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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難當 第6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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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見祀目光往下一瞥。

    “……”賀子裕心中頓時憋了口氣,上來容易下去難?!俺鋈?。”

    秦見祀聞言,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不存在的灰,沉穩(wěn)拱手道:“臣去暖閣,陛下多保重。”

    秦見祀像是也真惱火了,頭也不回地踏出了寢殿的門。賀子裕張望了半天,還得自己去把門重新帶上。

    他腳踢著長巾去,擦干凈了書桌下濕漉的一灘痕跡,又慢悠悠解開了身上的龍袍,扶著柱子站在銅鏡前,轉(zhuǎn)過頭努力打量后背上的萬里江山圖。

    墨色暈染,瘦削脊背與窄實的腰身,并著微聳的臀,秦見祀畫山是山,畫水是水,腰窩處是盈盈一潭清泉。

    真讓秦見祀知道自己想看,那廝又得嘚瑟,所以賀子裕不得不找個理由支開他去。

    “畫得還怪好看?!?/br>
    賀子裕嘟囔了聲,看完重新披上寢衣,就上榻睡去。

    今夜總算無人與他共擠一張大床,管他秦見祀生不生氣,明日的事且明日再說。

    睡到半夜四圍靜謐,冬夜里頭鳥聲也無,風聲輕推著窗子響,吱呀一聲門又被打開。

    堂堂攝政王也當了一回花下賊,秦見祀觀察了會兒,床上的人呼吸平穩(wěn)綿長,于是他掀開被子,從容地躺了進去。

    賀子裕還在睡夢中,被人往里推了推。“睡進去點?!?/br>
    迷迷糊糊的,賀子裕倒也真聽著往里睡去了,臂彎架上身子,抱得美人歸的攝政王心滿意足。

    ·

    第二日起來,賀子裕睡醒看見旁邊空了的位置,摸了摸還有余溫。

    他起身來,掀起長發(fā),又朝銅鏡照了照身上的水墨畫,隨后才披上里衣來,喚人洗漱更衣。

    御膳房上了幾樣吃食,都是宮外才有的味道,想也知道是誰準備,恐怕秦見祀真以為昨晚做得過火讓他生氣,如今卻是在賠禮道歉。

    “死要面子活受罪?!辟R子裕喝了口豆腐花,筷尖點上小籠包。

    飯后,他就召來了楚非。

    .

    年關(guān)將近,宮里宮外要準備許多,俱是熱鬧,紅漆的馬車咕嚕嚕出了宮門,守門的人見是楚統(tǒng)領(lǐng)親自駕馬,便也沒有上來盤查。

    一路上街道熙熙攘攘,鞭炮聲不絕于耳,到處都是孩童的嬉戲聲,比起前幾次出宮都要來得熱鬧,趕車的人卻不是去攝政王府,而是駕去了城西的宅院。

    那些個宮里伺候的宦官,攢點錢都會在城西置辦宅院,換班后從宮里出來就住在這里,說起來賀子裕一直想來看看王總管,這位大半輩子都在伺候天家的老人,如今卻是走到了盡頭。

    但是賀子裕又愧疚,羞于看見王孝繼的目光,那雙眼中充滿了歲月的沉淀與看透一切的明晰,讓他總覺得對不起王孝繼,也對不起小皇帝。

    “吱呀”,門被輕輕推開了,屋里彌漫著獨屬于老人的腐朽般的氣息,和淡淡的草藥味道。

    滄桑虛弱的聲音從屏風內(nèi)傳出,“卓子,去看看……是誰來啦?”

    賀子裕緩緩踏入其中,隨即是碗勺暫時被擱置的聲音,侍疾的小卓子匆匆跑了出來,瞧見賀子裕以后一愣,隨即猛然跪下行禮。

    “陛、陛下!”

    砰一聲,屏風內(nèi)傳來了碗勺被打翻的響聲,小卓子顧不得禮數(shù)又跑了進去,無人阻攔,賀子裕逐漸走到屏風前,眉頭猶豫著邁過了那一步。

    屏風內(nèi),躺在床上的王孝繼像是一下子滄桑了許多,頭發(fā)全白了,賀子??匆娝麜r險些就要認不出,可是那雙緊緊盯著自己的眼滲著淚,卻又像極了在祭壇那天的王總管。

    唇瓣顫動著努力吐出聲來,敲打在心間,恍然間像也有人這般之時,喊了他的名字。

    “殿下……”

    第73章 為殿下而來

    “陛下怎么來了……”王總管撐著手想要起來,小卓子要來幫扶,他卻只揮揮手,嗬嗬喘著氣。

    “朕聽聞你病了,來看看你?!辟R子裕在床旁坐下,撿起傾倒了的碗?!澳阍趺?,病成這個樣子?”

