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天氣 第73節(jié)
葉漸白挪開腳步,將那根被踩得皺巴巴的煙撿起來,摸著折斷后的烏黑的煙絲,露出一個要哭出來的笑。 “他當(dāng)我是白癡嗎?家訪要挑夜深人靜的半夜,要說親愛的表達對老師的尊重?!?/br> 尤雪珍注視著他抬起頭,目光是正在溺水的蝴蝶,飛不起來,睫毛掛著剛才笑出來的淚滴,將空氣蘊濕,她的心臟也跟著沉下去。 她手足無措地站在他面前,仿佛做錯的那個人是自己,喃喃說:“那我們該怎么辦?” 我們該怎么辦? 來自于大人世界的,也許之后他們會習(xí)以為常的一面,當(dāng)時只是少年的他們卻無力承受。那些知道父母并不相愛的瞬間,知道父母并不注定會愛孩子的瞬間,知道家庭并不是溫暖的巢xue,也許更接近一臺絞rou機的瞬間。 于是通過分擔(dān)秘密,你加上我,好像我們合在一起就能拼成一個大人,可以對那些丑陋的真相不痛不癢。 他們不僅是朋友,同時也是最初替對方謀殺傷痛的幫兇。 所以他怎么可以那么輕易地說出這句話呢? 尤雪珍在最初被戳穿的慌亂后,浮上來的居然是一種憤怒。 她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保護著他們的關(guān)系不被她的私欲破壞,他呢? 是出于試探,還是出于好玩,總之,不會是出于對她的喜歡。唯獨這一點,她不相信。 所以她更憤怒。 尤雪珍冷下臉,一字一頓道:“這個玩笑不好笑?!?/br> 葉漸白因為冷意吸了吸鼻子,喃喃說:“這次新年回家,我回高中看了看,出來的時候,路過那個我們高中每天上學(xué)都會路過的那個圖書館。那天我走到門口,看著里面的燈,突然意識到我一次都沒有進去過。” 尤雪珍一愣,也想起了那間圖書館。 被他這么一提起,她才意識到自己好像也從未進去過,明明那時候都會看到,卻沒有一次想進去的念頭。 葉漸白垂下眼,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她:“也不是說討厭圖書館不想進去,好像只是因為天天能看到的地方,總覺得下次有機會再進去吧。難道是因為這樣,才直到畢業(yè)都沒去嗎?” 尤雪珍的舌尖嘗到一絲苦澀,仿佛預(yù)感到他接下來要說什么。 “不過那天我終于看見它了,決定走進去。坐在那里的時候,我想到了你。” 葉漸白望向她。 “我在想,你就是那座我一直看見卻一直路過的圖書館。” 它和她一樣,總是緊閉著門,比起圖書館,更像一幢沉默的堡壘,一座青春的地標(biāo)。它總是在那兒,讓人安心,卻也不會讓人產(chǎn)生更多想法。 直到有人不遠萬里,先他一步,推開了那扇門。 在孟仕龍之前當(dāng)然也有人追過尤雪珍,起先他以為孟仕龍也會是那些人中的一個。那些人個頂個地爛,有人曾用匿名賬號在尤雪珍的q/q空間表白,后來打籃球的時候他無意聽到原來那是隔壁班上男生的一個賭。他狠狠揍了那幫人一頓,后來對接近尤雪珍的男生都極為戒備。 同樣,他看不爽孟仕龍,也不認(rèn)為他能是什么好貨色。年紀(jì)輕輕已經(jīng)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彼此經(jīng)歷這么不對等,尤雪珍怎么玩得過? 尤雪珍也根本不可能會喜歡他。 但在港島,她丟下他去和孟仕龍過圣誕夜的那一刻,他開始意識到,或許這個人是不一樣的。 或許他真的會奪走尤雪珍。 在港島的最后那個夜晚,他口不擇言地讓她不要和孟仕龍來往,連他自己都分不太清這到底是出于朋友的占有欲……還是更可怕的心思。 但在除夕的那個夜晚,他終于厘清了這份在胸口橫沖直撞的,快撕裂自己的情緒是什么。 差一點點,他就要和最好的朋友接吻。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吻下去就完了。 