,請讓我來?!?/br> “不需要。”秦知律用蒼涼的手指輕輕撫摸過他耳后那枚舊疤。 “告訴你一個秘密?!彼谒叺吐暤溃骸笆鶜q那年,我先后感知到了父親和母親的基因熵變動,第一時間清除了他們?!?/br> “我在您的記憶里見過?!卑灿缯f,“后來證實他們確實處于隱匿畸變期,秦錚將軍基因熵是25,唐如夫人是20,還有您的meimei——只有12?!?/br> “嗯。” 窗外風(fēng)聲呼嘯,秦知律落在安隅身后的聲音更輕了,像是被風(fēng)送進安隅的耳朵。 “但我那時其實沒察覺到知詩的基因熵異?!?2,太初期了,沒人能察覺到。” “我只是覺得,她極有可能處于隱匿畸變期,我賭她已經(jīng)畸變。” 安隅后背猛地一僵,他倏然扭過頭,卻見那雙眸徹底暗沉下去,像悲傷而難測的黑海。 “我了解知詩,變成怪物會讓她比死更痛苦,她的精神會為此毀滅,她會痛恨自己,也會痛恨我?!?/br> “所以,那也是我輸不起的一步。” “我寧可錯殺?!?/br> 作者有話說: 【碎雪片】秦知律(2/4)不可清白 沒有人愿意沾染罪惡。 沒有人想要殺戮無辜。 人人都渴望一生輕松,只是很多時候別無選擇。 我也曾問過,能否清白行走。 可惜命運說,不可。 第93章 95區(qū)重現(xiàn)·93 秦知律說出“寧可錯殺”時, 眸中黯色消退,只剩下堅定。 那道呼吸猶在安隅耳畔,安隅近距離凝視他的眸。在這一刻, 他忽然覺得自己走入了長官的內(nèi)心,秦知律一生被施加的苦痛,如果沒有這樣的堅定是走不下去的。那些冷酷與漠然, 癡癡的信仰和自我犧牲,都是命中注定。 “長官?!彼麩o意識地握住那只手。這會兒皮手套剛好戴在他的手上, 他隔著皮革撫摸過秦知律的手指和掌心, “您并沒有任何把握,成為混亂反應(yīng)的核心就能主導(dǎo)反應(yīng)方向, 是嗎?” 秦知律的神情在黑暗中顯得有些柔和, “當(dāng)只有一線生機擺在面前,沒有任何把握也要去試,因為我別無選擇?!彼f著,目光落在安隅的手上,低聲道:“手套還給我吧,你戴有點大,回去后讓商店為你訂做幾副?!?/br> 安隅卻搖頭, “回去再還給您吧,這里實在很冷?!?/br> 秦知律抬手揉亂了他一頭本就亂蓬的白發(fā), “99區(qū)的超畸體了解你的弱點, 這讓你很沒安全感吧?!?/br> “嗯……”安隅一下一下地輕輕點頭,視線落在秦知律腰間的槍套上,“您可以把配槍也給我嗎?” 秦知律驚訝, 手摸上槍把, “倒不是不行, 但你敢開槍嗎?” “不敢?!卑灿缯\實搖頭,“但多一件遠(yuǎn)程武器在身上,會覺得安全點。” 秦知律忍不住笑了,他利落地翻開槍套,把槍插進安隅腰間,輕聲念道:“長官的風(fēng)衣,長官的手套,長官的配刀和配槍。不知不覺,我一身家當(dāng)都成你的了?!?/br> 他看著窗外的霜雪,又喃喃自語道:“或許也正該如此?!?/br> 卡奧斯正在外面和西耶那道歉,他語氣低落,直言父親的失蹤和隨時會被超畸體精神cao控的事實讓他心力交瘁。蔣梟懶得攪合他們的人際關(guān)系,替安隅和秦知律盛了面端進來。 秦知律起身道:“我出去吃?!?/br> 蔣梟目露驚訝,又看向安隅,“您也要一起嗎?” 安隅搖頭,獨自坐在里屋的墻角捧著碗吃面。蔣梟給他盛得很滿,埋頭喝湯時,面湯上淺淺地映著他的金眸。身邊人都說他比剛來尖塔時眼神變了許多,可此刻那雙眼睛好像還和當(dāng)年在貧民窟時沒什么兩樣,凌秋說,美麗而無神,仿佛自出生起就忘記了很多東西。 安隅忽然心里一顫。 霜雪從旁邊的小窗格中吹進來,落進面碗,他沒來由地忽然想起《眠于深淵》最后幾句。 “祂忘記自己的龐大,赴死而重演。 深淵以此,聲聲呼喚,喚祂蘇醒。 與祂們重新交匯?!?/br> 安隅無意識地呢喃出聲,一道黑影忽然籠在面湯上,他抬頭望向窗外——一只烏鴉站在窗格上,烏黑的背羽壓滿了霜,就連眼瞼都被壓得幾乎睜不開,只從一條縫中用那雙精明又昏朽的鴉眼瞪著他。 