    “病來如山倒,蒙陛下掛念,怕是……咳咳,挺不過這個冬天啦?!?/br>
    王總管靠上床頭,虛弱又慈祥地看著賀子裕,企圖從他身上找尋出一星半點影子,沒找到也就明白過來,自己要等的人是回不來了。

    “師父,別那么說,您近來不是覺著好多了嗎?”小卓子低下頭,掖了掖被角。

    手背被拍了拍,王孝繼平靜地搖了搖頭,小卓子就明白地退下了。他臨走前又拉開床帳,關(guān)上通風的窗子。

    隨著腳步聲遠去,屋子內(nèi)一下就安靜下來,賀子裕垂眸不語。

    “聽聞陛下都已經(jīng)親政了……”

    “是?!?/br>
    “陛下好呀,”王孝繼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如今陛下還能記得奴才,還能來看奴才,奴才就已經(jīng)是幾世得來的恩典了?!?/br>
    賀子裕心間像酸酸脹脹的,說不出話來。

    這一年光景,守在他身邊最久的不是秦見祀,而是藏在玉玨里的小皇帝,和殿門外聽差的王孝繼。

    賀子裕依稀記得他剛來到這世間的時候,秦見祀要殺他,是那時的王孝繼站出來顫著嗓子質(zhì)問弒君,那聲音都被嚇得發(fā)顫,也要堅定地守在他面前。

    那會兒他舉步維艱,連宦官宮婢都要看秦見祀的臉色行事,卻還有王孝繼尊他敬他,處處替他提點周全。

    可一眨眼過去,小皇帝走了,王孝繼已然白發(fā)蒼蒼。原先賀子裕以為自己不會牽掛的人或事,都在一點一滴牽動他的心腸。

    “王孝繼,陪朕過完年三十吧?!辟R子裕搭住他的手,握了一路的手爐,掌心的暖意在這位老人干枯的手背上蔓開,“來的時候,唯有你護著,如今,朕也只能陪你最后一程了。”

    王孝繼抬起頭來,微微愣住。

    ·

    賀子裕從王宅里出來,接王孝繼進宮的馬車就到了院門口,內(nèi)里鋪著絨毯,備了暖爐,絕不讓這位老人有所凍著。

    一個宦官能得在宮中安度晚年,能有御醫(yī)把脈診治是何等大的福分,然而對于賀子裕而言,這也只是他力所能及的一點了。

    “那個小卓子是誰?”賀子裕重新坐上馬車。

    “回稟陛下,是王總管前些年收的徒弟,跟在身邊也有些時候了。”旁邊伺候的宦官回答道。

    “為人如何?”

    “忠孝兩全,王總管病后也無兒女,他就推了宮中的雜事,專心侍奉?!?/br>
    賀子裕微微頷首,“年后,便讓他來朕宮中聽差吧?!?/br>
    “是?!?/br>
    馬蹄嘚嘚地走了,賀子裕靜靜仰靠在軟墊上,摩挲著懷里的手爐,鏤金的花紋帶著點點凸起,已經(jīng)有些淡了溫度,嘆息間呼出白氣來,綿長地散開去。

    忠仆難尋,不知為何,他近些時日總是要想起周朗來。

    同樣也是忠仆,記憶漸漸清晰,可賀子裕反而看不明白,朦朧里周朗的面目神情,同如今的秦見祀竟然是如出一轍,難道說這一世,并非是鬼王歷劫的第一世?