她已經(jīng)要走了,順利的話很快可以開啟一段新的戀愛,他們當(dāng)了那么多年朋友,在這個節(jié)骨眼他吻下去該怎么辦,他們就連朋友都沒得做。 至少,在看到那張紙的背面之前,他一直不確認(rèn)她會對他摻雜除了朋友以外的情感。 試衣間里撞見他和別人在一起,她能輕松地發(fā)來微信調(diào)侃。黃芊茹急性腸胃炎他不得已放了她鴿子,卻發(fā)現(xiàn)她原來根本不在乎和他的約定。生日聚會上以為他對毛蘇禾有意,就主動換位置幫他牽線搭橋……還有太多太多,她面對他那些戀情時的云淡風(fēng)輕。 他偶爾會想,這不會是除了朋友以外該有的反應(yīng)。 也不是沒有覺得不對勁的時刻,但誰又敢說這不是一種對朋友的占有欲呢?就像他也會對她有那樣的情緒。 這世界上的隨便誰都可能會喜歡他,唯獨尤雪珍不可能。 那個見證過他那么多難堪的那個人。 更別說,他見過她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樣子。 因此,察覺到自己即將失控的時候,他逃了。無論是在圣誕節(jié)后讓自己疏遠和她見面,還是年后借口莫須有的婚禮匆忙訂票回家,用拉開的距離和時間讓自己調(diào)整好如何去假裝。 至少,得學(xué)會跟她一樣的云淡風(fēng)輕。 假裝對他來說不難,就像曾經(jīng)假裝父母感情很好,他是個很幸福的小孩一樣?,F(xiàn)在假裝他們依然是很好的朋友,等某日收到她和孟仕龍交往的消息,他會學(xué)她調(diào)侃他一樣調(diào)侃她。 他想,人最直白的感情往往需要隱藏。真心話是俄羅斯轉(zhuǎn)盤里藏在空彈里的唯一一發(fā)實彈,而人和人的羈絆是躲在山林里的小鹿,越長久越不能驚動,放任自己就是送給這段關(guān)系一顆子彈。 他還記得高中那時候自己痛苦掙扎了一個月,告訴mama爸爸其實出軌,你要不要離婚的那個夜晚,mama輕松地插著花,把多余的枝椏剪掉,笑笑說,小白,我早知道了。 她沒有任何表示,用一直微笑的臉告訴他這就是生活的真相。 從此,那種意識逐漸滲進他的人生。 所以就算到此刻,他依然并不清楚,對她的感情到底是現(xiàn)在才意識到,還是很多年以前—— 高一的某個黃昏,大家在cao場里上體育課。他借著上廁所偷溜回空無一人的教室,從書包里拿出揣了一路的《櫻桃小丸子》全集,想塞給剛經(jīng)歷爺爺去世的尤雪珍。 他走到她的書桌邊,弓腰一本一本很努力地把漫畫塞進去,塞得太滿,她的音樂課本從里面掉出來,隨之掉出來的,是一張畫著音樂老師的素描。 看著地上輕輕躺著的畫像,他突然汗流浹背。 廣播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起下課鈴,他用校褲蹭掉手汗,匆匆把畫像疊好,塞進課本,塞進書桌,關(guān)上教室的門。隨著黃昏一起落下去的,他沒來得及去細(xì)想到底是什么的心絞痛,也被塞進那年的空教室,塞得很滿,很滿。 他想過是不是自己誤會,試探地問她后卻得到了不要告訴別人的回答。被戳穿后的尤雪珍在他面前也就不再避諱,他變成她暗戀的唯一出口,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兩人一人一瓶汽水,不過都是他在喝,她在說,說老師今天沖她笑了,老師今天的黑襯衫好有氣質(zhì),老師彈鋼琴的姿態(tài)很優(yōu)雅,老師老師老師! 砰,碳酸汽水在他胃里爆炸。 他粗暴打斷她,嗤鼻說這點事情都能說成祥林嫂,至于嗎!尤雪珍不高興地皺眉,兇他說你沒喜歡過一個人你根本不懂! 他不服氣,喜歡一個人能是什么感覺,真的能像她表現(xiàn)出來得那樣快樂嗎? 他不想要認(rèn)輸,他想在尤雪珍面前也有的東西可說,想要感受喜歡一個人的快樂。 于是他最后接受了郭茹的告白。 