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輪競價之后，江寧蘇家遠低于成本的價格，獲得了冰貢資格。

    ……

    御用監(jiān)。

    四下放著八個冰鑒，氣溫與秋冬相仿。

    宮中任誰斷了冰，御用監(jiān)都不會缺，畢竟世上從未有餓死廚子的說法。

    周易翻看賬簿，稍加計算往年宮中藏冰成本，對比從蘇家收取冰貢，價格足足差了五成還多，不禁嘖嘖稱奇道。

    “這蘇家哪來的便宜冰塊，莫非憑空變出來？”

    御用監(jiān)主事陳公公說道：“督公，定是蘇家得了貢布之利，故意賠錢賣給宮中，以表對督公忠心?！?/br>
    “若是別人，咱家就信了?！?/br>
    周易輕撫沒胡子的下巴：“江寧蘇家，卻是不同，定然有利可圖！”

    小印子聞言，躬身稟報道。

    “干爹，劉監(jiān)察傳來訊息，番子盯了幾個月，發(fā)現(xiàn)那人并無玄奇，反而散漫慵懶的很，做什么事都慢慢悠悠?！?/br>
    周易搖頭道：“慢悠悠也能是成竹在胸，告訴劉公公，去查清蘇家制冰的秘密！”

    “遵命。”

    小印子眼中閃過異色，他對干爹手段很是敬佩，說蘇家有手段制冰那就一定有。

    此等秘方拿到手，等同一座挖不空的金山！

    周易篤篤篤敲桌子，心思飄飛，忽然問道：“那人之前如何表現(xiàn)，比如拿出大皇子名帖？”

    “回稟干爹?！?/br>
    小印子說道：“那人對蘇家生意并不關(guān)心，然而為爭奪貢布生意，蘇家將田地、染坊都抵押了出去，爭不到份額就會破產(chǎn)?！?/br>
    “直至催債的人堵門，蘇家?guī)谉o退路時候，那人才取出了大皇子名帖！”

    “竟是這樣……”

    周易眼中閃過精光，立刻明白東廠探子已經(jīng)暴露。

    暗探都是江湖好手，輪番盯著那人，非但沒發(fā)現(xiàn)異樣，反而認出了東廠身份，以此推測，進而推測，他定然身懷玄妙武道。

    以往對蘇家生意漠不關(guān)心，偏偏這回幫助蘇家爭得冰貢，其中含義有三。

    首先就是告訴周易，我已經(jīng)知道你了，其次就是借冰貢，表達不與為敵乃至聯(lián)手的訊號，再其次就是制冰之法在他手中不過爾爾。

    尋常人眼中的金山銀山，那人只用來傳個信兒而已！

    “好玩兒，真好玩兒！”

    周易撫掌贊嘆，與聰明人交流就是輕松，遠隔千里都能將一切說清楚了。

    “小印子，江寧蘇家可有人讀書或者為官？”

    小印子仔細思索，說道：“那人與蘇家?guī)追坎⒉缓湍?，不過對自家妻子很是關(guān)照，其內(nèi)兄連續(xù)三次科考，都未能中進士！”

    “好生安排安排?！?/br>
    周易吩咐道：“明年春闈讓他中個進士，在京中謀個官，咱家也得回個禮兒?！?/br>
    小印子問道：“需不需要安排個好名次？”

    “不必?！?/br>
    周易說道：“回禮這事兒，得隨人家心意。人家不愿意出名，咱家鬧出個大動靜，那這禮就送成仇了！”

    “干爹放心，定辦的妥帖。”

    小印子將那人記在心底，制冰之法就不要了，以后須好生交往。

    “你們忙去吧，咱家去見個故人?！?/br>
    周易揮手驅(qū)趕隨從，孤身一人在宮中穿梭，遇到的內(nèi)侍無不磕頭拜見。

    “好生當差?！?/br>
    “不錯，以后有前途?！?/br>
    “你能成事兒，咱家說的……”

    拍拍肩膀，簡單說兩句話，內(nèi)侍就無不千恩萬謝，恨不得立刻為周易去死。

    直至冷宮。

    周易瞥了眼古舊的宮門，漆面斑駁，迥然與宮中其他地界的光鮮。

    “老鹿，咱家來看你了。”

    說話間邁步進去，見到老鹿正躺在臺階上，迎著炎炎烈日曬太陽，偏偏身上不見任何汗?jié)n。

    周易不止一次懷疑，老鹿是不世出的絕代高手，奈何幾番試探都確定是個尋常老太監(jiān)，僅僅是活的時間長了些。

    老鹿睜開渾濁雙眸，兩年不見又衰老許多，瞳孔都快要散了。

    “你小子走路，怎么沒個動靜？”