    他卻是不知了。

    賀子裕閉上眼,車輪咕嚕嚕轉(zhuǎn)著,沉入久遠的深淵里。

    當初的事情,也是時候該好好回想一番了。

    ·

    那年,周朗護著他本是四處避難,到處都是起義軍與戰(zhàn)亂,皇位上坐著的人換了幾輪,南北都起了王來,卻有個叫賀啟六的人,帶著一支從偏僻山里一路打到關(guān)中的軍隊,也不稱王稱帝,而是尋到了他。

    “我等誓死效忠大鄭,愿助殿下復國!”賀啟六跪在他面前,他就知道這個人與其他貪圖一時利益的莽夫都不一樣。

    打著匡扶正統(tǒng)的名義,而不急著稱王,如此贏得了民心與前朝舊部支持,也有了討伐叛賊的名頭。

    劉遏從這個人的眼中看到了勃勃野心,可他也不知道,這個人是否能有一統(tǒng)天下、結(jié)束亂世的氣運,他眼見民生凋敝,鬻兒賣女,國破亡的是千千萬萬百姓的家,若他能盡綿薄之力,早日以戰(zhàn)止戰(zhàn)……

    劉遏答應(yīng)了,卻也不得不答應(yīng),身于亂世如浮萍一般,廢太子的身份早就讓他不得自由。于是那天他站在棲身幾年的茅草屋前,一把火點燃了所有,濃煙滾滾的,周朗就陪他靜靜看著。

    “殿下?!?/br>
    “你離開吧,”劉遏轉(zhuǎn)過頭,幾分疲倦,“你再也護不住孤,孤也給不了你什么?!?/br>
    而周朗目光深邃,“屬下不會走?!?/br>
    當初洞xue里的低低吟哦與粗糲手指摩挲而過的觸覺,劉遏早已淡忘,可卻有人捧著這零星交集回憶,日夜思量。

    馬蹄踏泥水,飛濺三兩滴,隱匿多年的廢太子又一次回到疆場之上,拿起刀槍弓箭,他沒有龜縮于營帳之中,而是成了百姓與前朝人士的主心骨,而他所到之處,定然有人為他在前先鋒,在后墊背。

    他殺一人,周朗便殺十人,他受一次傷,周朗就為他受十次百次的傷。

    心之所向,劉遏的身前永遠有那人在廝殺,身后永遠都有那人在追隨,然而劉遏卻從來也不知此事。

    因為他目光所及之處,從來沒有周朗?!?/br>
    直到那次忻川大勝,主帥犒勞三軍,箭簇射入紅靶心中,劉遏痛飲烈酒。

    “殿下,賀某敬你!”賀啟六起身來與他碰碗,“此次大勝,全憑殿下領(lǐng)導有方,才叫我軍勢如破竹!”

    “賀帥謬贊,”劉遏嗓音淡淡,盔甲上血漬未干,“孤所能做,能力有限。若非十萬將士沖鋒陷陣,恐怕不得凱旋?!?/br>
    酒入腸中,辛辣意自五臟六腑濃烈地彌漫開去,劉遏放下碗,斟上,又飲下。

    都說無人能叫這位冷面殿下開顏,即便是大獲全勝亦是不能,赤紅的披風掛在肩頭,白皙面龐上帶著一道淡淡血痕。

    他總是滿腹心思地沉默著,或許是想那從前的雕梁畫棟與街頭的童言笑語。

    劉遏又轉(zhuǎn)頭,看向撕羊腿的賀啟六,這些時日里他從這人眼中看到的除野心以外,還有欽佩與忌憚。

    賀啟六對上他目光,微微一拱手。“殿下,如今可是還有何事叫你憂心?”

    劉遏思忖半餉,放下碗筷,“……明日軍隊入城,不得橫征暴斂,不得欺壓百姓,賀啟六,你可能做到?”

    “殿下所言,也正是賀某心中所想。”

    “那倘若大軍真有攻入都城的那天,孤便會退位讓賢,”劉遏垂眸,“成全于你,民生安泰也系于你手,屆時,還請你放孤歸于山水。”

    “殿下說得哪里話?!辟R啟六笑笑。

    “賀啟六,在其位,必謀其政。”劉遏沉冷地看著他。

    賀啟六的笑容緩緩收斂,隨即起身來,一下半跪行禮?!百R某,必不負殿下所托。但倘若之后,我及我子孫治理不好這天下,那么這天下,還歸殿下并這大鄭后人之手。”

    “好。”

    直到后半夜,宴席將散的時候,篝火的火意也惺忪淡了。將士們喝得半醉,劉遏抱著酒壇起身來,踉蹌往營帳中走去。

    他不知為何一腔孤寂,像是已經(jīng)孤寂許久,想聽聽其他的人聲,卻想不起還有何人。靡靡鄉(xiāng)音,吹徹寒笙,盡都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