安隅測了它的基因熵。這只是一只尋常的快凍死的鳥。于是他把它捉了進來,用筷子隨意挑兩根面條放在它面前。 烏鴉不肯吃,只是站在地上瞪著安隅。安隅也不再理睬,疲倦地縮進墻角閉上了眼。 不久前那次死亡的記憶揮之不去,反復(fù)消耗著他的精神——空曠的活動室里,高大的獵人身影從雕柱上欺身而下,明晃晃的利斧迎頭直劈,冷刃切開頭皮、剁碎顱骨……而他在瀕死那刻涌出激憤,想要奪斧反殺的執(zhí)念也在回憶的沖刷中愈發(fā)鮮明。 反復(fù)回憶中,對死亡的后怕逐漸淡去,但那種遭到殺戮的屈辱卻在記憶中愈發(fā)強烈。 安隅倏然睜開眼。 “赴死而重演?!彼⒅鵀貘f低聲道:“也許時間倒流和當(dāng)初的空間折疊一樣,在我完全掌握之前,它只能被動觸發(fā)。觸發(fā)條件是瀕死,或者,是既定死亡。” 他喃喃地對著烏鴉說話,烏鴉毫無回應(yīng),反而有些嘲諷和悲憫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瘋子。 安隅沉嘆一聲,又把頭埋回臂彎。 這是一個無法通過反復(fù)訓(xùn)練來獲取的能力。一旦賭錯,萬劫不復(fù)。 沒吃完的半碗面湯逐漸凝固,面香味淡了,只有耳邊風(fēng)雪聲愈發(fā)喧囂…… 安隅獨自離開了安全屋。 外面一片漆黑,他罩上兜帽,讓自己隱匿在風(fēng)雪中,一路低頭疾行。余光里,街道上零散地出現(xiàn)了一些99區(qū)居民,他們笑著貼上墻柱、趴伏于地,逐漸與周圍的一切交融。99區(qū)正無聲地迅速走向混亂,從這些小的混亂反應(yīng)開始,逐漸連成片、連成網(wǎng)……安隅行至一半回過頭,身后所有的房屋都已扭曲,和大地長到一起,而大地盡頭不再是清晰的地平線,它與天空接壤,錯亂的空間感讓人頭痛欲裂。 安隅加快腳步,安全屋離教團活動室不遠(yuǎn),警戒線還拉著,但秦知律要求駐守冰棺的軍人已經(jīng)不翼而飛。那具人形冰棺散發(fā)的金色光暈在夜里更加奪目,冰層中詭秘的紅色依舊在靜謐流淌,看起來比白天更豐沛濃郁了。 那代表99區(qū)的混亂在加劇,或許,這個世界的混亂在加劇。 觸碰冰棺者,會被吞噬。 直視冰棺者,血崩而亡。 這具冰棺如同一位不容探討的古神,但又似乎只是當(dāng)年神秘降臨時遺留下的一個符號。 安隅深吸一口氣,伸手試探著觸碰上去——意外地,手指碰到冰層,卻沒感到任何疼痛,他徑直將手伸了進去,融到冰層內(nèi)部,觸碰到那些流竄的紅色。 紅色暗流頓時爆裂般向兩邊退開。 安隅忽然想起53區(qū)那些被爆體的畸種——也許秦知律是對的,他確實克制混亂,不僅是生物畸種,他克制一切混亂。越是混亂度高的東西,對他就越敏感和恐懼。 他回過神來,紅色暗流還在涌動,像要從冰層里逃竄而出。人形冰棺的金色光暈忽然開始流轉(zhuǎn),沿著輪廓,好似遵循某種嚴(yán)密而規(guī)整的軌跡,將紅色暗流牢牢地封鎖其中。 這個畫面很熟悉,安隅覺得一定在哪見過。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些流轉(zhuǎn)的光暈,光暈打著小小的圈流轉(zhuǎn),轉(zhuǎn)過一圈后向下,再轉(zhuǎn)下一圈,就像沿著傳送帶上的齒輪。 齒輪。 呼嘯的風(fēng)雪和大地震感猛地把意識拉回,安隅一下子睜大眼,房間里只有他自己,但霜雪幾乎已經(jīng)要把這間屋子鋪滿了,只在他周圍留下一小片空地。剛才那只烏鴉也已不見蹤影,地上留下一根孤零零的黑色羽毛。終端時間顯示竟然已經(jīng)過去了七八個小時,現(xiàn)在是03:05。 竟然是夢嗎。 他明明很少做夢,也已經(jīng)很久沒像剛才這樣無知無覺地沉睡過去了。 轟隆巨響! 外面巨大的氣浪把堵住門的霜雪破開,但緊接著,源源不斷的霜雪從小窗格外瘋狂涌入,瞬間又將門堵住。