    “習(xí)慣了，早些年在宮中值守，誰不是靜悄悄的走路，腳步重了吵到哪個貴人，直接拉出去杖斃了?！?/br>
    周易不在乎臺階上的泥土，穿著蛟龍紫袍躺上去，好奇問道。

    “老鹿，你怎么也不出個汗，莫非與咱家一般寒暑不侵了？”

    “咱家只是個糟老頭子，可比不過大名鼎鼎易公公，連先天劍神都斬了！”

    老鹿輕撫胸口：“心靜自然涼，咱家這心快要停了，哪里還能知道冷熱?！?/br>
    周易施展聽息術(shù)，果然老鹿心跳緩慢無力，仿佛隨時會停下來，眼底閃過一絲喜色，果然如宮中內(nèi)侍匯報。

    老鹿快死了！

    附近值守的內(nèi)侍，都是周易安排的心腹，時時刻刻仔仔細細盯著冷宮。

    周易絕非想要害死老鹿，而是要親眼看著他走，順帶在送一程，以報當年指點之恩。

    “老鹿放心，咱家定給你好生辦一場，再給你在京中尋個后人，改姓為鹿，年年供奉香火！”

    “不必麻煩?！?/br>
    老鹿搖頭道：“塵歸塵，土歸土，咱家早就看透了生死，世上哪有什么陰司地府，不過是哄騙信眾的謊言?！?/br>
    周易微微頷首：“今日來，還有件事需請教?！?/br>
    老鹿說道：“這世上還有易公公辦不到的事？”

    “那是當然！”

    周易說道：“常言道，盛極必衰，此乃亙古不變的道理?！?/br>
    “咱家已經(jīng)是內(nèi)侍司總提督，還建立并執(zhí)掌東廠，可謂有史以來權(quán)勢最盛的太監(jiān)，是否也要開始走向衰敗？”

    第422章 宿命難解

    周易成為內(nèi)侍司總提督，只高興了三五個時辰。

    旋即想到。

    自個兒已經(jīng)升到了頂兒，往后進無可進，封無可封。

    將來再立了功，陛下拿不出合適封賞，為了不讓周易心生怨恨，必然就尋個辦法賜死，人一死所有恩怨功勞都銷賬了。

    左思右想，尋不到解法。

    又不能與干兒、麾下講述，免得亂了軍心，隊伍不好帶。

    宮中有見識的老人，唯有不爭不搶的老鹿，周易勉強能信任，今日得空就來請教。

    “你能想到此事，已經(jīng)是少有的聰明人了?！?/br>
    老鹿換了個舒服姿勢，半倚在臺階上。

    “然而既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又如何有解法？這就是佛家所說宿命，你眼見著將要發(fā)生的事，怎么也解不開躲不了！”

    周易眉頭一挑：“蠢人看不到，聰明人解不開，那二者還有什么區(qū)別？”

    “區(qū)別就是糊涂死和明白死?！?/br>
    老鹿說道：“所有人的結(jié)局都是死，從根本上并無區(qū)別，有時候還不如做個糊涂鬼，至少生前少了擔(dān)驚受怕。”

    “宿命么……”

    周易抬頭望向天穹，渾圓仿佛倒扣在大地的囚籠，將眾生囚禁其中。

    萬物眾生的喜怒哀樂，在老天爺眼中，大抵就像是戲臺上的唱段，聽的有趣了就鼓幾下掌，卻不會真對在意戲中生死。

    “宿命可有解法？”

    “宿命源自因果，今日種因，明日結(jié)果?！?/br>
    老鹿說道：“欲擺脫宿命，唯有祛除今日之因。易公公宿命之因在于貪戀權(quán)勢，只需放手，學(xué)咱家在冷宮曬太陽，自然能從中解脫?！?/br>
    “易公公舍得么？”

    “咱家爬了十幾年，才有了如今地位，怎么能放手！”

    周易話音一轉(zhuǎn)，說道：“再者，陛下宏圖大志將展，正值用人之際，咱家想放手也難?！?/br>
    “這就是宿命?！?/br>
    老鹿說道：“縱使將來你支持的皇子登基，到時候易公公權(quán)勢滔天，又如何能讓新皇放心，終究還是逃不脫既定的結(jié)局！”

    周易微微頷首，近些年得空就讀史書。

    過往歷史中不知多少權(quán)臣jian佞，把持朝堂數(shù)十年，成功篡位的不足兩掌之數(shù)，余下的大多都身死族滅。

    族滅無所謂，自個兒卻不能死。

    “老鹿，此事若是你，當如何選擇？”

    “這不就是選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