接受告白的那個晚上,他照例和尤雪珍放學(xué)回家。路上,他回憶著她那樣興高采烈的語氣說自己談戀愛了。 她意外地哦了一聲。直到走到分開的岔路口,她的眼淚忽然像瀑布一樣落下來。 他慌里慌張地問她怎么了。 她一邊擦,一遍淚水涌出更多,輕描淡寫道,老師要結(jié)婚了。 他愣在原地,陸地變成海洋,他被那些眼淚淹沒。 現(xiàn)在再回想起來,也許當(dāng)年你的眼淚,是不是有一點為我而流的呢? 為什么當(dāng)年讓我看見的是那張畫像,而不是那張表格的背面? 葉漸白壓住心臟里傳導(dǎo)上來的痛感,越發(fā)微笑地看著她。 “收到課本后我想了很多,是不是燒了它,就裝做什么都不知道?!彼琅f故作輕松,“但如果,如果我們還有可能?!?/br> 尤雪珍沒有回答,因為她的手機響了。 她發(fā)給孟仕龍的那個視頻,他并沒有睡,在此刻給了她回音—— 龍:「好漂亮」 龍:「你名字中的雪」 有時候,風(fēng)景并沒有多大的意義,雨是雨,風(fēng)是風(fēng),雪是雪。尤雪珍從沒想過,自己的名字也能具化成一場雪,有人喜歡這場雪,是因為她的名字。 葉漸白眼睜睜著她因為逃避問題去看手機,然后陷入怔忪。 雪下得越來越大,像煙霧,隔在曾經(jīng)最親密無間的他們之間。 不知過了多久,尤雪珍抬起頭,終于看向他被雪花刮凍的臉。 “事到如今,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那的確不是玩笑,寫下那行字的時候,我真的很喜歡你。喜歡到講出來就害怕失去你的程度?!?/br> “但是現(xiàn)在……” 她想著孟仕龍望向自己的眼神,緊了緊手心。 這里仿佛還留有他的眼淚。 “——我心里已經(jīng)住進另一個人了?!?/br> 第50章 尤雪珍說完這句話, 葉漸白的表情靜止,世界的雪花卻繼續(xù)落下來了。在這個空隙里,她把傘還給他,轉(zhuǎn)身離開。 曾經(jīng)無數(shù)次, 葉漸白向自己告白的場景在她的幻想里、夢里出現(xiàn)過。有時候想象會用盡人的力氣, 正式開賽的時候, 反而沒余力登場了。她做不到任何很好的對應(yīng)。 她甚至到現(xiàn)在依然并不認(rèn)為這是真的。 這或許是個惡作劇吧, 這是她的第一反應(yīng)。 但是她看著葉漸白的表情, 當(dāng)她說出“我心里已經(jīng)住進了另一個人”的那句話之后,那副從來只會冷落別人的臉上出現(xiàn)被人冷落的表情,她說不上來自己是痛快還是痛心。 壓在心里這么多年的感情交代出去,身體突然就空了,上宿舍樓的腳步都是飄著的。她覺得很空,介于輕松與空虛之間的茫然。 尤雪珍很早就認(rèn)為自己是個大人了,在她過完十八歲生日的時候, 在她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 在她拎著行李箱登上飛西榮的航班的時候。她都覺得自己要去往新天地, 以一副無堅不摧的大人模樣。 但轉(zhuǎn)身離開的這一刻, 她才知道自己或許并沒有成長為自己想象中的大人,一回到宿舍,身體就承載不住情感的高負(fù)荷。她用盡最后的力氣爬上床,倒頭栽進枕頭。 這個晚上她應(yīng)該是做了很多混亂的夢, 醒來后卻一個也不記得,唯獨想起的是孟仕龍的消息自己還沒有回。 她趕緊按開手機,被微信多到可怕的紅點消息提示驚到。 ——誰給她發(fā)了這么多消息嗎? 點開微信才發(fā)現(xiàn), 原來是被拉進了一個新的小群。 群名叫「告白大作戰(zhàn)」。 群主是左丘,把她、袁婧、孟仕龍還有葉漸白全拉進來, 唯獨沒有毛蘇禾。 尤雪珍往上翻了遍聊天記錄,才知道左丘要背著毛蘇禾要搞一個大動作——原來隔天就是二月十四,情人節(jié),這天總是和過年隔得很近,對一向單身的她而言,就是一個賴在家挺尸的日子。