不過轉(zhuǎn)眼間,這屋子已經(jīng)被冰霜塞滿,重重霜雪將安隅困在方寸間,舉步維艱。 安隅忽然明白了過來,立即接通隊內(nèi)語音,“長官?” 頻道通了,但秦知律沒有回應(yīng),耳機里充滿嘈雜,呼嘯的風(fēng)號、燃燒的噼啪聲、詭秘難以言喻的吞噬融聚聲交織在一起,其中依稀還有一道粗重的喘息。 安隅金眸凝縮,“蔣梟!” 漫長的幾秒種后,蔣梟終于喘息著回道:“在……是卡奧斯,西耶那已經(jīng)被吞了,您不要出來,您……” “把門打開!”安隅喝道。 蔣梟喘著粗氣,“破不開的,我試過了,霜雪太大了,他存心把您隔離開……” 安隅接通了外面的作戰(zhàn)記錄儀,畫面劇烈顛簸,屋外已經(jīng)沒有街道可言,漫天的冰霜和房屋擠壓凝聚在一起,數(shù)不清的人類肢體和眼球混雜其中,空中呼嘯的冰霜還在源源不斷地加入反應(yīng),那座反應(yīng)堆如同一座斑斕凝固的龍卷風(fēng),矗立在天地之間,并沿著大地緩緩向外蔓延。 蔣梟表達(dá)了北極柳的基因,將根深扎地下,才勉強不被霜雪卷走,然而他扎根的大地也已經(jīng)開始龜裂,向反應(yīng)中心融聚…… 安隅用隊長權(quán)限獲取了蔣梟記錄儀的cao縱權(quán),讓那枚機械球避開風(fēng)浪的吸引,繞著反應(yīng)中心瘋狂尋找,終于找到了秦知律。 秦知律此刻就站在和蔣梟相反的反應(yīng)堆的另一邊,他腳下的地面已經(jīng)融聚到反應(yīng)堆里去,就連他的腳好像也已經(jīng)長在了那塊地面上。那座斑斕詭譎的旋渦有如一只巨大的猛獸,已經(jīng)在他面前張開血盆大口,但他卻一動不動,也不曾表達(dá)任何基因,只是以人類之軀矗立于地面,仰頭凝視著反應(yīng)堆。 記錄儀向上旋轉(zhuǎn),在已經(jīng)滔天的反應(yīng)堆中心,安隅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是西耶那,那雙眼中溢滿淚水,再向上,則是一雙巨大而瘋狂的紅眸——卡奧斯的眼神已經(jīng)不像他了,或者說,他終于褪去了偽裝。 蔣梟在頻道里氣喘道:“不知道卡奧斯和西耶那說了什么,我在睡夢中被吵醒時,西耶那已經(jīng)用自己感染了卡奧斯,律出手晚了一步,混亂反應(yīng)即刻開始,西耶那主動沒入了反應(yīng)中,可她沒能像預(yù)料般那樣控制反應(yīng),現(xiàn)在反應(yīng)中心仍然是卡奧斯……” 秦知律打斷了他,“因為她還不夠強大,不夠堅定?!?/br> 他的聲音在怒號的風(fēng)雪中沉穩(wěn)如舊,鏡頭里,西耶那眼中滴出幾顆淚,猩紅如血,從高空墜落,但很快就重新融回了反應(yīng)旋渦中。 “他是怎么騙你的……”秦知律低語道:“聲稱擔(dān)心自己被超畸體控制畸變,讓你先感染他?” 西耶那已經(jīng)不會回答,那雙英氣的眸在混亂反應(yīng)中狂暴地掙扎,但轉(zhuǎn)瞬便被旋渦吞沒,消失在一簇簇斑斕難辨的物質(zhì)中,再不可尋。 蔣梟絕望道:“不管她為什么讓卡奧斯獲取了基因,律,我們先撤退吧!讓主城發(fā)送熱武器來,徹底把這里蕩平!” “蕩不平的?!鼻刂烧驹陲L(fēng)暴面前,抬頭錯目不眨地直視高空中卡奧斯的眼睛,如同凝視風(fēng)暴中心。 “如果熱武器真能解決問題,95區(qū)的遺禍就不會深埋地下,又爬到99區(qū)來?!彼nD片刻,說道:“或許解決災(zāi)厄的唯一方法,就是讓它回歸源頭,而災(zāi)厄之源終將選擇自我滅亡?!?/br> 他說著便向前走了一步,看著那雙高空中愈發(fā)龐大而瘋狂的紅眸,“你覺得,我們誰能奪得反應(yīng)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